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和楚煜坐在屏风下,两人面前各设一席,席上分别摆放汤羹、炖煮和炙烤的肉,以及水煮的菜蔬。
炖肉在鼎内翻滚,肉质酥烂,香气弥漫。
鼎旁铺开数只小碗,碗中盛放不同的酱,材料囊括飞鸟走兽乃至蚁龟,滋味以咸为主,另有甜和酸,还有一小碗苦酱,初尝难以下咽,却是晋人餐桌上必不可少,从开国延续至今。
林珩和楚煜各自持筷用餐,动作不失礼仪,速度同样不慢,可见胃口相当不错。
今夜宫内设宴,奈何公子弦在宴前昏倒,根本没有踏入大殿。身为主宾不能入席,宴会只能提前结束。
与宴众人离开宫廷,楚煜被林珩留下,商议婚盟章程。
牵涉到晋、越两国,关系到各自利益,两人对盟约各有主张,每一条都是寸步不让。
尤其是楚煜前次提出的商道。
“通商早有先例,商路可开。然需设关卡,两国各自派兵驻守。边境设哨城,征边民建乡邑,不足以野人填补。”
林珩吃完一碗粟饭,舀起羹汤送入口中。
他主张设置关卡,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任凭楚煜舌灿莲花,始终不为所动。
羹汤滋味微甜,温热正好入口。
林珩一勺接着一勺,一口气吃下整碗,取过布巾拭手。
楚煜正好放下筷子,隔着木桌望过来,不见素日里的慵懒浅笑,目光中蕴含深意,既有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有少许挫败。
餐毕,婢女快速撤下食具,送上清香的茶汤。
夜色已深,滴漏将尽,两人仍无半分困倦,反而精神奕奕,各自重新铺开竹简,就未完的细节进行商讨。
“商路设限,君侯不改主意?”
“不改。”林珩提笔写下一行字,也不打算起身,卷起竹简抛向对面,“使臣行走来去自如,有金印铜牌证明身份。商人难以辨认,如被间冒充,甚者趁机作乱,隐患甚大,贻害无穷。”
林珩所言有理有据,绝非无的放矢,更不是为反对而反对。
楚煜沉吟片刻,心知其所言在理。固然有些遗憾,却没有继续坚持,划掉之前写下的内容,重新加上备注。
“开商路,设哨城,度量衡、赋税等最好同用。”在楚煜提笔的间隙,林珩提出自己的要求。
“此事可。”楚煜头也不抬,落笔如飞,完全能一心二用,参透林珩话中用意,“然不能全用晋律。”
“何意?”
“度量衡用晋,赋税之法用越。”写下最后一个字,楚煜从头至尾浏览,确认无误后平摊在桌面,等待墨迹干涸。
“越律?”
“不错。”楚煜抬头直视林珩,瞳孔似浓墨一般,溢出几分妖异,“越有成法,乃庄公时著成,一直沿用至今。有商律十卷,越人莫不遵守,南境多国皆用此律。”
林珩细思楚煜所言,手指敲击桌面,快速衡量利弊。
楚煜没有点到即止,转而列举出晋国的短处,言辞间没有任何避讳,不见留有余地。
“据我所知,在君侯之前,晋未有成法。有刑条却隐秘于民,论罪偏于氏族好恶。至君侯铸刑鼎,晋人始知刑律。”
这番话实事求是,没有夸张和偏颇。
“公子所言确为实情。”林珩的神情未见变化,手指停下动作,示意楚煜继续。
“君侯雅量。”楚煜笑容可掬,赞赏发自内心,犀利言辞却不见收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刑律如此,况商乎?论战,晋有虎狼之师,携灭国之势,纵横西境威服诸国。论商,晋不及越。越商行走天下,与齐商不相伯仲,齐名于诸国。越有商律,多国奉行,齐、楚乃至上京皆有仿效。”
话至此,楚煜拾起桌上的竹简,也不合拢卷起,而是直接捧在双手,起身送至林珩面前。
“商入城有税,市货有规,争执有罚。税赋几何,以物或钱,种种皆有成文。”
行至林珩面前,楚煜隔着桌案落座,推开碍事的笔架,反转竹简,将上面的内容呈送至他的眼前。
这番举动未必失礼,却透出几分急切。
源于本心也好,故作姿态也罢,林珩一眼扫过竹简,很快被上面的内容吸引。
一卷竹简自然无法写满整部商律。
楚煜提炼律条,摘录出部分,对精髓简单概括,已是足够吸引眼球。
“凡越地,无分商旅,循。”
“税以钱物。”
“商有争执,罪轻罚钱货,再犯肉刑,杀人劫掠抵命。”
短短几行字,林珩看了一遍又一遍。
楚煜分明去过商坊,也见到立柱上的文字。这几条是针对性落笔,既表明自身优势,也不会在未敲定决策前泄露更多。
大争之世,大国求贤若渴。
越有制定律法的人才,有延用数百年的成法,影响波及南境诸国,连宿敌都争相仿效,足见其底蕴。
相比之下,晋国刑律值得一提,关乎商法却无成文,现有的条律的确粗糙。
度量衡,商律。
林珩放下竹简,认真衡量利弊。
签订婚盟,初为越有求于晋,他自然占尽上风。如今双方达成盟约,他要借越制衡楚国,搅乱齐楚局势,势必也要给出一定利益。
商路为纽带,晋向东南探出触角,越向西北扩张利益,彼此旗鼓相当,互相制衡,都能获取好处,也会对另一方形成牵制。
“晋之度量衡,越之商律。君侯意下如何?”楚煜浅笑抬眸,身体微微前倾。发丝垂落,清香萦绕,同殿内的熏香分外不同。
“可。”林珩参透利益和隐患,认为此事利大于弊,没有长时间犹豫,当即点头应允。
“君侯英明。”越国公子冁然而笑,眼尾晕红,眸光璀璨,刹那间芳华绝盛。
婢女入殿更换茶汤,撞见这一幕,不由得呼吸一滞。
楚煜直觉敏锐,视线移过来,哪还有半分暖色,黑眸幽暗,目光凛若冰霜。
婢女仓促回神,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小心翼翼走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注满杯盏,其后倒退行出大殿,中途不敢有半分停顿。
直至站到廊下,遇夜风吹过,舒缓紧绷的神经,她才长舒一口气。
“真吓人。”婢女自言自语,不理会侍人古怪的目光,在廊下与一名圆脸婢女汇合,结伴离开正殿。
“你方才说什么吓人?”圆脸婢女好奇问道。
“你听见了?”婢女环顾左右,确定近处没有旁人,才凑到同伴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越国的公子煜,样子吓人。”
圆脸婢女眨了眨眼,似听到天方夜谭,满脸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公子煜美甚,谈何吓人?”
“我说不清,你见到就明白了。”婢女解释不清,索性不再多言,拉着同伴加快脚步,匆匆穿过回廊,去往侍婢轮换休息的木阁。
两人离开不久,马塘带着苍金入宫,一路来到正殿前。
“公子煜在殿内。”殿外侍人见到马塘,出声提醒道。
马塘没见到马桂身影,询问后才知他去了囚牢。沉吟片刻,交代苍金留在殿外,独自走入殿内。
“参见君上。”
躬身行礼之后,马塘前行两步,双手捧上抄录的秘信。
“君上请观。”
谋算楚国少不了越国参与,林珩看过绢上内容,随手递给楚煜,继而对马塘说道:“明日盯紧公子弦。”
“诺。”马塘恭敬领命,见无更多吩咐,弯着腰退出殿门。
大殿外,苍金见到马塘,立即快步迎上来。
“塘翁,君上怎么说?”
“君上会公子煜,今夜无暇,先随我来。”回首看一眼殿门,马塘言简意赅,示意苍金跟上自己。
猜测自己此时不便露面,苍金没有多问,脚跟一转跟上马塘,随他穿过回廊,前往大殿西侧的偏殿。
两人身后,侍人垂手肃立,始终保持缄默,不发一语。
月光落入廊下,泼洒一片清冷色泽。
光辉投入大殿,悉数被暖光覆盖,进而彻底吞噬。
灯光下,楚煜看过抄录的秘信,笑着说道:“恭喜君侯。”
“理应同喜。”林珩看向他,笑意不达眼底。事成双方得益,获利的何止是晋。
“借君侯吉言。”楚煜神色不变,回答滴水不漏。
思及潜伏在晋的魏人以及今夜抓获的楚人,他不免会想到国内。
魏人藏匿肃州城,数十载不曾被发现。
禹州城内当真被清理干净?
此前楚煜不会多想,但有前车之鉴,他势必要谨慎小心。回国之后需再做梳理,以防有漏网之鱼。
在楚煜陷入沉思时,林珩拿起两人敲定的章程,重览上面的内容,逐条予以核对,确信没有模棱两可的文句,也没有陷阱隐藏,决意以此定盟。
他放下竹简,又拿起楚煜写下的商律,视线在文字间逡巡,脑中忽有灵光乍现。
度量衡能定,商律能定,钱币是否也能再铸?
晋,越。
西境,南境。
会盟,宣于天下。
念头浮现脑海,两幅舆图清晰呈现在眼前。历数附庸晋越的小国,先统度量衡,再行商律,继之以钱币,何不能为?
掌心覆上桌面,林珩曲起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击,速度由慢及快,某一刻突然停住。
楚煜察觉异样,抬头看向他,眼底浮现疑惑。
“君侯何思?”
“暂不能言。”林珩摇摇头,理智压下情绪,没有宣之于口。
“大事?”
“然。”
“好事,坏事?”
“好事。”林珩浅笑看向楚煜,堵住他的追根究底,“短期不能为,也不会对越有妨碍,公子无需介怀,先录盟约要紧。”
楚煜认真打量着他,鉴于对林珩的了解,认为此事非同小可。
见其不肯多言,知晓问也无用,只能暂时压下疑惑,接过对方递来的竹简,提笔开始抄录。
盟约誊抄完毕,其后盖上印章,象征婚盟正式达成。
鉴于婚盟存在期限,盟书将独自存放,不与历代盟约摆放在一起。
“五年之期。”
写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从盒中取出印章,盖在竹简之上。
楚煜同时停笔落印,赤红色的印章踞于字下,非是私印,赫然是越国的国印,象征一国之君。
看向与玄鸟并列的於菟,林珩眸光微凝。
国印在手,想必虎符也在身上。
政权军权一并托付,足见越君对嫡子的信任。同样可以窥出,林珩之前猜测无误,越君应是时日无多,已经回天乏术。
第九十六章
郑地,岭州城。
夜半三更,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骑士踏月而行,直奔昔日的郑国都城。
城墙上火光通明,城门日夜不闭,运送木材石料的队伍排成长龙。
“车在左,人行右,马、驴、骡牵好,生乱问罪!”
几名主事一字排开,身边跟随强壮的奴仆,脚下堆放半人高的藤筐。筐内塞满大大小小的木片,有的十分陈旧,痕迹斑驳,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木香。木片上大多写着字,少数是以图形代替,用作入城的凭证。
夜色下,城内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尤其是最先修复竣工的东城和西城,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让开,让一让!”
一驾马车飞驰而来,拉车的驽马异常暴躁,撒开四蹄横冲直撞,沿途撞翻了不少摊位,差一点还伤到行人。
驽马一路狂奔,车夫压根控制不住,只能拼命拉住缰绳,拔高嗓门驱散行人。
数次险象环生,车夫嗓子喊哑,急得满头大汗。
“快让开!”
道路尽头是一排新起的建筑,二十多个匠人围在一起,还有几十名壮硕的村人。他们手持木牌,等着从主事手中领取工钱。
马车冲来时,匠人们正弯腰扛起粟米,为沉甸甸的重量喜笑颜开。
“几天的活竟能换半月口粮!”
“我换布。”
“城西有盐,我要领钱去买。”
匠人们正在说话,耳边就传来呼喊声。
几人来不及转身,马车已冲至身后,眨眼就要撞飞一名匠人。
“危险!”
“快闪开!”
惊呼声此起彼伏,建筑周围的人群极力避让。
有相熟之人意图拽开匠人,奈何人群拥挤如水流相逆,别说是救人,不小心跌倒就会遭遇踩踏,连自身都难保。
千钧一发之际,两名男子越众而出,一人握拳砸向驽马,奋力扳住马头;另一人趁机推开吓傻的匠人。
砰!
一声钝响,马颈被拳头击中,拳印处能看到凹陷,足见力量惊人。
驽马受到重创,无法继续前冲,四腿弯曲轰然倒地,口鼻涌出血色的沫子。
“我的马!”见驽马伤重倒地,车夫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上的擦伤,扑向马身一阵呼天抢地。
危机解除,人群摆脱混乱。
众人惊魂未定,看着倒地的驽马和翻倒的马车心有余悸。匠人更是双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半天站不起身。
车夫嚎啕不停,甚至有要拦马两人赔偿之意。
“闹市纵马险些伤了人,竟然还敢叫嚣,押他去县衙!”
受惊之人愤愤不平,纷纷叫嚷将车夫抓起来送去县衙问罪。
见势不妙,车夫连忙收起讹钱的心思,再也顾不得嚎啕,爬起身向周围说好话,一圈圈拱手弯腰:“我有过,我愿赔罪,莫去县衙。”
壬章赴任之初,就在城内颁布严令,实行严刑峻法。
随着屠刀一次又一次举起,众人见识到县令的铁腕,岭州城从混乱无序变得井井有条,窃贼盗匪绝迹,城内风气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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