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跑过去,鞋履敲击地面发出闷响。
楚问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他。
他从那双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情。
心里反倒更加过不去,如果楚问过来质问他、打他、骂他,他甚至都会好受一点。
但偏偏是如此这般,毫无波澜,一如既往。
他跑到距离楚问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平复了呼吸,目光从对方落雪的发顶,逐步向下滑到对方手中提着的饭菜。
心下蓦地发紧。
“对不起,我送一个孩子回家,因为他家人认识陈晓,而且我问过了,陈晓之前就住在这条街上,小时候还有一个……”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骤然空净,只闻自己心中巨石高悬,随即轰然砸落,震得五脏六腑都挤压得酸涩。
因为楚问未说一言,却大步上前,将他紧紧融进了怀里。
宿回渊整个人僵硬愣住。
楚问指尖愈发收紧,呼吸由于剧烈的情绪有些轻微的不稳。
连他自己都不知突如其来的躁动是为何——
那人忽然间消失,半句音信也没留。
或许是有些急事先离开,或许是突发情况回了清衍宗……这些他都有想过。
当然,也可能是那人忽然不告而别,再也没打算回来。
这种感觉在多年之前,他曾经历过一次,大概没人比他更懂得那种绝望。
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半分消息也不愿透露给他。
他曾在清衍宗栽了一棵树等那人回来,直到春去秋来,枯荣十载,树苗逐渐长高,最后由于改修密道动了根基,被他一剑砍下来。
唯独没等到想等之人。
他终究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一个人留在身边。纵使他是天下人敬仰、无人敢违逆的剑尊。如此的地位注定他要以天下为重,要以修为飞升为先,要冷静理性。
连一点点的奢望都不能有。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没什么感情。
他一向理智克制,可对一些事物的追求与占有却堪称偏执。
平心而论,他厌弃这样的自己,算不上道貌岸然,却时常违心。
但总有小部分时候,理智难以达成上风。
他能嗅间对方发丝之间的严寒气息,似乎还带着一丝细微的血腥,这种紧密的感觉让他魇足。
但越是如此,心中对自己的厌恶与不齿就要多几分。
冲动与理性疯狂碰撞,几乎要将心脏生生撕裂成两半。
宿回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全然不知道楚问为何忽然冲上来抱他。
是以为他被法喜杀死,所以在担心吗。
大概是的,否则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无声叹了口气,僵硬的手碰了碰对方的背。
“我没事,让师尊担心了。”
楚问身形微顿,随后缓缓起身,低头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逼得宿回渊也抬起头来,只觉对方浅眸灼.热得骇人。
“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楚问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是抬手,长指按上了他脖颈上的银链。
每次楚问提起银链的时候,宿回渊都心下一紧。
他自知那银链可以完全根据楚问的意愿而改变形状,且坚固万分,若非施术者情愿,定然无法打开。
他知道这银链能做什么东西,虽然很多方面明知楚问不会实施,但仍心有余悸。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还是要在临走前多讨楚问开心,然后哄着对方把这项戒摘了。
不然将来回到鬼界之后,也终究是个祸害。
却不想对方指尖微凉,极轻的话音响在耳边,像是一阵灼.热的风。
“不要不辞而别,至少跟我打声招呼。”楚问道,“你知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总能把你找回来。”
对方声线轻得堪乎温柔,但手下动作则完全相反。
项戒缓缓紧缩,直至他呼吸不畅,脖颈被迫微扬起,白皙的皮肤处逐渐升起一圈浅浅的红晕。
心跳骤然加快。
一半是由于惶恐,毕竟自己早晚要离开。
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幽深如海。
第30章
自己一切隐蔽晦暗的小心思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无所遁形。
万幸, 楚问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并未追究。他向后退了一步, 来自周身的压力瞬间消退了不少。
“已经凉了,我再去给你带一份。”楚问转头欲走。
宿回渊瞬间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连忙身手挡在对方身前, 情急之中手背相触, 只余指尖冰凉。
“不用不用,凉了也能吃。”没等楚问再次反驳,他二话没说连忙抢过食篮,坐在桌案上将其打开, 香气扑鼻而来。
虽然已然放凉, 但出乎意料地,都是他喜欢吃的口味。
他忽然觉得,就算两人今后注定无法相见,那每次吃饭的时候, 大概都会想起今天这场初雪。
楚问带了很多, 宿回渊根本吃不完, 但仍然一点没剩。
然后轻轻打了个嗝。
“……咳。”他立刻找补道,“我今天问到了陈晓家住何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天色不早,已近昏暗, 楚问看了眼余晖说道:“会不会太晚。”
“又不是去他家。”宿回渊侧过头, 轻声道,“我们先去他的墓碑看看。”
村庄偏西北有着一片墓地, 那里背处山脉,偏僻凄凉,鲜有人烟。
开始的时候此处常有野兽经过,后来人们驱逐猛兽、开垦荒地,却种不出庄稼。请了大师说这里风水不好,最终便成了墓园。
大小墓碑错落,阴风凄凉,偶有猫头鹰立在月下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宿回渊示意楚问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那边树下的便是陈晓的墓碑。”
显然是新雕刻成的墓碑和木牌,尚未有被尸虫侵蚀的痕迹,墓碑成色很新,甚至连半点灰尘都不沾。
“据说今天刚刚下墓,他的家人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宿回渊轻声道,“等等看,一会应该有人来。”
两人靠在一棵树后,夜风渐凉,四下无声。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宿回渊甚至泛起了困意,看向身旁楚问,只见对方长眸微垂,不见其中神色。
他想与对方搭话,但又实在不想继续讨论有关法喜和陈晓的事情,便说道:“上次从罡石村带回去的桂花酿还剩多少?”
楚问闻声从腰间掏出酒壶,轻晃了晃道:“还剩小半。”
宿回渊瞳孔睁大,“你竟还随身带着?”
此事着实奇怪得很,从不碰酒的楚问竟然随身带着酒壶,简直是闻所未闻。
若是被当年的他和楚为洵知道,或许每次楚为洵下山偷偷带酒回来后,他们都要强行把楚问拉过来才是。
如此想来,倒真是缺了不少乐趣。
楚问未言,只是将酒壶递了过来。
酒送到面前没有拒绝的道理,宿回渊仰头喝了一口,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正要喝第二口,楚问倏地将酒壶夺走,缓慢将瓶口盖紧,再放回腰间。
“虽然我并不介意将你背回去,但现在并不是喝醉的时候。”楚问轻道。
话语刚落,便听见墓地中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宿回渊骤然转过目光。
一个人缓缓向陈晓墓碑的方向走过去,最后在墓前定住,将手中的包裹轻放在地面上。
那人身着长衣,为避风雪,脸也被遮住了小半,并看不出其相貌,但从身形来看,像是一位老妪,或者是身材极其娇小的女子。
凛冽寒风中,依稀能听见女子破碎的抽泣。
“晓晓,这是你最爱吃的鸡汤和豆包,娘给你带过来了……天冷,你在下面记得穿好衣服……”
听她絮叨了一会,宿回渊拉起楚问的袖子,轻声道:“走。”
楚问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两人身体霎时贴得很紧。
这边的响声惊动了老妪,她猛然回过头来,震惊看向两人:“你们……你们……”
“您别担心,我们是陈晓的师兄弟。”宿回渊撒谎从不打腹稿,“白日里师尊不让我们下山,只能晚上偷偷来看看他,只是看到已经有人在,便未妄自上前。您……是他的母亲吗?”
由于天冷,宿回渊的眼角与鼻尖都泛起了薄红,乍看上去倒真像悲伤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加上二人仪表不凡,看起来就像名门正派的弟子,因此老妪并未生疑。
大概是如此寒冬深夜下,有人同她一起悼念自己的亲人,便能自然而然生出熟络来。
“我是……”老妪看着陈晓的墓碑失神,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呼吸愈发加快,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
“陈晓一向性子内敛,我还怕他在宗门里面没什么朋友,总被人欺负。”
“陈晓在华山一直潜心钻研,也经常帮我们修习,很受师兄弟们喜欢。”宿回渊无意般提道,“难道他之前不是这样吗?”
老妪叹了口气点点头。
此时此刻,这二人大概是唯一能与她一同怀念陈晓的人,她想说很多话,想把陈晓的一生都详细地说出来。
仿佛如此,那人便能多活一阵子般。
“陈晓自小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个女孩,一开始我并未留意,可后来他们简直从小到晚都凑在一起。”老妪回忆道,“当时我便觉得此事不妥,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人家姑娘身,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整天居无定所,被人欺凌,倒是也很可怜。”
无父无母,居无定所,被人欺凌。
宿回渊总觉得自己不久前才听到过这些词语,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身世。
他们看上去毫不相干。
“那后来呢?”他问,“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老妪摇了摇头:“后来那姑娘死了。”
她擦了擦眼泪:“但那是个好姑娘,是大家的英雄……当时神像庙中起火,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瓢泼大雨也扑不灭,眼看整个村子都要被烧焦了。但是多亏那姑娘带大家一起寻找灭火的法子,这才得以扑灭……可是那姑娘也在那场火灾中去世了。”
再后面的事情宿回渊不久前听过,村人觉得是神像被雷劈中起火危害村民,便废弃了旧神像,立了救火姑娘的金像祭拜,始终香火旺盛。
只是没有想到,这姑娘竟然就是陈晓的年少相识。
他转头看向楚问,只见对方清秀的长眉也微蹙起,两人显然想到了一起。
若说与此事没关,未免又太过于凑巧。
“不知那姑娘姓甚名何?”宿回渊问道。
“这……”老妪想了片刻,“这倒还真没人知道,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许本就没有名字。况且在修立神像之后,大家就以尊相称,从不叫名字。”
“那她如今墓碑又在何处?”
老妪想了想,也说:“不知道。”
村民们口口相传、甚至建立神像的英雄,却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总感觉有些不对。
宿回渊又问:“那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在救火中身亡了呢?”
“还能是谁……”老妪叹了口气,“是晓晓看见的。那火邪乎得很,发现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被烧成近乎黑炭。可怜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竟然死得如此凄惨……晓晓看到之后,也是整天以泪洗面,好几个月都疯疯癫癫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问题,但若深究起来,便不难得出:除了与姑娘极其交好的陈晓,并没有人认得她,自然也无法真正确定她身死的事情。
尸体已经被烧成黑炭,便更加无法辨认身份。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死。
本是无人关注,无人在意的孤.儿,在众人眼中身死,但却仍然换了一种身份活了下来。
带领众人救火的英雄,如何能轻易葬身火海。
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改头换面,多此一举呢。
宿回渊心中疑点颇多,只能之后与楚问细说。他跟老妪道了别,打算离开。
“谢谢你们。”老妪从地上起身,哭肿的眼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跟你说完话之后,好多了。”
宿回渊身形微愣,随后也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老妪无需知道,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为何,也无需知道陈晓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
世事无常,本就不该牵扯过多的人。
“对了。”宿回渊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
他对老妪轻声笑道:“其实不用送吃的来,也不用让他在下面多穿衣服,毕竟死人吃不了活人的东西,且鬼界阴森,穿多少都会觉得冷。”
老妪张张嘴,没说话。
“但不妨多烧点纸钱,求神佛帮他渡魂魄,或许能早日投个好胎。”
两人转身走过一段路,楚问转过头来看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宿回渊也不知道,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莫名其妙。
“大概是天太冷了吧。”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所以听她说让陈晓做鬼之后多穿衣服,不由自主代入了一下。”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却并未再开口。
不约而同地,两人朝着那神女像的方向走过去。
夜幕低垂,高大的塑金像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女子眉眼低垂,神色间似是有些许漠然。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步子踏地的声响。
宿回渊紧盯着那神像,从发梢顶一直到脚尖,又重复几遭,最后停留在那微抬的手掌间。
神像一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半举在空中,似是有悲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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