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男子面无惧色,沉稳如寺院静钟。
小沙弥拢紧衲衣,他不得不提防,在这样一个无人的地方,一间平地而起的茅舍,一盏馨灯,一双适脚的鞋……
不是幻梦吗?
有个声音在警告,那定有陷阱。
不知不觉,礼教都抛开。
不知我们来,却备了衣履?
不止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垂髫到古稀,阿翁备了一个甲子的衣服,年春年秋,四季常服。
这是为何?
不知。
是在……等什么人吗?
不知,我只晓得,自我知事,院里的门便没有关过。
总有人来吗?
你是二十年来的第一个,二十年前的事,我不知。
一来一回间,男子已将他引到门扉边,今晚你就睡这里,屋内有金创药,还需要什么,我就在你对门。
小沙弥抹了一点在指上,伤口当即愈合。立刻解开衲衣,抱出裹了一路的妖。
因伤重,妖精缩得巴掌小,一动不动地软在沙弥掌心,宛若一枚死胎。尚留的气息,细得一缕燃尽的线香,已近折断。
施主……你不要死……
到底丝丝连连续上了。
心安则怠,怠则生困。
疲倦如一口樊笼扣下,小沙弥拥着妖,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夜无梦,醒来恍若隔了一世。
终于见到男子口中阿翁,是个鹤发龟背的老者,站起来不及沙弥高,因而看人常仰视,一对拂尘般精神的白眉,双目仍矍铄。
小沙弥向他合什,多谢老丈收留。
嗳,这有什么可谢的,不过留你住一晚。
老丈怎知我们会来?
呦,那谁知道啊,他的笑声爽朗,只不过这里四面黄沙,来的除了过路的商队,就剩下迷了路的糊涂蛋了……
小糊涂蛋矗在那里,挠了挠青皮头,一手刺痒的寸发,原来他离开寺庙涉入红尘已经这样久。
又听老头问,你是不是要去迦兰?
小沙弥迷惘,缓缓点头。
老头举起一根手指,往云外遥遥的一指,反啦,顺着我指的方向走上四天四夜,就到了。
四天,好长的旅程,小沙弥欲言又止,我们……
老头无心听讲,奔着炊烟袅袅的地方过去,明慧,饭做好了吗?
男子的黑面从门后露出来,不知道你回来,没做你的饭。
如石的男子,竟有这样一个通透的名字。二人丝毫不像一对祖孙。
嗳,既有客人,不差我这一口,让他们匀匀就好……
快快,我闻见你烙的饼了,比我阿娘烙得还香,转头瞥见比胡杨更细瘦的小孩,招呼,小师傅也一起吃一点罢。
著了胡麻的油饼,很香,进了饥肠辘辘的肚皮,一个只顶半饱,小沙弥还藏了一半,老头看见,吃罢,带回去,你那朋友也吃不了……
再说不知,小孩可不信了。
高人,小沙弥跪下,虔诚磕头,救救我朋友吧……
高人嘛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可您算到了我们会来,还备下草药!一定有神通!
我哪有什么神通,草药不过家中常备,你那个朋友,要死要活全看他自己,能撑到这里……生死只在他一念间……
又是生死,短短时日,小沙弥经历了太多,一时噤若寒蝉。
不过我看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往后死不死的,我就不知道咯……
小孩噙泪望住老人。
你吃饱了?
小沙弥的肚子很落力地叫。
老头耸眉微笑,将碗递过去。
小沙弥茫然,明慧倒知他,举勺来添汤。
咕嘟咕嘟三两口下肚,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终于放下碗,满面祥和的红光。
啊!肚子饿了,就要吃。吃饱了饭,才肯放下……
明慧瞟见老头鞋头上沾的泥,就像你想去陵塔,即使我将门锁上,你也能翻墙。
老头子瞪他,知道便把门开了,我一把老骨头,你还让我骑墙!
小沙弥不明,明慧明明告诉他,小院的门,从来夜不闭户。
明慧瞟老头,有了想干的事,不干成了,便浑身不舒坦。
小沙弥一知半解,他一生所欲无多,不过潜心礼佛,循规蹈矩敲钟念经。
干脆讲开了,他是在说,你那个朋友心里有执念,舍不得死……
老头不悦,都是吃饭,别人的饭让别人自己吃……
对小孩倒是和煦,想不明白也无妨,这饼,自己吃了吧。改日让明慧多烙几张,去迦兰的路远,休息够了再上路吧……
又是几昼夜,沥沥风沙吹过塔林,一片如哀的哭诉。
老头提着灯笼,微薄的一束光,光里一尾如火的影,疑是故人来。
你跟我到这里,总是有话想说……
回答他的,只有风。
老头将灯笼置于石塔上,盘腿静坐,是个极挺拔的吉祥坐,与周遭垒石合一,仿若一尊不动坐佛。
只是风仍在吹,撩得银发飘摇,不得宁静。
我寺僧人闯入丹室山降妖那年,我年方十岁,与一众同门大火中得生,却没有逃过风沙,尽数葬身荒漠。只我一人得师兄相护,此后残生,为他们建石塔,日夜超度。
罢了!你出来吧。
当日欠你族人一命,今日如数奉还。
你来,拿我的命去罢。
第24章 第卅回
30.
夜未尽,灯芯只剩一点。
蒲团上对坐的一狐一人。
那年见你,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稚童,不比你带来的小孩大……
无心忆旧,那狐狸开口……
你们没回迦兰?
迷路了,走岔了道。
就剩你一个?
只剩我一个。
烛台上油尽的一缕香,扶摇直上,远去不可追。百年恩怨,沙石几迁,旧骨相叠,总是往生者往生,世事不因有恨不前,心境倒如碾盘,随光阴磨轧、碾压、粉碎、化作油灯上一阵残烟,袅袅淡去了……
百年前我们踏入丹室山,以为替天行道,降妖捍道,遇阻碍只当是试炼,奋不顾身,都是天意……一个也没走出去,我侥幸活到今日,便在这里等你……
妖问,你知我会来?
老头说,六十甲子前我便梦到过,梦里月轮大得好像一口兜了光的口袋,你从月亮里落下来,浑身浴着火一样的红……我已偷生百年,若是你来向我索命,倒是可以给你……
妖精不稀罕,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合该欠我的人又不是你……
大千世界,爱恨纠葛,大抵由一人引起,一人追讨,是缘,是劫,要算账,只能找那个人要去,别人给的都不算。
他的傲慢,老头视若无睹,只是说说,你若真动手,我也许会跑。陵塔太多,念了百年的经,老头掰着指头,还剩三百一十六座石塔未超度……
恍然又记事,啊!不对不对,那三百一十六座坟,有大师兄超度了……
你记差了……狐狸睁开一线的红眼,是三百一十七……
莫氏未亡人,怎么能落了他。
咦?你也要死了吗?
妖凛着老头,目光冷而尖,我去过丹室山了……
去那儿干什么?
找一样东西……
哦,那找着了吗?
看他的样子,应是找到了。
妖不应他,自顾自地说,我见到他了。
老头的反应很淡泊,谁啊?
妖精轻蔑地笑笑,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好师兄,不空大师……
忽的安静,仿有一根弦绷紧,都在等,等先下刀的人,最终还是妖,一剪子绞下来,我毁了他的金身……
是了,他从未原谅,至今记恨着他!
然而恨逝爱消,历经百年都不能忘记,若非爱深,便是尘缘未了。
老头颇大方,毁就毁了罢,百年后谁不是一抔黄沙。我留在陵塔,至少还有一个明慧陪我,他独守空山百年,太寂寥了。你毁了他,便是度了他,也算功德一桩。
妖直盯着他,你倒想得开。
老头盘坐,似已入定,白眉一动不动。
可能老了,活到我这把年纪,已不知执着,今日种种皆昔日影照,万事万物早有定数,不如不争,流水落花,随他去吧……
片月穿窗,投在墙上一方越来越狰狞的巨大身影,蒲团被妖踩在兽脚下,一块豆腐干大,烘烘热气,燎得银发乱飞,如针一指,已落心上……
那我现在取你的性命,是不是也随我?
老头若无其事得揉揉发麻的脚,年纪大啦,坐一会儿就腰酸腿疼,啊……你刚才说到哪儿?要我的命?哈……这种事就不必告诉我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嘴里囫囵,无病无灾睡着登极乐,你今日的功德,又多一桩。
妖精不信他这样洒脱,你方才还说,你会跑……
老头回的理所当然,方才我的脚未麻,现在却如有蚁啃,自然舍不得动,我已活在这一刻,上一刻发生的事,与我俱是过往,你呢,也放下了吗?
红火的毛皮在消退,慢慢剥离,剥离,蜕变成纯白细瘦的一个人形,皎洁如初生,茫然无知。
老头留给他一个后背,没想好不打紧,老头子我先睡了,等你哪天想通了,再动手不迟。说完,舒坦睡去了。
定定听了许久呼噜,窗外一声呼叫焦急闯进来,是小沙弥,醒来不见了妖,三魂七魄,登时离位。听见推门,落然转头见是妖,脸上的惊痕瞬间变了喜……
施主!你好啦!
妖精望着他的光脚。
你的鞋呢?
小孩尴尬地蜷着脚丫,不敢说怕他走了,羞道,起急了,忘了……
他只顾着找他,哪管得了其他。
天色近白,一只白鹳飞过,陡然将天裁开一半镶星,一半暖日,奇妙的美景,如火与冰,绮丽又冷艳,天空中同时浮现着日与月。
小沙弥看痴了,忘记一切忧惧可怖。
此刻,他只活在当下,活在日升月异的今日。
施主,好美啊!
话一出口,阳光一跃而上,灼灼的金黄,一轮红日,驱散大地阴暗。
妖站在光明中怔忡,他也来到了今朝。
日光熙熙攘攘涌进大雄宝殿,和尚微一蹙眉,睁眼,修罗一样的怒目,为他剃头的了知手一抖,拉开一道口子,血汲汲而下,被他不甚在意地抹去。
了悟换了衣,右手空荡荡的袖管,身后坐着一众僧人,沉吟地诵着经文。
首座上般若寺的方丈,摇首太息……
你招惹的那只妖,已有千年道行,又得因果,功力大增,若不是被你等削去他一条灵尾,历劫化去,不日便要飞升。
了悟与他有一臂之仇,此等妖孽,也可得道!
本是不可的,如今他有了佛骨舍利,又得方境,化劫早已不在话下。
佛门的圣物,玄一法师临终嘱托,和尚攥拳站起来。
那就夺回来!
了悟跟着他,师兄,我随你去!
了知合什,轻声地嗫嚅,我也去……
方丈静坐,双眸微闭,你可想好了?
不必再想了!和尚目光坚毅,双宝失在我手上,理当由我取回来!
一夜打坐,他已彻悟。
《楞严经》中说——淫心不除,尘不可出。落爱见坑,失菩提路。
先前他受妖精妖术所制,贪淫嗜欲,差一点失了正道,如今赫然清醒,怒不可遏。若道阻他,他便拨乱反正,若妖惑他,他便除妖卫道。
怪只怪自己那一掌动摇,没有直取妖物的心脏,让他脱逃。
没有什么不可以纠正,只要杀了那只乱他心的妖。
一切为时未晚!
第25章 第卅一回
31.
天上,一只白肩雕盯上一只落了单的白鹳。
几番缠斗,终于不敌,冲下沙漠。
狐狸叼着鸟回来,明慧正把着笤帚守在门边。
他未入空门,却与老头一样过着茹素的日子,为人有些过于刚正,初次见妖精拖回血腥死物,抡起笤帚。
老头闻声出来,赶它作甚?
它又叼了鸟回来!
人食五谷兽啖肉,一顿不吃肚里慌,它靠吃肉为生,你不叫它吃,难道要它死。
明慧不服,可它杀生!
老头声如洪钟,迂腐!为杀而杀才造杀业,为活便只是活!
又趿鞋出门,对那懒眼的畜生,下次吃完了再回,明知他比我更守规矩……
若为人,须知这是向着他说的话。
可他是兽,还是兽好,可以心安理得装不懂。
小沙弥抱着懒懒一团狐狸,梳理妖背上新长出来的绒毛。为疗伤,他常以原身走动,久而久之,便不愿再化人形,省去更衣烦恼。
小孩早换了厚衣,又是一季秋,胡杨萧瑟的叶子被风一带,簌簌往下掉。
像稚童的手,一下一下落在身上,有阳光绵绵的暖意,施主,不要再去同大雕夺食了,我用十个烧饼和一壶水同驼队换了些肉干,你吃了吧。
妖精挣开他,跳进满地的落叶,喀嚓喀嚓,清脆的枯折。
咦?
要入冬了吗?
他记得他们来的时候穿的还是夏服,一件纱衣,轻过薄罗……
啊,妖精愕然,他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吗?
大漠四面黄沙,抬头不动的一片天,只待烈日归山,红霞烧漫,天色忽的将明暗一切,时间才有了流动感。
小沙弥对天边紫红斑斓的云波虔诚合什,啊!是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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