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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红眼白毛的野兔。
他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妖精，竟然怵怕一只小兔的凝视，局促地扭开头。
和尚盯着他战栗的眼，从颤巍巍的睫毛望到桃开的两颊，向下，一张紧抿的唇，初承情的处子一样牢牢咬着……
他一定是佛祖派来试我的魔魇，和尚想，若然如此，注定他今生的修为无成。
动诸情根，如胶著草。
就这样凿坏他吧，破了这尊引他坠恶道的波旬三女①。
正待长驱直入，长啸声沓来，当空掠过一群惊鸟，遮了日头。
是从山那边来的。
妖精搡开和尚，方还如水缠着他的肌骨，一瞬长出棱角，起来！
被他剪住了双手压到头顶，猛地一个挺身——
一泄如注。
披着皱乱的衣衫，二人在半道遇上狂奔的小沙弥。
他已气噎，一张小脸布满泪水，施主！快逃啊！
衲衣上斑斑点点的血溅，妖的瞳孔缩成两道颤栗的金线。
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满山的沙门僧，彷如破土而出，步步进逼。
村中无论男女，人人佩剑弯弓，杀上山野。
这是一场生死战，非敌死，即我亡。
小沙弥在僧人中见到了小僧了知，独臂的了悟，明白他们是冲着妖精来的。
当即冲奔出来，挥臂呼喊，别打了！不要打了！
无人理他，都秉着各自的正义，厮杀。
痛失丈夫的女子冲在最前面，挥一柄与人同长的陌刀，疯狂挑砍，脚下伏倒无数衲衣，一时无人能近。
众僧吟诵降魔咒，霎时间法印如网，烧穿皮甲，勒入皮肉，一阵刺鼻的焦灼——啊啊！
簪花落在地上，男子不断拉弓，朝翻滚的女子逼近。
他一心救人，没看见身后凌空举棍的武僧。
连道小心的时机也没有，男子被重重推开，汉子挡在他身后，迎头捱下这一记。
血红，如烛泪，蜿下鼻梁。
不动如山的汉子，微微摇了摇，站住了。
莫擎！！！
男子红着眼哀叫，一次拉开三枚箭矢，逼退围上来的僧侣。
还好……他没事……
汉子撑到了极限，山崩一样倒下来。
他走得安详，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嘴角依稀是个上扬的模样，仿若心满意足，别无他愿。
男子发出劈开身体的一声长嗥，在沙弥眼前化作高如经幢的野兽，尖耳、银背，雪白的绒尾……
呀！他竟也是一只狐。
红衣的贞娘摇身一跃，变成一只有软眉的赤狐，跳到沙弥身畔。
怎……怎会？小孩惊呆了。
贞娘用尾巴卷他起来，原来兽也有表情，似哀似嗔，早知今日，真不该迎你们入山……
风在耳边呼啸，小沙弥只觉身体一轻，人已扫下山坡——
去告诉莫离，让他走！永远别回来！
更多的男女褪去皮囊，加入缠斗，拼死夺回同伴们的尸身。
断臂的了悟矗了降魔棍，大义凛然地高呼，山下就是这群妖孽的老巢！来啊！攻过去！
小沙弥拼了命地飞奔，跑过曲径，遇见火树红花的凤凰木，底下一块残碑，赤红的朱砂如符箓，歪歪扭扭写着「丹室山」三个字。
脑袋忽的一阵晕眩，浑浑噩噩中，只剩下奔跑。
终于截住赶来的妖精与和尚。
施主！你快逃吧！
然而太迟了——
一路溃退的残兵，被众僧逼着，逃回村寨。
小僧了知首当其冲，看见和尚，大师兄在那！
了悟当即抄了棍子缠上来，妖孽，速速受降！
妖精冷眉，变出利爪，不自量力！
木兰海青僧衣一挥，接下同门的棍棒。
了悟单手难敌，苦苦支撑，师兄！你被这个妖精下了咒了！竟然向着他！
了悟闪开！
般若寺现任方丈赶到，对着和尚的额、颞、心，连施三掌。
咚——
第一下，辨相。
「你这个和尚，作何这样看着我？我好看么？」
咚——
第二下，谛听。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大师，我心悦你……」
咚——
第三下，净心。
「莫离！你私自出山，引来灾祸，丹室山修行一族，今要毁在你的手里……」
「我没有！那些僧人不是我领来的，我只……带来一个……他……」
「不能坐以待毙！杀也是死，不杀也是死，跟我一起冲出去，灭了这般秃贼！」
不好！他要化形了！师兄！还等什么？！快收了他！
一只金刚不坏的手掌穿过肋下，直捣心房。
妖精抱住和尚的手臂……
「死在你手上，我认了！我只要你一句，你心里……可曾有我……」
「阿弥陀佛……」
「有没有？」
一根妖骨被从胸口剜出，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妖却笑了……
现在，你还愿意为了我，破了你的业道吗？
①魔王波旬的三个女儿，爱欲、爱念、爱乐，曾诱惑佛祖，阻他成道。
第22章 第廿八回
28.
手执妖骨，如握火焰，受镬汤煎煮，是以无量刑。
和尚听见一个与他无二的声音说。
是我——
将你……封入「方境」的？
妖精看他的眼神苍凉又悲戚。
你一直怪我，坏了你的修行……
不！不是！不是这样！
那声音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几要撕裂了他，和尚大喝一声，痛苦跪地。
妖骨在他手上飞速地焚燃，拢不住的沙一样流走，灰烬落下来，融金般的光，沿途浇灌出无数花火，青红火苗，顷刻冲上山野。
大猛火光中竭战不休的人影，谁还分得清是妖是僧。
惟有喁喁诵经声，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①
师兄！不要再受他迷惑，他是妖，是乱你善业的邪魅！
众僧也缠着他。
——诸相皆空，不过红尘白骨。
——吾等沙门，当舍爱欲。
——收了他！回到我们中来！
不！不！我做不到！不要来逼我！
好，既然你不肯动手，那就由我代你来吧！
独臂的了悟捻了棍，揉身杀上来。
不要！千钧一发，和尚打开宝盒，「阿拏方境」发出一阵异光，所有的僧侣、妖兽、冲天的黑烟，统统停下来。
后世轶闻云，百年前，迦兰僧寻妖迹深入荒漠，在丹室山发现蛰居的妖兽一族，一场血战，杀至妖族最后一兵一卒，以僧人肉身圆寂，镇守宝盒，收九尾妖狐于镜中世界。
人都容易被大道正义打动，没有人知晓，他散去一身修为，只为换他一线生机。
阿弥陀佛……和尚闭眸，终于可以无牵无挂的去了。
久等不来恶鬼缠身，缓慢张开眼。
满目疮痍下，一席伶俜的白衣。
是妖。
他身后是付之一炬的隐山村落，神木凤凰火光冲天，火舌在群峦间肆虐，吞吐狼烟一样的浓黑，为天地披上沉重丧服。
……再也没有丹室山了。
妖转过头，凄怆的脸上震下一颗泪，滚落僧袍，污了坏色衣。
你……冲破了「阿拏方境」？
妖的神情淡漠，「方境」内的时间不受三界所限，我在镜中修炼一日，功力远胜世上百年。
所以不足千龄，已是九尾身。
原来这也是一种修行，没有了情爱，他是这样的无敌。
可割爱去贪，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正思忖，和尚先开了口，你身上的伤……
妖的金眸乍然一竖，他想起来了！
我师父玄一法师说，曾有一只野狐救我于襁褓中，是不是你？
和尚的样子庄严得像一尊佛，无欲无情。
他已经从惑术中解脱，重新成为捍道的僧众。
妖精闭口不语。
若然承认念念不忘，便坐实了对他还存有余情。
前生因和尚一念善，妖精坠入「阿拏方境」逃过一劫，却痛失所有亲族。
如何不恨呢，怪只怪佛前的一面，无风撩香烛。
睫毛惊怔地一震颤，眼前的景象又变，夜幕下燃灯如星的城寨，沙洲明珠——迦兰。妖精站在高高的沙丘上，看阿史那的狼兵手持弯刀，杀入迦兰。
镰月似的霜刀贴着颈项，削去一块皮肉，瞬间血涌。
小沙弥捂着脖子，惊恐地看着两个穿突厥服的士兵穿过他的身体，攫住一个十四五的少女。他们一人捂她口鼻，一人扒下她的襦裙，少女心性刚烈，噙齿啃住堵上她喊声的手，咬下一根手指。
啊啊！！！惨厉的嚎叫。
另一人当即拔刀，复仇似的刺进去再抽出来，一刀又一刀，直至肠穿肚烂。
满城哀嚎，烧杀捋掠，惶惶一个人间地狱。
原来当日沙弥追妖入竹林，所见杀戮并非幻象，只是早了百年，只是借妖的双眼一觑，已难承受。
没了僧侣看顾的迦兰，宛若探囊取物。
和尚也在阵中冲杀，可惜无用，一个凡人，怎么超越生死去阻拦。
他们呢？！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大战中，居然未见到一名迦兰的僧人。
没了。
没了？
脑中惊马地跑过千百个念头，和尚猛地回头，怒不可遏地看住妖。
是……你？
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他可以为他舍命，却不信他也有一样的慈悲心，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毕竟是妖，哪怕修行百年塑得人身，也逃不过天性狡诈、嗜杀、生而祸人。
要破坏信任，只需一个诛心的眼神。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妖没有说出口，倨傲地一昂头，是我如何？
千条骂名，他不在乎多背一个。
我们莫氏一族久居深山，潜心修炼，不问红尘事，与你们红鱼青磬，长斋礼佛的和尚有何分别？
道是无分别，又以楚河汉界的「你」、「我」，划清二人界限。
你们身在红尘，受世人香花供养，却不通人情，可知世上事，并非只有正邪两立，非黑即白，是妖就是祸胎，恨不得立即铲除，是世人容不得我们？还是你们的法度容不得我们？
天生万物，各行其道，连佛祖都说众生平等。
杀人偿命，合该一报还一报。
他们死的，不冤。
冤吗？
和尚不察，直到这刻，他还想着妖精。
为了复仇，他竟累一城无辜的百姓做了陪葬。
迦兰……
迦难……
这罪，再难赎清了。
很轻的一声，像抽芽在冰霜下猛的一用劲，了悟闯破了束缚，再度跃起来，妖精站在原地，生生受了他一棍。
臆想之中的解脱并没有到来，一只黄皮阔耳的狐狸冲出黑雾，替他挡下这一劫。
小狐！
小沙弥追着它滚下矮坡，牢牢拥住它。
没事了……没事了……
捧起的，却是两眼森森的白骨。
「它叫弥叶，有幸活到今天，或者和你一般大……」
弥叶……
弥叶……
弯弓的少年。
沙漠中偶遇的精灵。
一个百年前就已长埋浮土的……兽妖的亡魂。
转瞬间，狂风大作飞沙如剪，绞得天地一团昏黑，撕开电闪的口子，卷他们出幻境。
环顾四周，满壁的陶罐，地上一具殒灭的圣僧的金身，一枚八角菱花宝盒半卧金沙中，「阿拏方境」，一切都是镜中映照。
原来他们从未自地宫中走出。
最执着的人，往往无分辨心，只晓得咬紧，再咬紧。
了悟抱着独臂，踉跄挣起来。
大师兄！他们要逃了！
恍然从幻境中醒来，还来不及从梦中的细枝末节抽身，便要迎战。
施手出去的一掌，竟用了奔雷之力。
这次无人救他了。
妖精惨淡的一笑，缓缓闭上眼。
①大悲咒：皈依大悲渡世的观世音菩萨……
第23章 第廿九回
29.
星夜，无风天，朗朗一轮霁月。
月下一爿半开的柴门，从里透出温和柔软的光，明灯一盏，引迷途的人，到此歇一歇脚。
来啦来啦！
听见叩门，院里响起趿拉的脚步，有人披衣踩履来应门。
来者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长了张方阔的大黑脸，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都说相由心生，这样刚正不阿的相貌，有驱避魍魉的奇效，难怪不怕鬼怪叨扰。
门外站着满身血污的小孩，他也不惊，也不急，仿佛料定了他们会来，粗着嗓门。
不是给你留了门嘛，还不进来，要我请你不成？
稀里糊涂随他进了院，又稀里糊涂带来井边，在这里洗干净了再进屋。
男子不多话，说罢就走。
须臾又回来，手上多了一件粗布衣，一双蒲鞋。
喏，拿去吧。
小沙弥不明，施主知道我们要来？
不知。
长空皓月，地上只得一席影，何来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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