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了赶这些订单,只能把我送到外面寄宿。但即便如此,家里的日子还是好过得多。”
这便是他从小寄宿的原因。
易念成边说,边回想着那段带着童年滤镜的日子:家中不大,他做作业的小方桌,就摆在母亲的工作台旁边。但凡他周末回家,母亲似乎都很忙,要么是在电脑前回邮件发信息,要么是在画架前挥笔。
无数封邮件,以【Pure】的名字发出。
唯一的油画围裙,被蹭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母亲太忙了。
他想吃两口热乎的饭,母亲满含歉意地看着他,点了外卖;他想让母亲陪他一起看电视,母亲却总是说“乖宝,等我画完这幅画,你先把下周要学的课程预习一下”。
然后一直忙碌到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母亲的画仍然没有画完。
某次学校组织亲子春游,母亲却因为太疲劳,直接睡过了点——班级大合照中,翠绿竹林中,每个孩子都和父母手拉着手,笑容甜甜;唯独易念成独自站在照片一角,瘦小的身体被竹竿挡住,露出的小脑袋上,面色阴郁。
想到这里,易念成目光重新落回《竹林母子》。
一枝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恍然道:“这幅画,原来画的是你?”
易念成默认:“我妈妈的杰作。”
那是母亲为了弥补他,特意带他再次去了春游地;也是他记忆中,母亲画的唯一一幅原创作品。
若仔细看,画里杂糅了中西各种画派的技法,各有各的存在感,却又和谐自洽。
母亲是天才。
“阿成,你刚才说令堂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一方面是因为令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一枝仍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易念成长呼了口气,走到一旁沙发上,像是被卸了所有力气一样坐下。
“母亲似乎也明白这钱来得不干净,保不齐自己也要受牵连,用【Pure】的名字画完那个大客户的订单后,便单方面和他们断了联系。”
成纯不在这个圈子里,但也正因此,圈子里,关于“模仿大师Pure”的传说越来越多。
“这之后妈妈没有再做了,打算找份正经的工作,但一个从来没进过职场的中年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你知道的,”易念成道,“几乎不可能。”
尽管垂着眸,一枝还是能感受到他眼底的颓然。
那几年成纯和易念成母子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想象却不敢想象。
一枝心口像被攥了下:“很难吧?”
“倒也没有,”易念成说着,原本略微低哑的声音陡然变高,“假如我没有一意孤行,报那个暑假游学班的话。”
“我还算争气,读书没怎么让妈妈操过心,一路重点初中高中升上来,尤其擅长鼓捣计算机。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推荐我参加信息学竞赛,让我报一个暑假游学班,去国外长长见识,我和妈妈说了,但游学向来都是富家子弟的游戏,费用不是小数目,妈妈实在拿不出。”
“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请了三天病假,还说自己放弃游学班和竞赛名额,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新华书店。”
他记得那三天,自己窝在书店角落,将觊觎了很久却没舍得买下的《算法导论》和《数学一本通》反反复复从头翻到尾,把能抄的代码,抄满了笔记本。
“复课的时候,我一到学校,班主任就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替我报了名交了费,我可以去游学了。”
能在短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一枝脑中冒出了个想法:“令堂……重操旧业,画起了假画?”
“妈妈当时一切如常,和我说钱是她找老同学借的。我还奇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几乎和当初的同学断了联系。”易念成顿了少倾,“直到我从国外游学回来,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架,才知道,原来她又径自联系了国外的假画团伙。Pure重出江湖。”
“原来我游学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书山有路勤为径,还需一个富贵命——铺就道路的原材料,竟都是钞票与金子。
他长叹一声:“这只是个开始。我参加了信息学竞赛拿了奖,高考有了加分,顺利考到江城科学技术大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一枝:“令堂就一直靠画假画为生?”
“是靠画假画,来供我读书。”易念成捋了捋头发,呼吸有点喘,“直到2013年,我毕业那年。”
易念成自始至终低着头,好似个犯了错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学生。
然而此刻,他起了身,乌亮双眸看向一枝:“我……和你分手的那一年。”
作者有话说:
一声长叹
第111章 直到路的尽头
说话间,易念成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了块小单片机。
电板风格颇为古早,红绿二色电线都露在外面,很像电子系大学生实践课里做出的玩意儿,四周也有些打油,一看便是被摩挲了许久。
易念成拨动开关,电板上的字母便一个接一个亮起。
像是拙劣的变戏法,又像是可爱的童话。
一枝定睛,看见了一行字母:
【HELLO BAIZHI】。
亮起又熄灭,接着再度闪光。
“每次会闪几秒钟。”易念成解释,“这么多年,它始终陪着。我明白,我只能用如此短暂的方法,来对抗如此长久的感情。”
接着,他一本正经地道:“Hello,柏枝。”
易念成的语气恢复了平稳,甚至有些清冷,听上去颇似用电脑自带的语音播报C语言里那句大名鼎鼎的程序——“Hello World”。
一枝嗓子莫名发堵,仿佛吃了蘸醋的酸菜饺子之后,又被灌了口酸汤:“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明明是十年前,易念成毕业前夕,为了邀请他去参加毕业舞会而送的礼物。
收到后他开心了很久很久,即使易念成毕业舞会放他鸽子,之后又消失断联,他还是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珍之重之地收到现在。
不断跳动闪烁的字母落在易念成瞳孔中,夜空中的星芒似的。他道:“我当时做的是情侣款,一个提前送给了你,另一个,想在毕业舞会时,用来表白。”
一枝脑子一空,紧接着,震惊、感动、喜悦、遗憾……各种情绪喷薄交融,最终汇合成了阵阵席卷的浪潮。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语。
反而是易念成接着道:“可是就在舞会当天,我刚从宿舍出门,就收到消息——妈妈被捕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从手机中调出新闻,开了翻译模式,递给一枝。
屏幕里是谷歌的新闻搜索页面,一枝看到了关键词【Saatchi画廊】、【史上最大艺术品诈骗】,以及【Pure】,时间则是2013年7-8月。
《每日艺术》、《艺术市场通讯》,甚至BBC、泰晤士报、卫报……各大媒体都对这起诈骗案进行了报道,概述案情有之,抽丝剥茧有之,爆料秘辛有之。
而占据篇幅最多的,竟然是各方对于Pure这位“模仿大师”身份的猜测。
满屏文字中,一行特稿标题攫住了一枝的眼球:
【Pure的悲剧|世界上只有一位达芬奇吗?】
文章出自知名特稿记者,对如今混乱拜金的艺术品市场进行了一番批判;但字里行间着墨更重的,是对Pure这位“假画模仿大师”技艺的赞叹,以及命运的同情。
他猛然反应过来——“世上只有一位达芬奇”,易念成在与他再度见面时,就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易念成的手机备忘录,上面同样记下了这句话。
句子的旁边,还有一个词条:【江城市女子监狱】。
全对上了。
所有的信息,如四散在地却又被重新收集的碎片,拼出了一副巨大而危险的拼图。
易念成打断他的思绪:“国际刑警其实注意这家画廊和假画团伙很久了,虽然母亲很注意,不透露任何与Pure有关的信息,平时收发邮件登的也是外网,但好巧不巧,她早年给小客户画的单子,可能是因为比较随意,有一幅画被她随手在下面署了个【Pure】的名,警察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了她——谁能想到,假画圈大名鼎鼎的模仿大师Pure,竟然只是一个为了碎银几两、每日劳碌奔忙的东方女人呢?”
“那幅暴露身份的画,就是达芬奇的《岩间圣母》。”易念成深吸一口气,转而去看墙,“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枝走来到他旁边,同他并肩看画:“所以你才没有去毕业舞会?”
“是不是害你等了整个晚上?”易念成默了默,将他揽到肩头,又道,“我的错。”
这句“我的错”,刺一般在他心底扎了许多年,伴他犹豫,同他挣扎,随他走过创业初期最艰难的日子,也见证过他功成名就,攀上高峰。
但错就是错。
一枝安静靠着易念成,在后者颈动脉的搏动中,明白了一切——
母亲被捕绝非小事,或许是背调未过,或许是主观毁约,易念成最终没能南下入职互联网大厂,而是阴差阳错,留在了江城创业。
阴差阳错,也是错。
“何止等了一个晚上。”一枝忽然很理解他,语气中并没有抱怨,更多的是怜惜。
易念成将他拥得更紧:“得知消息之后,我完全懵了,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变了,就好像我脸上写着【诈骗犯的儿子】几个大字。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我只能躲。”
“尤其是面对你。”他声线不太稳,“柏枝,你那么好,我……不配。”
“傻子。”一枝心脏空跳了两拍,他踮起脚,唇瓣贴着易念成的嘴角。
“是,我是傻子。”
“配不上你的傻子。”易念成几乎被一枝的目光吸进去,过了片刻,他终于流下眼泪,回吻住他,喃喃着,重复着。
“傻子不仅没和你说,还刻意避着你。”亲了一会,易念成擦干泪,和一枝分开些许。
他喉结滚动着挤出愧疚的声音:“避到2018年,那年,我妈妈在狱中去世了。”
一枝有点吃惊:“令堂不在了?”
易念成:“妈妈入狱前就已经查出了乳腺癌,一直瞒着我,又是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
他逐渐哽咽:“能撑五年,已经是奇迹;我知道,妈妈她是放不下我,想等到我大学毕业再走。”
他依稀记得母亲去世后给自己留的遗书,不大的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小成,妈妈是因为画画太好看,被天使选中啦!妈妈是去给天使画画。你不要哭。】
易念成泪眼迷蒙。
一枝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这就是你当时彻底同我断联的原因?”
易念成眼中水光未褪,莹润如深海之珠,他道:“是,也不是。母亲去世后,恰巧我又创业不顺,项目黄的黄亏的亏,赔了一大笔钱,当时觉得人生要完蛋了,死路一条,哪里还敢联系你?万念俱灰之下,我裁掉了公司几乎所有的员工,来了宜州。”
他怅然摇头:“原本是想去福利院和宜州师范大学,找找妈妈当年的足迹,算是死前最后的念想,然后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死路好歹有路,而走投无路的贫穷与绝望,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易念成:“我在福利院和学校看到了妈妈的照片、她早些年画的画作,不是模仿画,是自己的原创,好看极了。忽然间浑身充满了力量,一定是妈妈在天上保佑着我。”
“学校从来都是教育我,前途是光明的灿烂的,人都有美好的未来。但妈妈,她供我读书游学,让我有机会考上大学,她是在用这二十年的生活告诉我,人在落难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只要活着,就有法子。”
“我盘了盘,公司还没完全倒,项目还有机会,还有几个兄弟愿意跟我来宜州。正巧未来创业城离师范大学和福利院不远,那会儿租金还很便宜,我凑了些钱,打算先租个小办公室,最后再试一次。”
一枝顺着他的话道:“然后就在这里遇到了金磊?”
易念成应声:“卖《竹林母子》的建议,也是金磊提的。磊哥和木先生是我的恩人。”
说完他顿住了,不知是在痛惜金磊突然的背叛,还是在感叹木晟长久的神隐。
“说你是傻子,你真的傻。”一枝靠近他,呼吸拂在易念成的下巴上,温热又带着痒意。
他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见我?逃避可耻且无用,你知不知道?”
“是……害怕,”易念成用下巴轻轻地蹭了下一枝的鼻尖,“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过往,不会再喜欢我。”
“手机给我。”一枝忽然道。
易念成正伤感着,听闻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霎时愣住。
一枝已经从他裤子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他又拿了自己的手机,对着两部机器,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通,接着道:“好了。”
易念成看了眼屏幕,更疑惑了:“为什么要开位置共享?”
一枝佯装叹息:“我也怕啊!害怕某个傻子因为害怕扔下我,再一次逃跑。”
这番话说得像绕口令,易念成揣摩了片刻,才道:“是……不……”
是害怕,却不会再逃跑。
一枝把设好的手机塞回他的口袋,又好气又好笑:“阿成,你以为我喜欢你什么?聪明?有趣?会赚钱?”
易念成揉揉眼眶,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不是的。”他虔诚地直视易念成的眼睛,像凝视神祇,也像对情人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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