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磊听懂了他明里暗里的警示,有气无力地点头:“有易总在,我哪儿敢。”
送走金磊,一枝刚关了门,腰便被一双大手环住。
脊背坍塌,皮肤略微发烫,环住他的胳膊还在微微发抖。
“别动。”百叶窗仍是闭合着,室内昏暗,易念成将头垫在他的肩胛,重复道,“别动,别回头。”
说完,他恢复了不声不响的状态。
像一盏快要烧到尽头的煤油灯,又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一枝回伸手臂想要安抚,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想从脑细胞黎找些宽慰的话。
却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
“我不动。”一枝任凭易念成的泪水滴落,湿了肩窝。
淡淡的松烟墨香萦在易念成鼻尖,他满足又悲戚地哼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办公室外人声散去,不大的暗色空间里,只有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作响,角落的路由器指示灯偶尔闪光,有一道光线恰巧反射到了墙上的《岩间圣母》中,圣母背后的岩石被照亮。
极其柔和的光,伴着圣母慈祥安宁的神情,落在易念成眼里,却仿佛是连接另一个让他害怕的网络世界的,滔天巨浪。
易念成把一枝搂得更紧,从后面亲了亲他的耳垂,终于嗓音含混地张了口:“时间能不能就这样暂停。”
巨大的颓丧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一枝回握住他的手,带过腰际和胸膛,拉到唇边吻了吻他的指尖:“振作些,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易念成任泪水在面颊蒸发,喟叹道,“外面是滔天巨浪,但至少我们还拥有彼此。”
在易念成看不到的地方,一枝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被幸运包围。
不是因为爱人的真心与情话,而是因为察觉到彼此的脆弱、无助与不完美。
相爱是一种幸运。
是能把软肋亮给对方的幸运。
完全止住眼泪后,易念成同一枝分开,坐回办公桌前。
他把热搜榜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然后靠在椅背上:“可怎么振作呢?我……太难了。”
说完又深吸了口气。
“易图正在融资的关键时刻,我和瀚海签了对赌——原本的计划是,新品发布会后三个月,【爱艺】如果能有20%的利润,C轮融资就会到位——现在大环境不好,互联网行业泥沙俱下,融资本来就难,瀚海那帮人精,不见兔子不撒鹰。”易念成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像在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我和易图一上热搜,卖假画这件事全网都知道了,易图的C轮基本凉凉了。”
“不然皮特为什么急吼吼地打电话给我?易图的身家性命,和他的项目ROI(投资回报率)以及年末分红绑得死死的,我说难听些,我和皮特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一枝幻视了小貔貅和易念成绑在一起的模样,觉得倒也不必如此,便问:“如果不融资,易图有办法活下去吗?”
易念成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一枝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幼稚至极。
易念成:“活下去的概率是0.01%。”
“起码还有,”一枝想让易念成开心,顺着说道,“怎么做?”
“寻找除了瀚海以外的资方。”易念成满脸都写着无奈,“但创投机构都不是吃干饭的,瀚海是业内老大,他们都不要的敝履,谁敢接?我说概率只有0.01%,是在无限乐观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奇迹,它的真实意思是,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一枝心道,奇迹,还真有。
——他手中财物颇丰,主君百城那里,更是奇珍异宝遍集。
否则五年前他不可能求着百城君,然后以“木晟”的名义买下易念成的画,让他拥有第一桶原始资金。
这些天做易念成的助理,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知识,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年前的自己,是易念成的“天使投资人”。
易念成烦躁地啧了一声,打断他的思绪:“还有哪家机构能帮帮易图?”
一·天使·枝心中有了盘算,走到他面前,吐气间都是墨香:“你干嘛要跟小貔……跟皮特穿一条裤子?说不定真有人能帮你。”
易念成眼睫一动:“谁?”
“易总,”一枝伸手在他的长睫上抚了下,好整以暇道,“我真心实意给你支招,你是不是也得以诚相待?”
易念成:“?”
一枝走到门口开关处,将办公室的大灯打开:“至少要告诉我,第一,卖假画是怎么回事。”
室内终于恢复明亮,可易念成却骤然哑火,眸子也黯了下来。
一枝回身,伸出食指和中指:“第二,成纯,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写到小高潮,好爽!!!
成纯是谁,也很明显了哈
第110章 达芬奇诅咒
易念成从办公椅上站起,走到门口,重新将办公室的灯关上。
极致的亮光之后,室内重归昏暗。
黑寂中,他的声音飘出:“我原本以为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
明暗转瞬交替,让一枝的瞳孔无法适应。眩晕感骤然袭来,他眼前泛起大片色块,鬼魅又光怪陆离,下意识撑住桌子。
易念成像是知晓他的难受:“可是它总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在不经意之间,跳出来刺激我一下。”
“你de过那种埋得很深的bug吗?就是那种感觉。”他仰头,似在回想什么,声音很近也很远,“平时不会被发现,更没什么影响,但一到产品联调或者版本更新的时候,就一定会冒出来。”
一枝不懂程序员的苦恼,他循着微光望向易念成,觉得对方更像一头正在呜咽的无助困兽。他试着理解,斟酌措辞道:“关键时刻掉链子?”
易念成点头:“不止是掉链子,是坑,深坑。”
沉默片刻,一枝听到了吧嗒的声音。
易念成再度开了灯。
一枝聚焦双瞳,从墙上的玻璃反光中,看到了易念成。
易念成正凝眸望向墙面正中央,他勾勾唇,玻璃中的影子也勾勾唇,他眨了一下眼,影子亦然。
玻璃后面,远山淡影飞鸟流泉,母亲牵着儿子,眼角的泪滴摇摇欲坠。
是那幅《竹林母子》。
而易念成的影子和画中的男孩重合。
“这件事、这个名字,有千钧之重,在我的心上砸了个深坑。”易念成眼神半明半寐,“过了这么久,没想到,它还能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枝听了个半懂,但也猜到了易念成想说什么:“成纯?”
“嗯,”易念成颔首,神色复杂地笑笑,“我的妈妈。”
“我是诈骗犯的儿子。”
他掏出手机,输入了些什么,递给一枝看。
屏幕中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一枝哪里认得,只看到有个跟刚才热搜榜上一样的【Pure】。他有些尴尬,手已经伸出去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易念成见状,把手机紧紧攥在掌心:“我妈妈是宜州人,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喏,就是未来创业城旁边的福利院。名字也是福利院院长起的,叫成纯。”
“院长赶时髦,还给妈妈起了个英文名,P,U,R,E,Pure。”
一枝方才记下了英文字母的个数,是四个,此时听易念成如此一说,便对上了。他道:“令堂和卖假画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是宜州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易念成道,“专攻油画和版画,但是素描、书法、国画,东方的西方的,什么都能来点儿。她出身清苦,却很有艺术天赋,大概上帝给她关上了一扇门,却开了很多扇窗户。”
一枝原身是毛笔,又因混迹人间千百年而见多识广,对于这样的“艺术人生”再熟悉不过,于是道:“这不是挺好的,令堂又怎么会和‘假画’搭在了一起?”
易念成目光挪开,落在旁边的《岩间圣母》上:“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吧?”
“达芬奇。”一枝对画作不陌生,却不知易念成为何有此一问。
“我妈妈最擅长画达芬奇,尤其喜欢模仿这副《岩间圣母》。”说这话的同时,易念成看着圣母背后的拱形岩石——那里酷似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子宫。
《岩间圣母》、《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抱银鼠的女人》……得益于母亲神乎其技的画笔,他也早早地认识了诸多世界名画。
他想了想,却道:“她的一生,似乎也是个达芬奇诅咒。”
易念成今天的每一句话都踩到了一枝的知识盲区,他不动声色地开了手机,点开搜索引擎,输入了【达芬奇诅咒】。
“妈妈很有聪明,在艺术方面称得上是天才。但就是因为太聪明、太有才了,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却又只有三分钟热度。”易念成接着道。
伴着他的声音以及百科词条,一枝明白了:所谓达芬奇诅咒,是指一个人,如达芬奇一般博闻强识、涉猎广泛,受尽世人的赞美,被称之为“天才”——然而却正因为什么都会一些,导致无法专注于某一个领域。
中了“达芬奇诅咒”的天才,至最后大抵都会变成“样样通样样松”的庸才,终此一生,一事无成。
庸才其实并不是个贬义词。对凡人来说,大起大落总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冲击和损耗,大多数人撞个一次两次,人就废了。
而平平顺顺碌碌无为,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
一枝只是是不知道,易妈妈究竟经历了什么,会沦落到诈骗犯的地步,还害儿子成了“进狱系霸总”。
“你想问为什么我妈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是吗?”易念成总能轻易猜到一枝心中所想。
一枝愣了愣,点头:“因为穷?”
“并不,”易念成道,“恰恰相反,早几年,我妈妈过得还挺好的。”
因为种种原因,易念成从小学就开始寄宿。
刚一米出头的小不点,在理应和父母撒娇、嫌弃麦当劳的薯条不如肯德基好吃的年岁,就明白了一些残酷的道理——外面不是家里,不能乱发脾气;寄宿的阿姨做什么就吃什么,不好吃也要吃;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要拉肚子。
学生年代,他每逢周末才能回家,和母亲相处的时日其实并不多。
难得的团聚时光,母子二人都倍加珍惜,母亲也常常会一边带他认画,一边述说自己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易念成不断回忆着母亲的述说:“我妈妈因为画工好、模仿能力强,什么都能画,画什么像什么,大学时就靠帮人画仿品赚到了不少钱。她在师范大学艺术系有个外号,叫‘人肉扫描仪’。”
“令堂画的是……仿品?和你办公室这些画一样?”一枝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望着墙上的百家名作,忽然知道了几分。
易念成嗯了声:“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时候,找她画画的都是些装修公司、设计公司之流,市面上是有一些买家,喜欢这种名画,放在家里、店铺里,附庸风雅嘛。”
艺术这行,从学习阶段开始就是烧钱,往往烧光了钱却也并没有多少回报,易妈妈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得相当不错,思及此,一枝道:“也算是门手艺。”
易念成却苦涩地来了句:“我倒希望妈妈没有这门手艺。”
一枝直觉到了该转折的地方,便问:“令堂究竟是为什么开始画假画?”
易念成:“因为爸爸,也因为我。”
“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很快结婚,然后生了我。那时候爸爸在设计公司工作,妈妈一边照顾我,一边接着仿品画作的订单,我小的时候,家里和和美美,吃穿不愁的。”他自失地轻笑了一声,“但好景不长,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就因为肝癌去世了——从查出来到人没了,前后不过三个月。”
“妈妈没有正经工作,又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辛苦极了。正巧爸爸的设计公司里有位老板,来吊唁的时候看到了妈妈的仿作,惊为天画,就给妈妈介绍了位客户。”
“客户来自国外,是位不缺钱的大主顾,看了妈妈的作品之后,一口气下了十几个订单,他们给妈妈发来了各种风格的样画让妈妈模仿,并且直接打了一半的预付款。我和妈妈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数字,那会儿银行兑换外币有金额限制,妈妈是花了很久很久,才把那笔英镑完全取出来。”
能一口气下这么多订单,支付这么多费用的主顾,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商小户,一枝脱口而出:“买假画的……国外团伙?!”
这些天在易图,他跟着了解了些许艺术品行业的猫腻,知道国外有这种专门的假画诈骗团伙。
艺术品买卖看似高冷又壕无人性,所谓“开张吃半年”,但更多的画廊和拍卖行要面对的,是“半年不开张”的艰难局面。
因而这些假画诈骗团伙专门雇佣高明的画手,模仿一些尚未流通到市场的名家画作,再同原作持有人、画廊、拍卖行沆瀣一气,在买家出价后以假乱真——真正的画作仍被这条利益链上的人紧紧把持,他们宣称画作有多个版本,等待下次拍卖时一“画”多吃。
能购买这些画作的都是富人,想要用钞能力彰显自己的艺术品味,哪怕得知自己买的是假画,也大多选择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更有甚者,选择弄假成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艺术品从来只和身份、利益与舆论有关,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到最后其实并不重要。
就好比,大明星哪怕穿假鞋用A货包,大家也会认为它们都是真的。
易念成点头:“妈妈心里应该也清楚,但一来天高皇帝远,她料想太平洋的警察绝对管不到国内;二来我当时要上小学了,上重点小学也需要一大笔择校费——我妈妈还是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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