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嘻哈一笑,那是乳云,要变天咯,看来得有一场沙暴。
明慧抱来半人高的宽木板,插上门窗,这鬼天气,又来!
小沙弥问,这里经常刮大风吗?
经常倒不经常,只是这云一来,风也跟着来,最邪的时候能吹起一头羊,上天前身上还有毛,落下来就剩一堆骨头。
呀!多么的可怕!
老头穿了一身青衣,从左肩到肩胛,缝补了褴褛的布片,是坏色衣,出家人的僧袍,少见又郑重。
气象变化而已,沙漠也有沙漠的好。老头道,若遇上大晴天,漫天飞火流萤,流星如雨,嘿,那才叫漂亮。
老头戴上斗笠,明慧问他,又要去塔陵?
要起风了,我去石塔看看。
正说着,风就来了。
扑啦扑啦啦,吹得灰青衣裾乱摆。
我陪你去!
不必。
火色的绒尾在门外一闪。
老头点上灯笼,跟上,由它陪我去吧。
狂风掀了几座石塔,满地落石。
老头将它们一一摆正,口中念念有词,不觉师兄莫跑……哈,妙机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他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狐狸摇身一变,幻化成人。
你还认得石头?他问。
百年啦,要念的经早念完了,要超度的人也都转世去了,留下的人,总得找点乐子。
妖精不语,许久,又问,哪个是他?
老头忽的又不通透了,哈?你说什么,什么他?
舌头一紧,风沙滚过喉咙,那两个字,又从砂砾下刨翻出来。
……不空……和尚。
哦,你说大师兄啊。老头信手一指,喏,那堆不就是。
散落的黑石,如何也聚不起来,刚摞上一块,下一刻又各怀心思的倒塌。
怎么会这样?妖惊讶。
不知道。老头道,早五十年,我想尽各种方法令这些石子归位,总不得法,想来师兄是坐化,魂魄早已不在人间,就由他去了。
去了?
那他如今见到的,又是谁?一个亡魂吗?
妖不觉说出,我见到他了……
老头细听他讲,重活了一世,还是个和尚。
老头不答话,他活了一百一,唯一见过的情爱,生的生,死的死,成佛的难成佛。
世尊说过,诸法是因缘生灭。尘缘难尽,心痕未消,因而不得往,困顿在红尘中寻寻觅觅,往往复复。
那日你逃来此地,我自夜星下看到小院亮起白昼光芒,也以为是佛光,走近一看,才知是舍利子护你一夜,便知你死不了……
呜呼大风又起,扑得石子唰啦往下掉,拾起一枚,摞上,又掉。
老头问妖,你既到过丹室山,阿拏方境在你手里吧?
妖不说,提防地看着他。
老头又道,那东西于你无用,还给那些人吧。
凭什么?我也需要那件东西!
要来作甚?
白电在天边疯狂的撕裂,似怒龙,几要凿破天地,咆哮直下。
一道落雷闪着金光冲向妖精,千钧一发之际,佛骨舍利在胸前晕开一团柔光,折了金光扑向满地乱石,老头一抹脸,拂去满面飞沙,地上一个焦黑的深坑,是他不空师兄的衣冠冢。
妖的神情淡漠,仿佛看穿生死,无畏地说着偷生的话,我就要历劫了,没有方境,我会死。
镜中百年,世上一日。
当年他被镇入方境不过三百岁龄,剔骨、剐肉、修炼、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冲破方境,重返人世已是九尾的大妖精……
因果循序,他因方境逃过三百岁、六百岁、九百岁劫难,却要以区区四百岁的身体,迎来千岁大劫。
呀,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妖精转向老头。
老头盯着地上的大坑,长久不说话。
对了,妖不知情。
当日不空和尚为救他脱难,甘愿一命抵一命,以死换一生……
「阿弥陀佛……
和尚若叶的眼闭上,手捧宝盒,坐地成佛。
——他已被我剔去妖骨,打入方境,从此不能再作恶。一切因我而起,我愿长守宝盒,镇万妖,以赎罪孽……」
无有反悔,一并扛下妖精此生所有劫运……
妖精误会那道落雷是奔着他来,其实并非误中。
万般劫数,数情关最难过。若当头一刀,持刀人挥刀,一方还心甘情愿抻长了脖子献上。他的师兄便是,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妖死,死了也做不到坐视不理,怎去登极乐?妄想啊,都是自扰。
老头唏嘘,往事已矣,何必添烦恼。
给他们罢,他只说,你既得了师兄的舍利,阿拏方境于你已无用处。
嘴角噙了一个冷艳的笑。
可若杀我的人,正是你的好师兄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妖的笑容更艳,更苍白,宛若新坟上方添的一缕孤魂般惨淡,听见胡杨落叶的沙沙声了吗?他可是比落雷,先找到我呢……
小沙弥从未想见,天火流萤会是这样壮美的神迹。
看呐!是流星!
明慧扑着他匍倒,一只火箭烧着他俩的衣角,点燃一间房。
小沙弥有些错愕,懵然望着熊熊火光眨眼,是明慧推了他一把,走!快去找阿翁!
——狐狸有难了!
第26章 第卅二回
32.
风沙如泣,拂过陵塔,回荡在石林,如众僧在诵经。
老头也坐下了,两条银眉耷拉,面目宁静,宛若一尊阿氏多尊者。①
他通察大千,仍让妖自己说:他为何杀你?
今生种种,古刹夜钟,欢喜自是不提,妖精只道结果:我夺了他的舍利。
眉眸无动,老头已将他看穿,你没说实话。
星出云散,月光凉薄地淋下,一半霜晓一半阴。妖立于石塔间,白衣飘飘,也似一抹缥缈的幽魂。
妖精咬痛下唇,他以为百年前迦兰灭城是我的错。
阿弥陀佛,老头自嘲,原来我这条老命留到今日,还有点用处。
你要替我说项?
你没做过,何须我为你说情。有情无情自在心,不是我一个老头子说了算的。
妖苦涩一笑,摇摇头,没用的,你帮不了我,他……不记得我了,只当我是害死你们的恶人……
老头清醒,两世为人,不是同一人了。
他问妖,他放下往事往生去了,你呢?放下了吗?
一语道破。
十里山道,烟杉雨梭。
一斗笠僧身怀佛物行走山间,海青下金光啄了妖的眼。
他追上去,为了那颗骨珠,啊呀一声扑进他怀抱,大师……救我……
和尚抬起头,若叶的一双眸,一眼乱心。
啊!是他!
不空和尚!
他竟奔向他的劫数。
是他自投罗网,以身试法,引和尚入瓮,共赴「方境」世界,登享欢喜极乐。
抱着他的这个人是谁?
到底是舍身救他的和尚不空?
还是一心度他的和尚了空?
幻境中恋恋不舍的他,清醒后决绝无情的他。
究竟他们哪个才是真,哪个是假?
不待多想,几枚火箭乘流星奔袭眼前,妖精扑倒老头,黄沙翻覆滚烫的热浪。
老头拍着自己燎着的眉毛,啊呀,烧断了。
妖精抖开衣裾,将老头护在身后。
老头固执的从他的腋下打了个滚钻出来,矫健一如童子,坐地合什,满面的红光,哎唷,好大的阵仗啊,来吊唁便吊唁,用不着这么多火烛。
老头大喝一声,火光竟似畏惧般的退散了。
又复慈祥,这样好,这样好,既来了,请出来说话吧。
塔陵中影影倬倬的人影,众僧众举着炬自石陵中浮出。
妖精的金瞳骤然蹙紧,满沙丘高高低低的火把,人前傲岸挺拔的僧人,再次相见,恍若又隔了一世。
鼻子、眉毛、眼睛……
他即是他,又不是他。
音容或者相同,身躯也未见改变,塑进这具凡胎肉身的三魂七魄,元神终难归一。
世上千万人,人人有相似,又人人不同,人人独我。
他的和尚已经去了,再遇相逢……何来的再遇相逢呢?
落花流水,光阴如梭。
每每醒来,都是新一轮今朝。
绝无回头,亦无可追悔。
众僧随和尚一起合什,大师。
哈,什么大师,头发都蓄了几十年了,不当和尚啦,还俗了,早还俗了。
众僧见他能退火,知是高人,不敢造次。
和尚上前施礼,大师,叨扰了。
老头眯瞙了眼看他,喝,好一张惊人的脸呀,不怪妖精动心。
若不是不空师兄的石塔上横了个大洞,他都要以为是故人魂归了。
定睛一看,壳还是那个壳,人已不是那个人。
新人了空沉声道,大师,此番前来意在捉妖,望大师让出道路,待我等降服那只妖物,自当向大师请罪。
老头不动如山,请罪么不用请的,明知是错,不如早早收拾了去罢。
了悟不及师兄忍耐,独臂抡了降魔棍,突向妖精,那便不消说了!
被老头轻一推手,卸去了罡气,仰面倒到沙上。
月下起伏的一团灰影,影中黯淡的水滴,汇聚到地上,洇湿了沙粒。
了悟抬起头来,两行血线,蜿下人中。
恰好一道天雷落下,照出他的面目,可怖如修罗。
老头摇头叹息,罪过啊,说好不动手,没想到还是伤了人。
小僧了知涨红了脸,大声地劝说,大师,你快走吧。此妖天劫已至,若执意挡在他身前,会因他应劫的。
电闪雷鸣一壁沓来,将天空割裂成一张金银交织的密网。
不能再等待!
第二道落雷要下来了。
了空踢起师弟的降魔棍,单手握住,向老头一鞠躬,大师,得罪了。
老头只是笑,他的声音并不大,细听言犹在耳。
今日种种,皆昔日果。当年欠你莫氏一族一条性命,如今奉上。人生诸苦,如横海行舟,颠沛流离,随遇而安,看到岸便放下浆,遇见大陆便登上去。我的道已到头,你的路还长,浆在你手上,渡与不渡,自己定吧。
说罢,手一挥,让过了和尚。
妖向老者合什,郑重的一拜。
纵身长风,一去不返。
和尚挑棍追过去,了悟也想跟上,叫老头截了道。
退!
又施一掌,震得他后退一丈。
因此避过了劈向头顶的天雷。
整片沙漠亮了亮。
光明渐熄。
小僧了知放下遮盖脸上的衣袖,双膝跪地,额点黄沙。
——阿弥陀佛。
老者身后架起一道金光。
他也坐地成佛了。
面目慈和的闭上眼,肉身化作一具石像。
明慧与沙弥赶到,未来得及见老人圆寂。
只远远目睹那道光,盛极又灭去。
诸德圆满,诸恶寂灭。
老者放下自我,涅槃去了。
①:阿氏多尊者:长眉罗汉,因生有长眉类佛,入寺修行,又因一生到老,长眉落尽始难成正果,再世亦为人。
第27章 第卅三回
33.
沙漠上一黑一银两道掠影,僧妖在交战。
妖精化身浓雾,揉身与僧对峙。
大师,分别这么久,你可曾想过我……
和尚看准时机,迎身一挑,降魔棍在他手中武出如虹气势,处处不留招,下手便是全力,妖孽!还跑!
当头棒喝捣得雾气四散,处处是妖,又处处不见妖。
笑音萦绕东南,你若换个棒子来降,说不定我就依了你……
寻声又是雷霆一击,妖言惑人,看我收了你!
不要啊,不要杀我……
倏地,烟雾揉近了,妖精缠到和尚身上。
一定要杀我,求大师给我个痛快……
怔忡间,下体被握住!
雾里浮出妖精冶艳的脸,贴他的下腹,无限依恋。
求大师,用此物降我……
和尚怒目,正欲撕开他,一缕青烟灵蛇般顺着手臂钻入口眼鼻。
哈……啊哈……
雾色更浓了,一池浓稠的乳酪,浑浑吞没天地,湮没了僧与妖。
混沌中,有点点星白,自迷雾里升出,拨云见月,缓缓睁开眼,十里明灯,火树银花,月下人影遍千门。
恍然人群中,随意揭下一条彩灯上的灯谜,竟将心思昭然——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戴狐面的公子牵起他的手,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天恩寺外的长街放花灯了,我们去那瞧瞧啊。
呀,他是谁?我该跟他走吗?
心在犹疑,步履却跟上。
藏经楼,层层叠叠的竹简、木册,糅杂百十年的古书香,推开小窗,当头一轮明月,狐面公子讲的话,比那红纸银钩的谜面更浅显。
大师,授人欢喜禅的,是哪本经呐?
白衣像一页未染笔墨的经书,风一翻,扬到地上。
《般若心经》、《无量寿经》、《华严经》、《地藏经》、《妙法莲华经》,一地庄严的佛典古经,扑簌掀起的书页,皮肉滚过满纸大道通天的义谛,做了他们贪欢的见证……
狐面下汗水淋漓的人,叶儿眼一弯,那么软的声音,轻得像针。
他执他的手,来摸自己的面,嘴唇贴在鱼际上,一下一下地啄。
你不要怕,事是我一人做的,就算要下地狱,刀山火海,我一个人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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