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多此一举,又不差这一次。”宿回渊缓缓起身,“你救得了我一时,却救不了我一世。”
刚刚旖`旎的氛围已然消散了大半,宿回渊终于得承认,两人之间除了陈年旧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就在他决定带楚问出去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从未想要你死。”
他步子微顿,眸子微张。
冰凉的夜风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片刻后他释然笑道:“那便证明给我看。”
“他日,若修士与鬼界定免不了一战,若我垂死之时,你能豁出命来救我,我便信你。”
他早已过了几句言语便能沦陷的年纪,楚问嘴里说着不想要他死,但当初自己杀死松山真人,被天下门派修士所憎恶,逃无可逃只能依附鬼界的时候,为何会孤身一人。
那些口口声声讲着情意、道义,说着会永远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又为何从不出现。
楚问未答,他心中了然,却并不意外。抬手按上墙边的壁画,只见墙壁缓缓移动,直至出现一个一人高的裂口。
“跟我来。”他说。
这条密道可以抄近路从鬼市直接回到鬼主幽冥殿内,密道很久之前便已经修葺完成,他却鲜少用到,地面上已然蒙尘。
仔细算来,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两人前行不远,尽头处传来明亮火光,依稀可见有一身着黑白长衣的鬼在吆喝着什么,他面前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瓶瓶罐罐中装满了香灰。
成群的鬼魂在那桌案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人间焚的符灰到了。”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人死后魂魄来到鬼界,攒够一定的功德便能转世投胎,但若是人间思念他们之人为他们祈福,便能替他们积攒功德。同样鬼界的交易纸币也需要人间烧下来,否则便要用辛苦积攒来的功德去换钱。
每月固定的时间,专掌两界通传的阴阳鬼都会统计每个小鬼收到的纸钱、功德、包括亲人为他们祈福时写的符简,都会在这一天交给小鬼们。
众鬼看见宿回渊过来了,纷纷下跪行礼,同时余光都偷偷地打在楚问身上。
十余年间,鬼主从不带朋友回来,这个白衣公子又是谁?长相还如此清隽,简直跟鬼主一样好看。
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不妨先进去,我稍后便去找你。”
众鬼了然,原来是鬼主的师兄。
他们曾听闻传言,说鬼主从门派出来前,曾经重伤同门,似乎就是一个白衣翩翩的仙尊。后来他们互相憎恶,正邪两道,打死不相往来。
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那仙尊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小鬼立刻走到楚问身前,点头哈腰道:“鬼主的师兄,请跟我来。”
宿回渊注视着楚问远去的背影,随后目光逐渐下移,再次转到阴阳鬼面前的桌案上来。
阴阳鬼鞠躬赔笑道:“鬼主有何吩咐,想看什么。”
他如此问并不奇怪,毕竟宿回渊虽然身为鬼主,但并非鬼魂,依然是活人。
因此这十年间,并没有任何人给他烧过纸钱、攒过功德、或者是祈福任何的竹简。
刚到鬼界的第一年,宿回渊曾跟众鬼一起来。他本抱着一丝丝希望,想着或许楚问能给他稍来什么东西。
或许是一些不便言说的口信,或许是一些他落在清衍宗的物品,哪怕是一张最不值钱的黄符。
那天,阴阳鬼将瓶罐一份份发了出去,接到的小鬼都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但直到最后一罐香灰被送了出去,也终究没等到他的名字。
那巨大的桌案上,成百上千罐骨瓶,唯独没有他的一份。
他虽身为鬼主,但在那瞬间忽然羡慕那些平凡的小鬼,至少他们在人间有被牵挂、被悼念。
与自己截然相反。
第二年,他依旧去凑了热闹,只是希望少了很多,仅仅站在鬼群之外远远看过去。
依然没有他的,意料之内。
第三年,阴阳鬼换了人接差,便迟了几日,正巧赶上阴七。他头昏脑胀,经脉灼烧,没有丝毫想动身的欲望。
秦娘进来送了兽血给他,临走时问道:“需要我帮你取符灰瓶吗?”
他目光向上,盯着空中悬挂着的巨大龙头骨吊顶,淡声道:“不用了。”
如今,或许也是如此。
他正想转头便走,却不想阴阳鬼忽然叫住他,喜道:“找到鬼主名字了,在这里!”
阴阳鬼递来一个精致小瓶,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灰。
宿回渊一愣,再反应过来之时,瓶罐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
很轻,很凉。
他大抵知道这焚灰因何而来,前段时间自己以小弟子的身份混进清衍宗当中时,与楚问一同探查法喜一事,在桃源庙与楚问一同写过竹简。
当时二人刚去找过华向奕,对方说松山真人大概是由于神丹一事身亡,而楚问当时对自己杀死松山真人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错怪了一个人。”
楚问从不信神佛,可后来,那人端跪在佛前,将手中竹简焚至香灰中。
背影清冷,却神圣。
他指尖缓缓生出一团阴火来,那瓶罐中的灰烬映着阴火,竟逐渐成型,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副竹简。
上面是楚问的字体,秀气飘逸。
竹简在空气中凝结瞬间便消逝了,但他却记住了那句话——
愿承其所受之苦,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愿他生生世世,无患无难,百岁长安。
第33章
宫殿正中央有一处巨大的空地, 而空地的一侧则有长阶, 长阶顶端有一座白骨堆成的王座。
鬼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的真理, 每当上一任鬼主衰老,抑或是有更强大的厉鬼进来,都会免不了一场生死搏斗。届时整个鬼界的亡魂都会来庆贺,见证新一轮鬼主的诞生。
而输掉的一方, 会被生生剥去皮, 一刀刀蒯下肉,给众鬼分食,最后残留的骨架被生生掰碎,搭在白骨王座上, 作为其基石。
手段之残忍, 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因此王座的骨上都遍布血迹与刀痕, 阴煞之气浓郁万分,是每任鬼主功勋的见证。
鬼主每次需要议事之时, 也会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众鬼只要瞥见那白骨嶙峋的宝座, 便会想起鬼主争夺时的厮杀场面, 故而浑身胆寒,畏惧臣服。
数千年间, 鬼界向来是此种风气,从未变更过。
直到十年前。
宿回渊刚来鬼界之时正被正道追杀,身上多了不少伤,他从宫殿正门缓缓走进来,长衣被鲜血浸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像是一只受伤的兽,唯有眸光清亮阴森,比众鬼魅还要冷上几分。
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宫殿边缘的房间内养伤,并未亏待他,而是想将来把他当作鬼界与修真界谈判的筹码。
半个月过去,宿回渊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众鬼没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却听闻鬼主要主动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让人。
正是让给不久前重伤未愈的那个人。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迅速传遍鬼界,鬼主换任得过于突然,过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当天,宿回渊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凤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伤口还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缠了起来。
神情堪称百无聊赖。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数个死状凄惨的鬼魂,被剖开了肚子,粘稠乌黑的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
而宿回渊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下一瞬,便将那些尸体的亡魂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混身骨缝仿佛被冰水浸过。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独树一帜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则是最疯、最狠厉的一个。
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一任鬼主不动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让出。
宿回渊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筛糠的一众厉鬼,淡声道:“还有谁有异议?”
这还哪有鬼敢。
他们噤若寒蝉,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们新的鬼主。
小鬼带着楚问走过大殿时,已然能清晰记起那天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几个厉鬼的死相依旧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步子。
他带楚问走进了一扇门,轻声道:“这边请。”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边缘,但宿回渊不喜吵闹,便挑了个很靠边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另一间则用来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问带到了第二间屋子里面。
毕竟鬼主的师兄,大概与鬼主关系很是亲密。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房屋正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没有整理,已经泛起轻微的褶皱,床边放着一个杯盏,其中沾有干涸的血迹。
房间四周阴火长明,映出房顶硕大的龙骨吊顶。
小鬼将他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候在门口,让楚问有事叫他。
铁门落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遭重新归于安静,楚问环顾四下,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有小鬼带路,他也能找到这里。
或许对方从未知晓,但十年前宿回渊依附鬼界之后,他确实来找过他。
他时常下山历练,并不会引人怀疑,他穿上黑色的长衣,跟在众多小鬼后面,跳进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沉底之后又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才看见一处宏伟地宫。
他套了一个小鬼的话,得知宿回渊就住在大殿偏处的房间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没关,便走了进去,藏在柜子后面。
宿回渊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伤,屋中除了他还有一人,站在床边宿回渊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颈间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项链,声音有些粗粝。
那人说道:“我早就厌弃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勾心斗角,数十年间连个好觉都睡不得,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剥皮时,那凄惨的叫声……所以我想,与其数年后我体力不支,被你们残忍杀害,不如趁现在,将鬼主之位主动让给你。”
宿回渊轻笑道:“你不要的东西,我为何会想要。”
“你以为,你能安稳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对于你来说,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决定,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你若不成为鬼主,便只能丧命在这里。”
他的声音森冷,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处,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缓缓起身,停顿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师兄吧。”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缩紧,轻搭在尘霜剑上。
他身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来鬼界已然是理智尽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满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渊能回应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杀出一条血路,将对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哪怕一同为天下人所不齿,哪怕得罪正邪两道,哪怕无处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誉、伦理、理智、修为,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疯得彻底。
他不介意成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渊轻笑,眸中毫无温度,“他心软、善良,是个好人,我料定我重伤那晚,他定会带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问手中的动作倏然顿住。
“但我进清衍宗本不过是为了神丹,既然现在神丹已经拿到,又何需过多牵扯。”宿回渊淡声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但我与他本无什么不同,如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倍加珍惜,另一个却弃如敝履,他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理应恨他才是。”
他伤很重,本没什么力气,便将身体向后靠去,叹息道:“但当然,他也应该足够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剑将我捅穿,这才像他。”
楚问的心仿佛被狠狠拧起,仿佛满腔情意终究一文不值,不过是一些筹码与借口。
鬼主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随即叹息道:“怪不得……不过没关系,鬼医秦娘医术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宿回渊冷笑,随即单手拔.出身侧长剑。
那是他生辰之时,楚问赠予他的长剑,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深重灵力从宿回渊掌间缓缓流出,萦绕至长剑周围。玄铁缓缓融化,滴坠到地面上,形成一滩铁水。
唯有一串苍白剑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渊随手扔在一边。
下一瞬,地上的铁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问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尽红,他无比清晰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欺骗、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断消融的长剑中,仿佛彼此间最后一点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缓慢流失。
最后化成满地狼藉。
他并未看见宿回渊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对方那冷淡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沉重的痛苦纠结,却被压抑得极深。
“长剑对我来说并不趁手。”宿回渊试了试鬼王刀,敛眸淡淡道,“早就想换一把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重重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宿回渊也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伤口由于强行使用灵力而进一步撕裂,将黑色长衣染得极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缩起身体,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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