他被迫俯下.身去,双手被楚问扣在身后,艰难地转头,却只见楚问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纤长如玉。
他曾很好奇,那样修长好看的手指,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哪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宿回渊吼道,“明天你师尊来了,我跟他告状,看他不把你……唔!”
楚问另一只手终于屈尊降贵地舍得抬起,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你尽管去。”
宿回渊心道对方看上去是个风光霁月的小神仙,看上去温文尔雅不会动粗,没想到是个只动手不说话的主。
那时候楚问尚年少,心性直白纯烈,哪里懂得那些礼数与克制。
一夜安生。
第二天一早,松山真人和华向奕便提着大小药箱,敲了敲楚问旁边的客房门,却无人应声。
“难道是睡过了?”华向奕笑道。
松山真人不确定,敲了敲楚问的门,不一会,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看见门内景象的瞬间,整个人呆愣成了一块木头。
——只见昨天被楚问捡上山的那个小孩,被绳子五花大绑捆在床尾,连嘴也被堵了起来,故而没说一句话。
松山真人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楚问:“你干的?”
“回师尊,他身上伤口过多,绳索可止血用。”
宿回渊气得眼珠一翻,使劲蹬腿。
“那为何要堵上嘴?”
楚问转头看了看床尾可怜兮兮的少年,淡声道:“太吵。”
大概是楚问平日里一向懂事,松山真人也并未对此事过于深究,只是帮宿回渊解开身上绳索,叫华向奕过来看。
华向奕摸了摸宿回渊的脉象,神情却是越来越严肃。
“真是奇怪。”他低声道,“孩子你可记得如何受的伤?”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叫什么。”松山真人叹了口气。
华向奕从药箱中掏出珍藏千年的白莲花和灵芝,咬了咬牙喂到宿回渊口中。
一炷香之后,又探了探脉象。
他颓然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低声叹了口气,“此病诡异得很,世间珍奇药物都难以治其根本,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宿回渊却无所谓,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在两人走出不久后,楚问也出门了,他问楚问去哪里、做什么,对方却没应声。
他便干脆在楚问床榻上睡熟了,心里还有点庆幸,想着昨晚叫你不让我睡,这床早晚还不是被我睡。
一觉到天黑,楚问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楚问还是没回来。
他有些急了,推开门去看,周围却并没有什么人可以询问。他在附近乱逛,却在树根下找到一块黑铁。
大抵是谁不要的,随意丢弃在这。
不知为何,宿回渊竟有同病相怜之感,想了想,干脆决定拿这铁块铸就一把短剑。
之前在山下,他略学了些铸剑的手艺,如今没有合适的炉子器具,便只能生生磨。修真之人善用内力,就算是想把铁杵磨成针,也不过几日的工夫。
又过了两天,他坐在门口磨剑,抬头,却倏然止住动作。
不远处有一白色身影,被夕阳微黄的光晕渡上了些颜色,正是楚问回来了。
他站起身问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
仔细看过去,不难发现楚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许久没睡了,眉眼间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脊背却依旧直挺。
比他手中这把歪歪扭扭、做了一半的铁剑还要直。
楚问并未回答他。
他径直走向屋内,顺手带上门,长袖抚过屋外风霜,沾染了些许薄暮的寒意。
下一瞬,楚问取过一旁杯盏,握起桌案上短刀,用力在自己手腕上一划——
如玉的肌肤瞬间被刀刃割裂,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杯盏填满。
宿回渊双目骤然睁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移动,只觉得下一瞬便到楚问身前,伸手紧紧握住了对方手腕上的伤口。
掌心涌动的血液宛如火焰般灼人。
“你疯了吗?”宿回渊瞳孔微红,咬牙道。
楚问长眸淡漠垂着,仿佛那些骇人的鲜血并非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他并未解释,只是端起盛满血的杯盏,递到宿回渊面前。
“喝了。”
“不是楚问,你**的有病吧?”宿回渊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你师尊师叔都说没治了,你发什么神经,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你的血能救人?”
楚问动作忽然一顿,浅淡目光微垂下来,其中透露着无可避免的憔悴,与鲜有的迷茫。
乍然失血使他手部的皮肤更为苍白,几乎要与他手中紧捏的白玉杯同一颜色。
宿回渊纵然任性偏执,但也自然知道楚问对他并无表面那般的恶意,看见对方这副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心。
他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道:“喝就喝,你别这样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
说着,他拿过楚问手中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人.血的味道,本以为会腥臭难以下咽,但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
腥味极淡,夹杂着冬日初雪的清甜,仿佛楚问的血就该是这个味道,无论是他身上的什么部位。
那感觉出乎意料地奇妙,那瞬间他似乎有了血脉交融的感觉。
从此无论路远天寒,却不再孑孑。
他放下杯盏,杯壁上仍有浅淡的血色,顺着光滑的盏口一点点流下来,重新在底部汇成浅浅的一滩。
宿回渊忽然觉得这有些荒谬了。
不止是楚问,还有他。
“你这几天去了藏经阁?”宿回渊忽然问,他记得楚问前几日说过,若是师叔也没办法,他便去藏经阁一本一页地翻,总能找到办法。
当时他觉得这不过一句戏言。
楚问点了点头。
宿回渊想:什么狗屁经书想出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奇怪法子。
但却没说出口。
他拿起一旁床榻上放着的尚未成型的短剑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作为回报,这是我送你的。现在还没做好,我便做到我死的那天。”
宿回渊觉得,楚问应该至少有一点感动吧,至少有句谢谢吧。
楚问的目光冷淡瞥向了床榻,开口:“你睡我的床?”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宿回渊明知故问,“我洗过澡的。”
楚问咬牙道:“我的床榻别人不许碰。”
“那我怎么能是别人呢,我都喝过你的血了。”他只笑,虎牙边还有些许未擦拭掉的血迹,更衬得少年眸若星辰。
眼看楚问要发作,宿回渊赶忙道:“你先别生气,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从一旁掏出一个木匣子,里面竟是有一朵洁白的莲花,和一块整齐的檀香木。
莲花极其清淡的香气顺着冷然木香飘出来,混合在一起竟有种浑然天成之感,那味道淡雅卓然,像是雪原中晨光乍现的第一抹融化的流水。
“我找了好久,觉得这种香气很配你。”宿回渊说,“你可以把它们混合在熏香里面点燃,怎么样,喜欢吗?”
楚问错开目光,淡声说:“我不喜熏香。”
“你不喜欢短剑,也不喜欢熏香,那你帮我治病,我总要送你点东西。”
宿回渊认真沉思,终于一拍脑袋道:“有了!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楚问脚步骤然一顿。
宿回渊没注意,依然在喋喋不休:“我能干活,会扫地,身体好,除了容易死没缺点。怎么样小神仙,要不要考虑一下呀?”
第20章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打扫卫生。”
宿回渊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道:“好像也是,你这里整洁得一点灰也没有,都不像是住人的样子。”
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没什么用”这件事情。
他想了半天,从屋顶看到地面,从桌案到笔砚,最后到了床榻边。
于是他试探性地说了两个字——
“暖床?”
楚问的耐性几乎已经达到了极致,“我那天晚上就不该救你,应当任你自生自灭。”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们清衍宗都以天下苍生为重,怎么你这个大弟子反倒见死不救?”宿回渊道,“而且冬天刚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很冷的……”
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了。
他又想起那晚他去找楚问的场景,那人背对着自己立于冰泉中,冰雪在他身边冒过蒸蒸热气,那是能把人冻个半死的温度,楚问却仿佛没什么感觉。
性子冷,手冷,且不怕冷。
这是宿回渊给楚问打上的三个标签。
*
时光飞逝,转眼间,宿回渊就在清衍宗待了三个年头。
他照常把骚扰楚问当成最大的乐趣,一切跟初遇的那天晚上似乎都没有区别,自然而然。
他身体稍好之后跟其他弟子一同练剑,一起拜师,楚问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师兄,松山真人也对他格外照顾。
曾经松山真人和华向奕都断定活不过一个月的小孩,竟然这样奇迹般地一年年活了下来。
转眼间,已经快赶上楚问的身高。
当然,每月阴七,楚问都会喂他一盏血。
他已经离不开楚问,物理上的。
这一切顺利得甚至出乎宿回渊本人的意料,他想自己一定是攒了几生几世的好运气,才能在那个雪夜遇见楚问。
那将是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的小神仙,在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时候,独自在漆黑的藏经阁内茶饭未进地翻了三日,终于查阅到了些许治病的苗头。
那盏鲜血,是他最后的挣扎。
他从未放弃过他。
经年日久,情愫究竟从何而起,早就难以分辨了。
或许是因为楚问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的糖人和糖葫芦,或许是每天深夜楚问对他剑法的“重点照顾”,或许是每次最痛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总有那人在身边,用最温和的灵力卸去他全身尽数伤痕。
少年人的心性懵懂单纯且直接,一旦意识到情愫为何之时,却已经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无心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他可能再也不敢当着楚问的面大剌剌地讲出类似“把我自己送给你”这种话了。
他知道楚问待他终究是不同的,那个一向淡漠的人,总会在他面前露出最坦诚的一面。
毕竟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师兄弟,经年日久,情根深种。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他生病歇了好几天,楚问过来找他,问他上次的剑法练得如何。
宿回渊盯着楚问逆着月光的隽秀面孔,喃喃道:“这几天好累,什么也没练,师兄别怪我嘛。”
楚问并不吃这一套,冷声道:“拔剑,起身。”
“你总是对我这么严。”宿回渊干脆耍赖,侧身抱住了楚问的腿,“今晚月亮这么好看,练剑可惜了。”
楚问垂眸蹙眉,只觉得对方今天有些反常,继而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股极淡的气味。
像是被月光稀释无数遍的酒香。
“你喝酒了?”
“就……一点。”宿回渊抬头,张开手比了一下,“只喝了这么高的杯子,今天楚为洵下山带回来的,我们偷偷……”
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好兄弟卖了,悻悻闭嘴。
“我明天再去找他算账。”楚问蹲下.身来,一手抬起宿回渊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什么时候喝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我不太记得了。”
宿回渊抬眼盯着对方月色下浅淡的眉目,宛如浅墨绘制的山川秀毓,一时入了神,言语先于意识从口中吐出:
“楚问,你真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楚问时就说出的话,但两次却有着天壤之别。
一次无心调笑,一次有意彷然。
楚问倏地缩回手,仿佛是被对方面部灼.热的温度烫到了。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宿回渊忽然捉住对方尚未完全抽走的手。
刹那间温度相融,一处冰冷,一处滚烫,连带着相触的浅浅皮肉都一并灼烈起来。
他感觉到他的手在抖,但越是抖,他指尖的力度便越大,仿佛如此便能从这荒诞的气息中找回一丝丝信心回来。
“当然我不是喜欢你的脸,不对……我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也不对……”宿回渊晃了晃头,越是怕楚问误会,越说越错。
不对,他刚刚说了什么?
喜欢?
坏了。
但酒精似乎有着致命的催促力,逼迫着他将那些敢想不敢言的、内心深藏的隐秘心思尽数宣之于口。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醉鬼的话。
是不是喝醉了,便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宽恕,被原谅。
经年的情愫汹涌着,在此刻忽然找到了出口,轰然破堤,吞没一切理智。
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震颤的心跳。
“楚问……”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喜欢你吗?”
并非是“我喜欢你”,而是“我可以喜欢你吗”。
少年的感情.热烈而纯粹,不吝于将最纯粹的爱慕尽数抛洒。
楚问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小神仙,是上天派来救他的神明。在那个冰雪交加的永夜朝他伸出手,给他温暖的家。
但凡人不能亵渎神明。
他也无法要求楚问给予他任何反馈。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让楚问知道他的感情,那便是他全部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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