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抓捕之人一个不留。”智渊沉声道。
“诺!”
智弘转身离开,背影昂藏,多年来的沉郁一扫而空。
智泽落后一步,斟酌再三到底开口:“大父,这样做是否打草惊蛇?”
“有惊吓才有震慑。”
智渊手抚长髯,岁月的痕迹烙印在脸上,双眸不见浑浊,盛载经验和智慧。
“鼠辈不惧仁德,恫吓才能令其丧胆。百句良言不敌一刀致命。晋国起于百乘,兴于三代晋侯,如今已是万乘之国。崛起靠的是强锋利刃,是血腥厮杀,更是强横和霸道。”
智渊声音低沉,目光锁定智泽,将他认定的国之根基灌输入对方的脑海,进一步深植入心。
“国君固然昏庸,早年不乏战功。公子珩欲取而代之,必要掌控军队。霸道者才能驾驭军中氏族,强横才能使三军畏服。”
“公子珩的对手不是公子长,有狐氏更不值一提。拦他路者是国君。”
公子长,丽夫人,有狐氏。
看似赫赫扬扬风光无限,不过空中楼阁,一旦动摇支撑的立柱随时都会垮塌。
这根立柱就是晋侯。
“智泽,牢牢记住,智氏全族系于公子珩。以国君器量,不能胜必全族倾覆。想想路氏的下场,不要再瞻前顾后。身为智氏子,做你应为的一切,当断则断。”
最后一句颇富深意,令智泽全身一震。
他默默垂下头,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做出选择。
“大父,我定不让您失望。”
智泽双手交叠,面向智渊恭敬行礼。随即退出室内,点出数名健仆,没有去往前院,而是穿过三条回廊,来到家中女眷居住的后宅。
见他出现,廊下婢奴纷纷跪地。
智泽脚步不停,健仆紧跟在他身后。来到背西朝东的一间厢房前,智泽抬手推开房门。
室内有数名女眷,多为桃李年华,容貌或俏丽或清秀,气质有活泼亦有婉约,几人围着一块纵横划线的陶土板,正在玩博棋游戏。
房门打开,声响惊动几人。
女郎们抬头望去,见到背对火光的智泽,不由得都是一愣。
“兄长,这是怎么了?”一名女郎站起身,看到门外的情形,不禁满脸疑惑。
“府内有间。”智泽迈步走入室内,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拿下娄氏女。”
“郎君,我冤枉!”娄姬大惊失色,慌忙开口争辩。
智泽不为所动,健仆听命行事,上前抓住娄姬的双臂,按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女郎们纷纷站起身,静默立在一旁。面对眼前情形,无人贸然开口,更不会随意求情。
“娄姬,你祖上追随越侯,官至中大夫。越国内乱,娄氏分支,你这一支入晋,靠战功发迹,迄今已有五代。”
美人匍匐在脚下,哭得梨花带雨。智泽却不为所动,继续道:“入晋后,你族男子入下军,智氏优抚从不薄待。然你父兄贪心不足,见智氏衰落,竟暗中投靠有狐氏,借你同我姊妹交好往来府内刺探情报,秘密传递消息。”
娄姬心知大势已去,不再伪装挣扎。她脸上犹挂着泪痕,缓慢仰起头,隔着泪光看向智泽,忽然牵起一抹笑容。
“郎君,我输了。”
成王败寇。
为了家族,她做了能做的一切。
既从家主之命,自当尽心竭力。如今事情败露,注定会死,没什么可埋怨。
偿还家族之恩,一命相抵,她自由了。
娄姬被押下去,女眷们惊魂未定,大多脸色苍白。
智泽没有多言,留下几名护卫,转身就要离开。
“兄长。”智桃出声叫住他,“如要捕间,我和阿姊可以相助。”
“大父之意,暂无需你们参与其中。安心留在这里,有事我会遣人来告。”智泽简短叮嘱几句,随即快步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智桃缓慢收敛情绪。
“关门。”
她令婢女关闭房门,转身看向在场女郎,展颜笑道:“捕间而已,无需提心吊胆。我们继续游戏,方才是谁赢了?”
房门关闭,护卫守在门前,隔绝室内轻音。
这一夜,晋阳城内火光通明。
智氏全力搜捕奸细,投靠有狐氏的娄氏家族被连根拔起。一步走错,多年苦心孤诣尽成泡影。
见到娄氏下场,左右摇摆之人心惊胆寒。短暂恍惚之后,他们再次体会到智氏铁腕,无不栗栗危惧,再不敢三心二意。
天明时分,城内法场血流成河,背叛者的头颅滚落在地,断颈喷出的血染红石砖。
城头垂挂成排绳索,国君和氏族的探子悬在下方,都是满面惊恐四肢扭曲,在绝望和痛苦中断绝气息。
经过十年沉寂,智氏再次亮出刀锋。
一夜杀戮之后,智渊亲自执笔给晋侯上书,言边城发现犬戎出没,晋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全部依律处死。
“此疏递上,君上定会勃然大怒。”智弘换下外袍,身上仍带着血腥气。
“那又如何?”智渊冷冷一笑,“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由不得君上不认。”
两人说话时,仆人来报,又有智陵书信送达。
这一次不是口信,而是写满的绢布。
送信人不知其中内容,因日夜赶路几近虚脱。
智渊展开绢布,看清上面的内容,原本抚在胡须上的手陡然一紧,生生拽下数根。
“父亲?”
“你自己看。”
智弘怀揣着疑惑接过绢布,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眼睛越睁越大,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和智渊如出一辙。
武器。
铜矿。
还有点燃后遇水不灭的火油。
咕咚。
智弘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他之前还曾担忧公子珩的力量稍显薄弱。如今再看,公子不仅有智慧手段,运气也是超人一等,世所罕见。
第十章
智氏高举屠刀,一夜杀尽娄氏,铲除各方势力耳目,彻底肃清晋阳城。
封城期间,甲士巡逻城头,私兵搜查街市巷道,追逐惨叫整夜不绝。
城民本以为要打仗,天明才知是搜捕奸细。
法场上的血浸入石缝,无头尸首被运出城外。沿途飞来大量石子土块,夹杂着城民的怒骂痛斥,汇成一股洪流,震荡古老的城池。
“暗通犬戎,无耻之尤,该杀!”
挂在城头的探子已经僵硬,尸体陆续被放下,和无头尸首一起运至荒野,任凭野鸦啄食野兽撕咬。
临近正午,城内驰出数骑,马上骑士背负木匣,匣中封有智渊和智弘的亲笔书信,一路快马加鞭奔赴边城。
彼时,林珩正要动身前往肃州。
在边城停留两日,搜集到先成罪状,他就该启程离开。不想计划生变,因铜矿暂缓行程,不得不盘桓数日。
如今事情安排妥当,他不能继续拖延,需得尽快动身,以防再生变故。
“先成罪状在手,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先氏狡辩。失去边城铜矿,有狐氏恐会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我已给大父书信,秘密联络结盟家族。公子此番往肃州,大父定会有所安排。”
智陵接手铜矿之后,将铜锭和矿石分别造册,着手安排前往晋阳的车队。
人手不足,他临时从晋阳调拨,不日将会抵达。为防止消息走漏,他诸事亲力亲为,连续多日废寝忘食,神情中透出明显的疲惫。
相比之下,林珩短暂得到休息,不再频繁发病,脸色渐有转好。
“劳烦兄长。”
“分内之事何言劳烦。”
智陵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看向对面的林珩,下意识皱眉:“公子,费氏有良医,智氏同其有旧,抵达肃州后可遣人登门,或能得几方良药。”
林珩放下竹简,沉吟片刻道:“传言祖上得天人相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家?”
“确是。”提到这一族,智陵谈性颇浓,“天人之说是传言,活死人肉白骨也无人亲眼得见,但费氏确有良药,三颗救活重伤的先君。此事传出,费氏良药万金难求。”
林珩对费氏传言不置可否。
智陵出于好心,他领受对方好意。
“回到都城后,时机恰当地话,我会拜访费氏家主。”林珩语气平淡,毫无迫切之意。
“公子,事情宜早不宜迟。”智陵劝道。
“我知。”林珩抬起手,示意智陵稍安勿躁,“求药一事传出,必有人加以阻挠。为免横生枝节,谨慎总无大过。”
“公子担心有狐氏?”想到有狐氏的跋扈行径,智陵面色微沉。
“有狐氏不足为惧,有人更需要当心。”林珩侧头看向窗外,语带嘲讽,令人捉摸不透。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洒入室内,在地面铺开扇形光影。
光影覆上衣裾,水波状荡漾。
乌发垂落肩后,映衬苍白的肤色,能看到泛青的血管,愈显少年瘦削病弱。
“您担心的是国君?”智陵直言不讳,未因晋侯的身份有所顾忌。
“是啊。”林珩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黑眸覆上寒霜。
肃州城内盼望他好的人不多,想他去死的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极端讽刺地是,他的父亲首当其冲。
“费氏良药能否医我,暂且不得而知。一旦消息传出,父君不会置之不理。要想事情顺利,还需从长计议。”
见智陵还想再劝,林珩从腰间解下锦囊,拉开金丝编织的细绳,倒出藏在里面的蜡丸。
“求药一事不急,兄长先看这个。”
蜡丸颜色乳白,有龙眼大小。
林珩取下发簪,以尖端划开蜡封,取出薄如蝉翼的纱,一点点展开,铺在智陵面前。
“这是什么?”
纱上绘有线条,还有文字标注,看上去像是某种器具,智陵从未曾见过。
“马鞍,还有马镫。”
林珩简短说明,迅速划开第二枚蜡丸。
里面同样是一张纱,纱上的图案分明是一种兵器,智陵一眼能够认出。
“弩。”
林珩挥开竹简,将两张纱摊平,并排放在桌上。
“马鞍马镫可助骑士控马,有利骑兵马背厮杀。”林珩一边说一边在图纸上描摹,点名马具的用处。
“弩为兵器,可连发,劲力不亚于强弓。”
智氏统帅晋国下军,智陵自幼通晓兵事,束发之年就能上阵杀敌。
林珩简单几句话,他已经明了图上之物的用途。大量武装到军中,威力绝对非同一般。
“公子手中可有实物?”
“并无。”
林珩在上京为质九年,周围皆是刺探的目光,时时谨小慎微,想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
马具和弩是梦中所见,他知其珍贵,才会避人耳目绘在纱上,随时随地贴身携带。
“我去肃州之后,边城和铜矿交给兄长,此间事由兄长全权掌管。”
智陵紧盯图纸,心动之下就要点头。中途忽然停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量能否承担重任。
“公子,事关重大,我需禀告大父。”智陵深吸一口气,心思飞转,很快得出最佳方案,“集合智氏之力方能护住此物,仅凭我一人难保万全。”
“也好。”
林珩给出两张图纸,既是信任也是考验。好在智陵思维缜密行事稳重,没有让他失望。
两人商议妥当,智陵再次给智渊写信,交由心腹送往晋阳。
林珩明日动身,准备早些休息。不料起身时腿部发麻,幸亏智陵扶住他的肩膀才没有撞上桌沿。
“公子小心。”
“无妨。”
林珩站直身体,自然后退半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婢女紫苏出现在门前,手托一张木盘,盘中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相隔一段距离,隐隐能嗅到飘散的苦味。
“公子,该服茶汤。”
紫苏和茯苓牢记良医的叮嘱,每日按时熬煮茶汤。里面不仅有姜、茶和香料,还有数种药材,有助身体调养,入口的滋味却难以恭维。
林珩皱了下眉,实在不想服用。
“公子,冷了味道更苦。”智陵同样不喜茶汤,想到儿时被母亲捏着下巴往嘴里灌的经历,下意识抖了抖。
没人敢灌林珩,但他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端起茶汤试了试温度,确认不会烫口,干脆仰头一饮而尽,长痛不如短痛。
茶汤入腹,体内缓缓生出暖意。
汤中药材可以助眠,林珩告辞智陵,返回居室用过膳食,掌灯不久就在困意中入睡。
梦境又至。
依旧是上京城。
富丽堂皇的王宫,权利角逐的中心。
寒冬腊月,漫天雪花飘落。
朔风凛冽,似刮骨的刀子,透入衣料冷入骨髓。
他被反扭住双臂按在地上,无法轻易动弹。紧接着身体腾空,视线翻转,全身被湖水包裹。
意识昏沉中,他看到田齐惊恐的面容。
身体不断下沉,借助最后一缕光,他看到岸上大笑的王子,谄媚的侍人,以及不远处飘过的一抹红。
浓烈,刺目。
似西落的残阳,鲜红如血。
这场梦很短,中途戛然而止。
林珩睁开双眼,天色依旧黑暗,他却再无睡意。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披衣起身,绕过屏风来到窗前,双手推开木窗,任凭风吹过脸颊,久远的记忆彻底复苏。
他和田齐落水,三名王子是罪魁祸首。
救了他们的王女真是恰好路过?
那座湖位置不算偏僻,却非王女出行必经之地。要么真是凑巧,要么是王子早被人盯着,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暗中相助,将王女们引到了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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