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肋下横骨,一颗心骤然猛跳。
哈……啊哈……
嗯啊……
是春蚕抽到尽,纸鸢在鱼白处浮沉,绷紧的绣面,游针挑断细丝线。
狐面公子伏在他怀里,缩成湿漉漉一只小兽,火尾绒耳,粉红的舌尖舔舐掉僧人海青上沾的点点浓白。
三百年修行,三百年为人,做人的滋味,今日才尝到……
大师……
和尚……
不空……我心悦你……
他用尽全力拥紧他,刀山火海,再无可能放他独行了。
呀!
尖娇的细嗓乍起,忽的一阵狂风翻打,书页扑啦啦化蝶,涌散了云烟,放眼连绵的黄沙,一张狐狸面,金瞳藏笑。
你弄疼我了!
妖精戏耍和尚,抱我抱得这样紧,舍不得我啊?
妖的手指、嘴唇在他的身上流连,鼻翼贴鼻翼,贪恋地蹭揩,睫毛与眼缘碰擦,通身颤栗,热汗滚下脖颈,濡湿海青,在僧袍上留下深色的水渍,越积越重,消不去的一团坏色……
这酥痒令他想起第一次,他们在古庙荒寺,一夜缠绵,肌肤相亲,肉身贴在一起承受熊熊业火。明明有办法推开,只要一点定力和决心,又数度的抓牢不放,疑心错过了,便要再等上一个隔世。
幻梦与今生,同是这样的不舍……究竟为什么?
和尚惊诧睁开眼,僧袍被打开,妖精低头,噙住他一枚乳。
降魔棍矗在地上震颤,发出嗡嗡的金鸣,震耳发聩。
呀啊!
他痛苦地推开妖,挥棍怒杀,妖孽!大限已至,仍不知悔改!
和尚下手不留情,妖精负伤遁走,一个云隐,身子已在三尺开外,白衣上斑驳血迹,死不悔改地招惹,我为什么要悔,一样要死,我情愿死在你身下……
和尚恼羞,挑棍跃起,还敢胡言!
正待此时,一道天雷崩落,直劈二人照面。
妖已半身化雾,又急急奔将过来。
呼啦……一匹丝帛暗无天日的独守了千年,乍一下见着光吻到了空气,完成使命,便迫不及待要腐烂风化,白衣绞烂成一团乱流,四散在风里。
愣怔回头,疾风打乱了妖精的黑发,蛛网一样缠裹着他,吞噬他的脸,就快看不见了,漩涡中复杂难纾的一眼……
心动如电,和尚倏地伸手。
留不住了,闪电比他更快,一个金白,火星四炸,掀起滚滚沙浪,湮没始终,和尚抖开一身沙瞬目去找,哪里还有妖精的影踪。
常有千年者历劫不度,肉身化归木水火土。
就这样……
结束了。
这就是……
妖的下场吗?
心脏猝然抽缩。
抛开降魔棍,和尚猛地扑过去。
掏啊,挖啊,奋勇地抡动双臂,刨开一层沙,又掘开一层石子,仍不见妖,再往下深挖,誓不罢休要找到他,全然忘记了是谁诱他入魔魇,坏了光明道。忽的不能容他死了,他们恩怨未消,前尘往事未做了断,怎能留他藏埋黄沙。
出来!
和尚大吼。
快出来啊!
金光在眼前闪现,一手持「阿拏方境」,妖精捻着舍利子浮空落到地上。
我知你舍不下我!即便忘了我,你也见不得我死……
妖精掐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栗,哪怕重活一世,换骨涤魂,他还是他的不空和尚,并未有异。
难抑激动,不觉脱口而出,你还修什么道?拜什么佛?荒山一夜,你与我犯下色戒,早做不成和尚了!
承认吧,你心里有我……
和尚惊愕地看着他,似受大羞辱。
他……又骗了他?!
天雷是假,他的死去也不真。
一切都是「阿拏方境」的幻境,是妖的诡计。
只为赶走他心中的佛,放出一头魔,将他由一个一目了然,四大皆空的和尚了空,变成一个痴心痴情,满腹柔肠的僧人不空。再活一世,仍逃不脱罪僧的恶名。
妖精还在做着美梦,不空,与我还俗吧,天大地大,何处不归处。
不空?不,他唤的不是他。
他是了空,除魔卫道是他的己任。
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喊叫,霎时间,漫天的电闪雷鸣。
小心!
妖精匐在和尚身上,承下打在二人身上的天雷。
手,垂下来,一枚八角菱花的方镜,跌落沙里。
噗通、噗通……
是什么在五指间跳,鲜活的、滚烫的、黏稠的、宛若一腔热血……
妖精抱着和尚的手,水银一样瘫倒在他臂弯,白衣上渗出一朵鲜血浇灌的花,红的,艳的,生机勃勃又转瞬黯淡……
啊……
妖的气息孱弱如烛台上最后一线的香烟,拢不住了,快要散去……
可他还是笑了,明媚一如初见。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没有杀我,我死不了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闭上眼睛,等风停了再睁开……
噗通、噗通、噗……通……
是假的吗?
那他手里握住的心脏,又是谁的?
第28章 第卅四回
34
风沙小去了,渐转渐息。
雷也远去了,天劫已除。
怀中人却留不住。叶落终需归根,花败重归泥土,人生百年,机缘相会,终有一别,若非遇见得太迟,便是早了,来不及细描这一页。
你骗我!
和尚死死搂着妖,像个愚人,赤手空拳地兜起一掬流水,一团光。
嘴上仍说,我闭上眼,好放你走!
妖精勉力一笑,难得见他清醒一回。
戏他,我要死了,你会为我念往生咒吗?度我超生他方,来世再当个好人。
和尚一言不发,抱他的手攥得越乎紧。
我只问一次,当初在竹林救我襁褓的狐狸,是不是你?
哈,原来他在纠结这个。也罢,骗他的事何止这一件,不如恶人做到底。
妖的脸颊一下红润,颇有回光返照之色,你猜,是不是我呢……
不如你揭开我衣服看看,那道疤还在不在?
和尚目光一凛,扯开他衣襟。
风音静了,沙土落下来,掩藏了来往的足迹。恨意在绵绵沙下涌动,缚困挣扎,最终变作一声悲愤的诘问。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我以为你是不空和尚。
妖精乜斜着眼看他,同样的脸,两副魂魄,可惜……
到底是错认了。
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抡在脸上,耳中乱蜂飞舞,嗡嗡的长鸣。
认错了吗?
和尚怒吼,那你为何还要纠缠我!
妖笑,因为它呀……
沾染血污的佛珠被从胸前退下来,物归原主。
好东西总是有很多人想得到,都说修佛者无欲无念,五蕴皆空,还不是人人都想供奉它,参透它,以它修成正果,早登极乐……
这一世重遇他,妖已看尽自己的命数,本来无挂无碍,来去随缘,可知他活着,无澜里又生出点波澜,总想再近一近。
如今好了,把佛骨还他,欠他的都给他,还他往后……做一个真真正正,清净修为的和尚了空。
一口鲜血自妖的口鼻喷出,颜色深浓,如何抹也抹不净。
妖精看着和尚可笑的举动,僧袖上满布的血腥。
执着心念,如何成佛。
就再帮他一帮吧。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引到这里?
和尚诧异。
又恢复了,那把倨傲的神色。
妖精戳着他的心窝,因为我要把一个空空如也的了空,变成不空。我要你心里有我,我要你从今往后走到哪里变成什么人,也无法忘记我。
多么可怕的痴念,既无情,又专情。
手中如捧火炭,烈焰焚身,受皮开肉绽之苦,火光中,一僧面目慈悲地走来。是不空!他来了,他来取代他了!
不!
和尚抱头,痛苦地大吼。
他一松手,妖精即刻急速地缩小。许多光辉布着他,圣洁一如飞升,那些光摇摇坠坠,自他的身上升上极高的天空,是他的原魂要归去了。
不空,妖忽的笑起来,你来接我了吗?
他也轻轻飘起来,慢慢退去人身,变回一只火红的狐狸。
舍利感知到妖的离去,发出微弱的金光,和尚一愣再一惊,忽的跳起,与天争抢那把飘忽的魂灵。
黎明来到了,天地先是一片浑浊,从东南边逐渐升起无穷的亮,满目只剩下金与红两种颜色,金的是火,红的……是血……
「不空!为何护着那只狐妖!速速把阿拏方境交出来!」
「阿弥陀佛,你与他孽缘已尽,回头是岸,莫生执着。」
众僧侣逼着他,没有退路了。
若叶的眼闭上,和尚手捧宝盒,坐地成佛。
「他已被我剔去妖骨打入方境,从此不能再作恶。诸法因缘生灭,一切因我而起,我愿长守宝盒,镇万妖,以赎罪孽……」
一颗骨珠自妖骨中诞出。
人人都奉那是佛骨舍利,只他知道,那是他弥留的心愿。
玄一法师将骨珠放到徒儿的手里——
你想代他赎罪?可知是何下场?
弟子知。
逆天改命,他日后所遇劫难,都归你了。
弟子自愿以吾身,换他余生。
玄一法师道,你的心不净,已难成佛。
和尚双手合什,胸前灵珠妖气闪烁,我已找到我的道,救他便是我的道。
不会后悔?
弟子,不悔。
眼睛湿了。
泪水行下。
想起来了,怎能将他忘记,哪怕身陨,也要保下的人。这天雷是冲他来的,阴差阳错,却由他受了。天意啊,真应了妖精的话,从此往后,天下间再无战无不胜的和尚了空,只有一个俗人,不空。
和尚抱着狐狸冷去的尸身。
……不空,来接你了。
小沙弥与明慧赶到,差点错过救他。
大师!
小沙弥惊叫着滚下沙丘,匍匐在和尚脚边,风沙已掩埋至他的口鼻,灰黄的面容,宛若一尊寂然不动的石像。
沙弥和明慧通力扒出他,搭神门,还有生机。又探狐狸,元神已衰竭无根。
可明慧却说,还有方法救他。
什么办法?
入镜。
入镜?
到幻境世界里去。
明慧说,阿翁说过,这只狐狸四百岁得千龄修为,全赖这面镜子的造化。
小沙弥抹去眼泪,对啊,大师你忘啦!当日你与施主进入方境,去时点一炷香,回来时烟才刚升上。
阿拏方境,镜中百年,世上一日。
明慧又说,把他放入方境,重聚魂魄,再生修炼。无须等上很久,至多百天,便可与他重见。
和尚抱着妖精站起来,他已有了决定。
——把方境拿来。
第29章 番外
-番外-
《参商》
迦难城中,天恩寺外。
百年的银杏树叶儿黄了,风一打,扑簌扑簌的响。
几个小僧在树下缠着一个老和尚,听他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后来呢?狐狸从方境里出来了吗?他和和尚相见了吗?
老和尚很老了,老到眉毛花白,脊背佝偻。据说他的年岁比门前栽的这株银杏还大,身子倒是矍铄,就是经常犯迷糊。
师祖,师祖,你快说嘛,他们到底有没有见面?
啊,别急别急,说到哪了?哦,见面,见面……
老和尚想不起来了,可他活了一百三,没什么难得倒他。
自然是见到啦!方境百日重开,他二人相聚,结伴余生,善哉善哉,好事啊好事……
小僧还是稚嫩年纪,一个故事结束总觉有无穷后来,刚想张口问,老和尚已点着头,打起了呼噜。
师祖……师祖……
叫了几声,便失了兴趣,携手回到寺院。
正殿大雄宝殿,殿内师傅们正在举办一场法会。跨后院,最北的一间小屋,是师祖清修的佛堂。老和尚为人宽和,由得他们进出,从不阻挠。
一个小僧爬上供奉了净瓶的香案,正中一枚八角菱花的宝盒。
师兄!你干什么!
嘘,轻点!
师祖不让人碰这东西!
你就不好奇,师祖口中说的「阿拏方境」究竟什么样?
你是说……
几人的目光,同时落于菱花盒上。
师兄……一个还是怕。
一个放出胆子,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去……你也想看看吧,里面到底有没有九尾的狐狸?
求真的年纪,他们都好奇。
盒子太残旧,未打开先听咔哒一声,里头自是没有什么狐狸,倒有一面破裂的铜镜。
呜哇!你把师祖的宝贝弄坏了!
不许说!谁都不许说,我们没来过!
几个小僧受了惊,一哄而散,乳鸟各自飞去了。
三更天,太阳也归巢了,老和尚眯瞪眼回禅房,每日功课,一遍地藏经,一遍阿弥陀经,再取来宝盒,仔细擦亮上面每一瓣菱花。
豆灯昏黄,萤辉照镜。
啊……他想起来了,有……一百二十年了吧,皇帝已从圣祖坐到了宣宗,还是僖宗?不记得啦,天下那么大,你方唱罢我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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