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满腔都被愤怒填堵,尘霜长剑已然出鞘,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人一剑砍死在这里。
之前宿回渊杀死师尊之时,他还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对他说“只要你解释,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关紧咬,直至血腥气缓缓蔓延开来,心若擂鼓。
不过是利用他,不过是想要拿到神丹……
尘霜剑意已成,高高悬起,却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剑的手微颤。
眼前人浑身是血、蜷缩身体的模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伤极重宛如困兽,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决然。
从此十余年间,有春去秋来,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过、爱过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将他救回来的人。
而他也终于听见了宿回渊口中无意识倾泻发出的声音——
楚问。
始终是这两个字,一遍遍轮回辗转,毫无停歇。
宿回渊面色微红,似乎是很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发烧。
那把高悬的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楚问出剑一向果断、毫不迟疑、一击毙命。而这次,从长剑出鞘凝滞的刹那,他就已然知晓最终的结果。
他转身欲走,但在门前忽然想起什么般,脚步微顿。
袖中还有用瓷罐装盛着的草药,对外伤有起效,是他专门给宿回渊带过来的。
他一度想转身就走,但终究还是将瓷瓶放在了床侧。力度很大,发出清脆的敲击响声。
宿回渊翻了个身,却依旧意识混沌。
楚问转身离开,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楚问回到清衍宗后,便以闭关修炼为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独处,但最终竟发现自己已然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闭关修炼亦或是惩罚自己,不如说是一种渴望解脱的方式。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楚问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日宿回渊若背叛清衍宗,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那句话。
没有人责怪他,很多人想去劝他,却都吃了闭门羹。
楚问的门前总是摆满了送来的饭菜,却也半分未动。
最后长老也过来看,却依旧没能给人叫出来。
直至一年后。
……
如今,楚问长指一寸寸按过宿回渊居室中冰凉的墙面,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了上来。
因为此事,他确实恨过对方,但很久之后冷静下来之时,又觉得对方如此表现或许有所缘由。
毕竟宿回渊当时无处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极是,对于宿回渊来说,要么成为万鬼之首,要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任何中间选项。
而作为一个刚入鬼界、身世不明、与曾经的门派尚有藕断丝连的人来说,需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这是他为宿回渊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无从得知,宿回渊那天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爱欲掺杂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铁链,便无所谓道义尽失,只想将那人锁在身边。
当时满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渊的动作上,如今想来,仍有些许话语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渊为何要说“他们本无差别,如今却一个瑰珍,一个敝履”,为何说“他本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核心。
宿回渊迟迟没有回来,楚问搭坐在床边,起身之时指尖抚过被褥,竟发现上面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起身,直至那扇紧闭着的铁门前。
楚问学着对方的方式将手掌贴上去,本是随意一试,却没想到铁门竟然同样浮现出亮色,随即缓缓开启。
他走出门,环顾看去。只见四周皆是紧闭着的铁门,长长的幽廊不见尽头。
小鬼依旧守在门口,弯腰问道:“鬼主的师兄,您想去哪?”
大殿一侧有一个黑色的小门,形制与众不同。
在宿回渊任鬼主之后,那扇门从未被开启过,据说上一任鬼主就住在那扇门后。有传闻说宿回渊将其软禁,也有人说上任鬼主其实早就死了。
但没有鬼敢去探查,也没有人敢在那门口停步。
楚问走到那扇门前,却倏然停下了。
小鬼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惶恐道:“鬼主的师兄,这扇门不不不,不能进!鬼主的房间在那边。”
楚问淡声问道:“为何不可?”
小鬼颤声道:“要是被鬼主知道,我可就……”
与此同时,有沉闷的脚步声从大殿另一头走过来,小鬼抬眼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住了。
宿回渊一身黑色长衣,不急不徐地走过来,顺着楚问的目光看向那扇紧锁着的门,随后对小鬼淡道:“不是让你带他进去吗,在这做什么。”
小鬼双.腿一软当场跪下,“鬼主饶命,不是我,是……”
“是我,我想进去看看。”楚问在一旁开口。
“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鬼界的事了。”宿回渊唇角微抬,戏谑道,“不过若是你想看,自然可以。”
他右手微抬,掌心附上黑色铁门,接触处铁门上有亮光微现,随即从中间缓缓打开。
开门的瞬间,楚问微愣。
这门后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处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这长阶通向幽冥河,换句话说,是人间与鬼界的第二条通路,鲜为人知。”他轻笑道,“师兄既然知道了,以后若是想我,不妨从后门来。”
楚问长眸垂向他,并未回应那些轻浮之言,只是问道:“既然只是一道通路,为何那小鬼见之如此惶恐。”
“因为上一任鬼主退位后便一直待在这里,我曾允他回去,但他不肯,说是已经习惯这里。”宿回渊道,“后来我把神丹给他,他便走了。用神丹换鬼主之位,岂不值当。”
楚问凝视着他的眼,不知信了几分。
“所以还要麻烦师兄回去之后,跟他们解释下,现在神丹既然已经被上一任鬼主服下,那理应找他才对,与如今的鬼界已经没有半分干系。”宿回渊笑说,“只是那些人迂腐得很,但凡想想要与他们独处一室、不停解释,我都觉得头痛。”
楚问并未作声,没有答应,亦没有拆穿他。
目光缓缓下移,直到宿回渊手中拿着的小瓶子,其中装盛着灰粉。
宿回渊下意识将瓶子背到身后。
——那其实是楚问的瓶子。
不久前,他在拿走自己的简灰后,随便一扫,竟在一旁看见了楚问的名字。
心下了然,因为那天自己也写了一封竹简,恰好是写给楚问。于是虽然楚问并非鬼界中人,简灰也随着他的名字来到了阴阳鬼的手中。
这东西楚问本没有机会看见,但好巧不巧,他偏偏选在这一天来。
“那是什么?”楚问先开口。
既然对方已然发觉,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宿回渊干脆将那个小瓶直接递到楚问手里。
简文需阴火烧制才能浮现其中字体,楚问一来不知道简文作何用处,二来取不来阴火,因此直接给他倒也无妨。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既然师兄喜欢便送给你。”宿回渊笑着说。
见对方久久未开口,终于轻声问道,“你……是要走了吗。”
楚问点头:“许多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不能留太久。”
“好。”宿回渊敛下眸子,“……那你之后准备去哪。”
“西域。”楚问说。
松山真人生于西域,且衣领上的药粉为西域奇花所制,唯有亲自前去一趟,方有可能查明真相。
“西域……”宿回渊缓缓重复,随后忽而淡笑道,“我听闻西域风景瑰丽、巫术奇异,数百年前许多修士争相前去,却有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我还听闻西域盛行宗教,佛殿巍峨,很久之前便想前去一看。”
宿回渊抬头望向对方的眼,“前些日子鬼界有几个厉鬼逃窜,正巧我也要到那边去一趟。师兄若是不介意,可否同行?”
第34章
“……”
两人并不懂西域语言, 早知道应该把楚为洵也带过来,宿回渊想。
正在此时,街边忽然传来阵阵喧闹声,二人转头一看, 只见许多青壮年男女簇拥着走过来, 载歌载舞,仿佛在庆祝什么东西。
宿回渊站起身来,这才将众人中间簇拥之物看了个清楚。
——赫然是两个已经被盖上白布的死人。
白布并未盖至全身,把死者的头部完全露出, 而那张脸却没有丝毫灰败的迹象, 面色红润, 唇角含笑,像是仅仅沉睡过去。
而奇怪之处在于, 没有人有一丝一毫悲伤的神情,人群聚集在一起, 敲锣打鼓, 笑逐颜开。
就连刚刚招待他们的男孩看见了,也兴奋地跑到街边, 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是什么特殊的丧葬习俗吗?”宿回渊蹙眉问道,“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楚问沉思片刻答:“从未听闻。”
人群终于熙熙攘攘地走远了,店里的男孩蹦跳着跑回来,见他们一直盯着那两句尸体看,便解释了一堆,配合着手势,神情极为喜悦。
大概是看出两个人听不懂他们的话,而附近又找不出会讲汉话的人,那男孩便抬手,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然后手臂顺着方向延长,在尽头又打了个圈。
虽然没看懂最后的打圈意义何在,但宿回渊大概猜到那男孩是在为他们指明方向。
“不妨过去看看再说。”
两人顺着方向沿街道走去,随着距离渐远,周遭景象愈发奇异。
街边人群明明在热火朝天地交流,但是一旦远远看见他们走过来,便全部都倏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数十道目光骤然打过来,周遭顿时安静,明明是正午之时,却令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算不上友善,但也不算凶恶,仿佛没有感情一般,只是淡淡地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
像是一场极其诡异的注目礼。
这些目光看得宿回渊心下发毛,他右手搭在腰侧,随时准备将刀刃拔.出来。
但那些人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半点动作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他们逐渐前行,等走远看不见之后,又回过头来聊天嬉笑、动作,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宿回渊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穿过闹市区,前方人烟逐渐稀少,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青绿色的草原、和开到荼蘼的野花。
漫延百里,宛如深海逐浪。
这景象莫名让他想起前不久的桃源和法喜,似乎越是美到失语的地方,越像一个虚幻的假象。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之前走来的街道已经彻底消失了,四周都是漫无尽头的草原与野花,能让人瞬间迷失方向。
“这地方真的是**,都什么***”宿回渊低声骂了句,“现在可怎么走。”
楚问沉吟片刻道:“刚刚为我们指路的年轻人,先是延伸了手臂,随后在尽头转了个圈……或许可以绕一圈试试。”
宿回渊随便原地转了一圈,问道:“绕一圈是什么意思,原地绕还是划圈绕,顺时针绕还是……”
话语未尽,周遭景象却陡变。
草原和野花倏然消失,四下漆黑一片。
宿回渊阖上眼睛,尝试适应这黑暗的场景,却听到周遭有明显的水声。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从四面八方响起。
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睁眼,依稀能看见周遭事物的轮廓,只见眼前缓缓铺开一条长路,通向幽深的不知处。
宿回渊抬步顺着长路迈去,抬脚的一瞬间才发现不对。
地面无比粘稠,还有许多树枝一类的东西。
低头,呼吸微滞。
地面一层层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不断有新的血滴坠到地上,而那地上散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人的森森白骨。
等了片刻,并没有楚问的身影。
宿回渊终于得承认,大概是他与楚问转了相反的方向,因此并未来到同一处。
无声叹了口气,只能独自向前走。
他虽常常见血,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他手掌微抬,通体黝黑的鬼王刀逐渐在掌中成形,他砍断一片衣袖,捂住了口鼻处。
前方忽然传出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但并不是来自他自己。
宿回渊警惕停身,凤眸微缩,凛声道:“谁?”
无人回应,那脚步声也倏然止住了。
宿回渊顺着刚刚的声音来源缓缓走去,而在一步迈出的刹那,忽然感觉脚下的触感不太对。
似乎踩到了什么很软的东西……
他踩到的东西似是触发了什么机关,电光石火之间,他敏锐听见黑暗中有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宿回渊速度极快地闪身,但预想中的刀刃却并未破空而来。
余光只瞥见有衣角闪过,一人从转角后窜到他身前,那人长指捻住符文,低喝道:“破!”
符文在半空瞬间化成灰烬,继而有白光闪过,映出来人的脸。
明暗交错间,依稀可见那是一张极其秀美的面孔,劲风将那人披散长发悉数吹起,眉眼间尚可见少年稚意。
符文燃烧的灰烬在他身周缓缓凝结成型,而在与那些暗中飞来的刀剑相触的瞬间,纷乱刀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定住一般,无法移动丝毫。
继而铁片炸裂,发出轰然响声,零零散散地碎在了地面上。
周遭复归黑暗,来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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