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刚好碰上赶集,镇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有挑着箩筐一路都在吆喝叫卖的货郎,他很善谈,见了小孩儿讲一讲玩具,见了大姑娘就翻出一盒胭脂说道,要是妇人就把针线梳子拿出来;路边也摆开了摊子,有卖竹筛、簸箕的篾匠,他就寡言很多,一直低着头劈竹,偶尔摊子前来了客人才抬起眼睛瞅两眼,说一说价钱;各种卖吃食的就更不用说了,卖麦芽糖的、卖酥饼的,还有蒸包子蒸馒头的,花样比起现代也不少。
李介丘没工夫细看,只走马观花地匆匆扫了一眼,打算等会买几包红糖回去。现在实在没什么闲钱,只有红糖还能凑合补一补气血,到时候在分一包送给赵家,也算答谢人家忙活了这大半日。
他没往赵田氏提起的济和堂走,而是去了距离最近的回春堂。
就在还差几步的时候,李介丘突然被人拉住,不耐地皱起眉毛回头看,是个熟人。
拉他的人叫王大根,是村子里有名的混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喜欢偷鸡摸狗、调戏耍弄姑娘小哥儿,村子上的人都把他当瘟神躲着。
王大根拽住李介丘的袖子,朝他咧开一口漏风的烂牙,笑得见眉不见眼:“哎!这不是李哥吗!这是又来玩两把?!”
第5章 苏醒
李介丘被缠住了。
拽住他袖子的那双手黢黑,和农家人的黑红皮肤不一样,那纯粹就是没洗干净的黑,李介丘甚至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指甲缝里还夹着半圈灰黑的泥垢污渍。穿着也很邋遢,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用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条胡乱绑在脑袋上。
李介丘险些被恶心得抽过去,眉毛挤成一团,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他立刻甩开王大根的手,飞快退闪了两步,说道:“不去。我是去隔壁的回春堂。”
没错,回春堂的旁边就是一家赌场,是李介丘和王大根以前常玩的那一家。
王大根将信将疑地看着李介丘,问他,“咋滴?哥你病了?”
实在不耐烦和眼前这个人周旋,李介丘神思一转,悄然蜷了蜷脊背,语气低沉无奈,“是啊,我这心口痛得厉害!你看看,我今天这脸色是不是不太好看!我痛得慌,琢磨着还是得来看看,也不知道身上的钱带没带够,大根你身上还有没有余钱?给哥借两个使使?”
王大根听他说自已脸色不好,正凑拢了想要仔细看看,还没看清又听到李介丘说要借钱。立刻把脖子缩了回去,连连摇头,“没钱没钱!我哪儿来的钱!家里那个贱货看得死死的,一个铜板都不肯多给我!李哥你要是不舒服可不能拖,赶紧去看看,弟弟我就不耽误你了!赶紧去!”
说罢就像躲苍蝇似的绕开李介丘走了,径直走进了回春堂旁边的那家赌场。
李介丘满意地笑了笑,只等他走后才立刻直起腰杆,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回春堂。
*
*
“妙啊妙啊!小哥,这方子是哪位良工①开的?”
李介丘把方子说给抓药的年轻学徒,正巧他旁边坐着一个发须灰白的老大夫。这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刚刚看完诊,嘟囔说坐在诊室坐得一老骨头都要断了,趁没人才拖了一把摇椅躲在柜台后睡觉,还得闻着那一整墙的药柜才能睡得着。
老人家觉浅,还没睡熟就被李介丘的声音吵醒了,惊得立刻站起来,把手上的蒲扇往柜面上一拍,紧张问道。
这是后世一道常见的接骨止痛的方子,李介丘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只是眼前这老大夫似乎惊讶得很,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直盯着李介丘,就等他开口回话。
李介丘斟酌着开口,“是一个游医开的方子。”
“游医啊……那岂不是已经离开宝塘镇了?”老大夫一脸可惜,觉也不睡了,就坐在摇椅上连连叹气。
那个年轻学徒不懂这些,还问他,“师父,怎么了?这药有什么特别的?”
老大夫瞪他,眉毛都要气得竖起来了,用“朽木不可雕”的语气骂道:“榆木脑袋!这方子里头那味丝茅根妙极了!我们多用它止咳清肺,原来用在这里也有妙处。”
学徒似懂非懂,但手上却麻溜地装好药材送到了李介丘手上。李介丘不敢耽误时间,趁着老大夫出神的功夫赶紧扭头走了。出门后又去摊子上买了三包红糖,再包了半包饴糖,想着拿糖回去哄一哄小崽子,总不能叫他天天想开亲爹的瓢。
买齐东西,李介丘这才踩着石板路往返程的方向走。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赵树林坐在大槐树下的大青石头上,身边站着一头垂着脑袋吃草的老黄牛,他等得有些着急了,时不时抬头看向镇口的方向。
看到李介丘出来,这个中年汉子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笑起来。
赵树林等李介丘离开后才后知后觉开始担心,这小子就不是个老实的,可别进了镇子被花花绿绿的东西一哄,立刻就被勾了过去。这宝塘镇这么大,要是他不回来,自已能往哪儿去找!
不过幸好李介丘回来,看起来脚步还急匆匆的,他说,“都买齐了!赵阿叔,咱赶紧回去吧!”
赵树林点点头,然后和李介丘一起上了牛车,甩开麻草搓得鞭子赶着牛车往回走。
往返接近两个时辰了,等两人赶回四甲村的时候日色已经西斜,天角的太阳烧红了一团云,像是一滩滚开的熔浆。
李介丘到家的时候,叶小尘已经醒了。他被扶着坐了起来,正和赵田氏有说有笑地闲聊。
小少年长得有两分清秀,并不是十分出挑的容貌,更何况脸上还有淤青伤痕,所以李介丘对他的相貌并不觉得惊艳,只是对这一身白净的肤色有些称奇。可小少年睁开眼睛后,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眼睛尤其有神,又黑又亮,清透如水,明亮似璀璨星子,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让人沉溺其中。
只是叶小尘刚刚还和赵田氏有说有笑,看到李介丘后突然止住笑意,抿着嘴唇看向他。
赵田氏见李介丘回来立刻笑着站起来,用围在腰上的蓝布罩裙擦了擦手,说道:“可算回来了!刚还在说你们呢!”
“回来就好。李小子,你媳妇可还给你了,自已好生照顾着,可不要再做那些浑事了!我家小尘多乖的孩子,你也不知道多疼疼他。”赵田氏没忍住又啰嗦了两句,还惹得叶小尘紧张兮兮,频频往李介丘的脸上看,就怕看出一丝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我家里也该烧火做饭了,就不陪你们了。”赵田氏啰嗦完就打算往自家走,还扯着嗓子往另一边喊,“月儿,该走了,快出来了!”
叶小尘担心李介丘会不耐烦发脾气,可他竟然一直老老实实垂着脑袋听赵田氏训话,等妇人攥着罩裙要离开的时候才拿出一包用油纸包得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赵田氏,还说道:
“今天实在是麻烦婶婶了!我刚刚在镇上包了几包红糖,您带一包回去,就当是甜甜嘴了。”
赵田氏愣了,眼睛瞪得老大。她是发觉今天的李介丘有些不对劲,可也没料到他还能突然大方起来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等赵田氏回过神后还是没有打算收下,端出长辈的势儿教训道:“给我做什么!你有这个闲钱还不如给你媳妇好好补补,瞧瞧那脸黄的,都要赶上地里的黄花菜了!”
李介丘没有生气,反倒头头是道地说起来,“赵婶还是收下吧。您也看到了,小尘这样子我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少不得明天、后天还要去麻烦您。您现在不收,我二回可不好意思再去叫您了。”
这话也有道理,赵田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来,笑骂道:“你小子现在可算长心了。不过可就这一次啊,下回还这样客气老娘就要骂你了。”
李介丘笑着点头,目送了赵家人离开。
小满是跟着赵安月出来的,小豆丁似乎刚刚睡醒,正蜷着小拳头揉眼睛,一边揉,一边噔噔噔往屋子里跑,撒开两条腿就往床上爬,半点目光没留给李介丘。
李介丘从怀里掏出那半包饴糖,献宝似的送到小孩儿眼前,软着语调哄:“瞧瞧这是什么,小满想不想吃呀?”
小满黑亮圆溜的眼睛朝他手上晃了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伸手,最后双手抱住叶小尘的胳膊不搭理了,只是偶尔还是瞥过眼睛瞅一眼,再飞快转回去。
叶小尘也愣住了,看着李介丘手心上的饴糖出神。这个男人心肠最狠最毒,自已就不说了,毕竟是被卖给他家的,得不到半点怜惜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小满到底是他亲生的孩子,可他也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眼,更别说掏钱给孩子买糖了。
小少年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着李介丘手心里的糖,好像那不是糖是毒药。
李介丘早就察觉到了,也没有说穿,只是心思一转,捏起一颗色泽焦黄的饴糖飞快塞进了叶小尘的嘴里,柔声笑道:“你也想吃呢?一直看着。”
叶小尘:“!!!”
好甜!一颗形状似圆似方的饴糖骤然塞进自已嘴里,叶小尘呆住了,都忘记合拢嘴巴。直到口齿间化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才回过神,用舌头卷过那颗小小的饴糖。
见小爹也吃了,小满刚才努力装出的满不在乎的神色立刻变了,眼巴巴瞅着李介丘手里剩下的几颗糖。可他还是不敢伸手,只好又收回视线可怜巴巴地看着叶小尘。
没毒,可以给小满讨一颗。他……应该不会生气吧?是他自已拿出来的!
叶小尘咬了咬嘴唇,怯怯地伸出手去拿李介丘手心上的饴糖。他不敢拿多了,视线放在那颗最小的上面,只是还没拿到李介丘突然又动了。他忽然伸出手抓起了自已的手腕,然后把半包饴糖连油纸一起放进自已手里。
“你和小满吃吧。饴糖补脾益气,吃些也好。”
李介丘唇齿清晰,语气温和低沉,像一捧软软的云。叶小尘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自已说话,惊得他偏着头看了李介丘好一会儿,一双圆圆的杏眼睁着,仿佛一只好奇的鹿。
饴糖已经到叶小尘手上了,小满终于等不下去,悄悄伸手抓了一颗喂进嘴里,被甜得眯起眼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显然很喜欢。小豆丁神色软了许多,含着糖舍不得咬,嘴角上的弧度也一直没有放下来,终于不再板着脸装凶,有了几分小孩儿的天真模样。
李介丘悄悄看了一眼,觉得花钱买糖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想完又伸手摸了摸叶小尘的额头,已经完全不烫了,李介丘这才完全放心了,又问:“什么时候醒的?腿痛得厉害吗?”
在那只宽大的手掌贴到自已额头的时候,叶小尘难以控制地瑟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小声回答:“醒、醒了有一会儿了……不太,不太疼。”
竟然是个小结巴,李介丘微微一惊。
不过,都骨裂了,哪有不疼的。李介丘话刚刚出口,就自觉问了一个蠢问题,哪成想这蠢问题还得了一个蠢回答。
肯定是疼的,只是叶小尘不敢说实话。
李介丘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去给你煎药,你待在床上不要乱动,有事就叫我。”
煎、煎药?!给谁?给我煎药?!
叶小尘眼睛一跳,抻直了脖子往外看,想要看清李介丘在做什么,可惜只能看到一面微微晃动的发霉的布帘。
第6章 异样
不止煎药,还得做饭,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李介丘刚回四甲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别家的烟囱里已经袅袅冒起炊烟,只是现在最着急的还是煎药。李介丘在灶屋翻箱倒柜才找出一个瓦罐,勉强可以用来煎药。
他洗干净了,掺水放药,开始煎。
把药煎上,李介丘才开始考虑晚上该吃些什么。瞅瞅这家徒四壁,一点儿荤腥也见不着,整日咸菜就野菜,叶小尘这腿什么时候才能好!
哎,李介丘连连叹气,然后掀开米缸上的木盖,看着里头已经见底的糙米是愣了又愣。
没忍住,李大夫又是叹了口气,抄着手走出灶房,站在堂屋朝那破布帘子喊了一句,“小尘,家里没米了吗?”
屋子里的叶小尘缓了缓才回答,“全,全都在米……缸里了,米缸里没有,就是没有了。”
李介丘想了想,又问,“有面吗?”
他其实是想问有没有面条,完全忘记自已现在身处古代,挂面怕是还没有问世呢!
果不其然,叶小尘也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说话,“面?唔……柜子里还有半袋,粗面。”
李介丘从他说的位置翻出来半袋粗面,“面”是有了,可李介丘看着犯难啊。这只有面,不成条,他也不会做啊!要是胡搞,指不定得浪费了家里这最后的一点粮食。
李介丘最后提着那半袋粗面就出门了,临走前留了一句话,“我去隔壁换点粮食,你在家等我。”
想要去换粮的李介丘刚刚走到赵家的门前,还来不及敲门那扇老旧的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赵田氏站在里面,右手端着一个豁口的描青花的海口大碗,左手端着一个灰瓦盘子,正打算往外走。
“诶,李小子!我正准备去你家呢!你来干啥呀?”
李介丘提了提手里的粗面口袋,苦笑着说道:“家里没米了,想着找您家换点米呢。”
赵田氏白了他一眼,粗腰一扭挤开了李介丘,端着大碗盘子就往前走,李介丘定眼一看,正竟然是去自已家的方向。
赵田氏还说:“可省省吧!还换米,你会做饭吗?”说着就扭过头,睨着眼睛把李介丘从头到尾看了一遭,啧啧着摇头,“可别浪费粮食了!我晓得你家今天没人做饭,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
说着还抬了抬手上的东西,李介丘看清了,盘子里叠着好几张葱油烙饼,海口大碗装满了疙瘩汤,是用土豆混着面疙瘩做的,再配上几条酸菜,汤汁浓稠又开胃。
李介丘赶紧道谢,又伸手想要帮赵田氏拿。赵田氏也不客气,当即就把手上的东西塞到了李介丘的手里。给完东西也没急着走,她低着头又从罩裙口袋里摸出一个白皮的鸡蛋,放到盘子里。
叉着腰凶巴巴地说道:“这是我特意煮给尘哥儿补身体的,你可不准贪了。汉子怕是不顶饿,你就多吃两张饼,多喝两碗汤!只是这鸡蛋不要抢小尘的。”
妇人嘴上凶巴巴的,但经过这半日的相处,李介丘已经明白,这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都是穷人家,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李介丘知道村里人把鸡蛋看得有多重要,那可是拿来换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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