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书记办公室的灯比博士宿舍要亮得多。张书记的坐姿与天花板的灯光形成了某种微妙角度,一束窄光越过了一旁高大的芭蕉和发财树,打在江念博的脸上。
与此同时,也给他与书记之间,画出了一道分隔线,虚幻,却又无比真实。
张书记看了眼客座的导师以及伸手挡住光线的江念博,温和地道:“鉴于此次舆论风波影响巨大,我和你的导师王老师商量了一下,先跟你通个气。”
脸皮有如面具,情绪都不是自己的,哪怕对上杀父仇人,也能保持心率60,秒切一副笑眯眯的平和脸孔——以前江念博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样的官员角色,此刻忍不住感叹,艺术当真源于生活。
江念博默默捋直了脊椎,向前微弓脖颈,试图抢救一下:“张书记,王老师,我打人是不对的,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事出有因,是那个店主他先挑衅我,还绑住了……”
想到乐甘,他的脊椎简直像是被抽空了,人也哽住,生生地咽回了后半句话。
张书记微歪着头,仍是满眼笑意,声音却沉了下来:“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动手了没有?第二,对方动手了没有?”
江念博先点头,再摇头,活脱脱一个电动拨浪鼓。
“江同学,此时缘迹不缘心。人,你打了就是打了,没有解释的余地。”张书记道,“你是博士生,一心扑在读书上,但读书不是最重要的——在学习之前,还是要先学会做人。”
不知为何,原本应当温暖的光线却温度尽失,江念博连天灵盖都凉了,心中委屈无限喷薄的同时,又感到某种被禁锢的无力感。
他听见张书记道:“你做好心里准备。”
为了平息舆论影响,合该拿自己开刀的。
绵里藏针。
“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
在江科大,除了开除学籍以外,留校察看是第二重的处分,会被写进档案,跟随自己一生。
一针见血。
“处分下周一宣布,将在学校、材料院二级官网上同时公布。”
他摇晃了一下,眼风带过不远处的芭蕉和发财树,翠绿欲滴的叶子在他眼中脱落,变形,成为一片片带着尖齿的暗器,咻咻地直往他脖颈的位置钻。
见血封喉。
书记看着江念博越来越白的脸色以及摇摇欲坠的身躯,在一旁斯抬斯敬:“江同学,之所以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院里对于同学们的态度,也一直是保护与教育双管齐下。只是你这次过于冲动,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院长到现在还在校长办公室呢!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留校察看并不是给你判了死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你可以吸取教训……”
后面的话江念博没能听进去,他的耳朵仿佛遇到了卡顿bug,停在了“判了死刑”四个大字上,只余加载的小圈圈图标,无限循环。
本来科研就遇到了问题,又叠了留校察看的buff。
死刑,怎么不是死刑?
“王老师……”江念博眼前阵阵发黑,气管像是被割开一样泛起腥甜,他什么也不顾了,向导师抛出了个无措的眼神,心中也打起了鼓,哑着嗓子道,“您帮帮我。”
导师旋开保温杯的杯盖缓缓地吹了一口,还浮在水面的茶叶,纷纷软耷耷地沉进了杯底。他喝了一口茶,轻飘飘看了江念博一眼:“念博,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长痛不如短痛,算了吧。”
江念博想了想,觉得如果“绝望坡”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被汽车撞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导师或许也会这样事不关己地来上一句“长痛不如短痛,算了吧”。
五年的师生情分,重量或许还不如导师茶杯里的那几片龙井,思及此,江念博肩膀颤抖,双眼泛出水光的同时,更露出难以名状的情绪,声音几乎劈了:“王老师!”
张书记忙扶住江念博的肩头:“江同学,我还是那句话,给你留校察看的处分,不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你留,是为了让你能正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过自……”
下一秒,江念博的手机的嗡嗡声,盖过了张书记刚吐出口的“新”字。
张书记不动声色地摸摸鼻头,状似很通情达理:“你先处理你的事情。”
江念博这才如被解了离魂咒一样,打开手机看了起来。
信息不算长,来自爸爸:【儿子,医生说,妈妈的甲状腺癌不能再拖了,我们打算下个月动手术。】
“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
“判了死刑。”
“长痛不如短痛。”
“甲状腺癌不能再拖了。”
张书记笑眯眯的胖脸、导师保温杯中的茶叶从流飘荡、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闪忽闪、木叶香气,从墙角的芭蕉和发财树之间弥漫开。
而这其中,又交织着无望的现实和虚幻的未来。
所有的所有都在扭曲、变形,世界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黑洞。
唯独他的心跳声剧烈而疯狂,像是被黑洞吸引而逐渐破碎的彗星。
江念博在张书记“你先回去冷静一下”的隐隐话语中莫名眼热,人也如一株蔫了的韭菜,摇晃着身子起立打开了门。
……
“江,你们书记跟你怎么说的?”听到宿舍门被推开的声音,蒋晓博原本正在用电脑刷新闻,立刻活鱼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到他身边,不无气愤地道,“我听乐甘说了来龙去脉,你分明就是被那几个奸商摆了一道撒!现在微博评论越来越多了,这帮网民就知道瞎凑热闹,嗐,一群乌合之众!”
“哥哥,你还好吧?”清凌凌的担忧之声也飘进耳朵,是乐甘。
江念博惨白到几乎失血的嘴唇扯出惨淡的笑:“没事。”
“冇得事(没事)?”蒋晓博有些气闷,飚出一嘴江城话,“冇得事你抖个么斯(什么)?!”
江念博这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在发颤。
“我出去散散心。”江念博只好顺势拿上钱包钥匙。
蒋晓博拦在门边:“你走个么斯?你这是能散心的样子吗?丧尸也比你有活力一点。”
“蒋晓博,我求你了,别管我!”江念博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揉了揉眼眶。
他怕抬起头,泪水就要决堤。
小花坛,绝望坡,南三门的“科学顶个球”,光湾广场……
在江科大的九年,江念博曾无数次地抱怨这条路“道阻且长”——就像科研之路。
可今天,就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踱到了光湾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只是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校园。
这个看起来温暖有爱、实际冷冰冰还遍布陷阱的黑洞,苦海。
光湾街依旧面香与锅气一色、孜然同辣椒油齐飞,最终由芝麻酱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整条老街笼着世俗而热闹的烟火气。
穿着拖鞋的大爷们来买晚上要下酒的卤菜,还不忘让老板多饶半勺炒花生;年轻母亲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斟酌买红豆豆花还是蜂蜜豆花,刚下班的都市丽人索性找了个露天的大排档位置,忙不迭地点了小龙虾三拼,又打电话吆喝朋友快来。
热闹,好不热闹。
只是这世间的热闹,从来不属于他江念博。
忽然一道阳光直直射向光湾街路面上的油污,给污渍织出了一道五彩斑斓的罗绮。
镜面反射江念博瞳孔急遽收缩,视野也一团模糊了起来。他揉了揉仍然蓄着泪的眼眶,连带着他人也重心失衡,像颗倒栽葱似的,眼看就要往路边倒过去。
“当心!”
江念博的手臂被扶住。
那道力量不重,但却异常稳。江念博能感觉到那双青筋微凸的手灵巧且充满柔软感,同时阵阵温热沿肘间流向心间。
江念博止住呼哧粗喘,抬起血色尽褪的脸颊,瞳孔中两束压抑的目光,与乐甘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江念博也不知为什么,眼泪如涌泉滚滚,滴到腕骨又滑至手腕内侧,被动脉带来的高温蒸发出不太明显的水痕。
在江科大九年,江念博遇到过很多失败、懊丧、愤懑的时刻,却从来没有哭过。
迄今为止唯二掉过泪的时刻,还都是在乐甘面前。
江念博慌忙抬手擦泪,亦挡住乐甘和他相望的目光。
然而还是情不自禁透过指缝偷瞄。
他好不容易聚焦了视线,眼神游移之间,看到乐甘启唇,似是有话要说。
“别低头,哥哥。”乐甘窸窸窣窣地探出脸,鸦羽般的睫毛笼住一对新月眼睛,对冲掉了江念博眸子中的绝望。
江念博能听出,他的语气里透着某种不太熟练的……关心。
心被戳得软成了棉花糖,正感动着,江念博只听乐甘继续对自己道:“我就说你吃胖了——别低头,双下巴会掉。”
作者有话说:
小江快被推到谷底了。
接下来我要神展开了~
第19章 “你,不,是,人。”(二合一)
江城秋日多雨,但只要是晴天,阳光便透出华中平原特有的明亮与犀利。
乐甘本就颜色微深的皮肤经日光一照,呈现出某种细腻的蜜金,如莫奈的油画,又像将融未融的枫糖。
江念博盯着那片蜜金色发愣。
他不明白,这人,不是,这小仙男是怎么做到又扎心又搞笑的。
明明每句话都无比正确,单独听也确实听不出毛病,但组合起来,却让江念博不知所措。
就像枫糖,初尝甜蜜,多试几口,就会发现它混合着某种清淡的、奇异的苦。
不过乐甘这话,却也误打误撞地产生了另一种奇效——它让江念博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原本憋着的满腔委屈和悲愤,也都悉数消失不见。
江念博觉得自己被狠狠拿捏了。
“哥哥,你以为我没脑子、缺心眼,”乐甘伸手,挠小狗一样,挠了挠江念博的双下巴,“其实我都懂的。要不是……”
江念博略微偏头,不让乐甘再碰到自己的下颚。
但其实他挺喜欢那种又软又暖的触感。
就像枫糖,复杂的滋味难以名状,却让人上瘾。
乐甘想了想,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抱歉:“要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去找那家店主,你也不会……不会哭,对不……”
江念博:“别说了。”
乐甘很识相地瘪瘪嘴,话语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不过江念博觉得,如果乐甘真的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他可能会更加生气。
江念博花了须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怪你,是我自己一时冲动。说起来你还救过我的命呢,两次。”
在宿舍天台,他浑浑噩噩几乎要栽下楼的时候,是乐甘的一句“热干面是甜的”唤回了他仅存的意志;而在他被几个壮汉围殴时,也是乐甘拼命挡在后面,对他说“哥哥快走”。
即使乐甘知道,自己留下来的下场是什么。
“你不用对不起,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思及此,江念博很郑重地道谢,“乐甘,谢谢。”
乐甘的脸突然闪过些许绯红,如傍晚四处溜达的云霞:“我只是凭本心行事。哥哥,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待命。”
二人之间流窜着诡异的空气,让四周的叫卖声、招呼声被衬得更加分明。
江念博刚想说什么,却听到“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的声音。
口袋里的诺基亚是懂自己的,电话来得不可谓不及时,拯救了此时的尴尬。
“儿子。”
可是情况更加尴尬——电话彼端是父亲的声音,严肃,却苍老,间或夹杂痰音。
“刚才的短信看到哩?你别放在心上,那是你妈妈想你了。他不太会用手机,是找卫生院的大夫帮忙发的,你娘说句子,大夫打字,字还没打完就发给你了……”
江念博明白父亲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原因,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没有多余的脑力和父亲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爸,是要手术费吗?”
方才的短信最后一句【我们打算下周动手术】,意思再明白不过。
片刻寂静之后,只听父亲在电话里继续道:“念博,我和你娘不该打扰你的,只是你账户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唔,大约要四万块。手术要上县医院去做,还有恢复期间的花费……”
父亲似是感知到了江念博短暂的茫然,顿了顿,给自己打圆场:“没有也没关系,四万块应该不难筹,我和你娘再借一点,应该能筹齐。儿子,你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
江念博的确茫然,在被导师暗示退学、被书记明示处分后,他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新的风浪,更不知道风浪何时会来。
“不难筹?四万块不是个小数字。”回过神,江念博感觉额头生疼,仿佛彼处真的被巨浪砸过,脑子哗啦啦进了水。
他无能为力的同时,又莫名愠怒。
父母和农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平时接触到的都是特别细碎的金钱——粮商来收小麦,六毛八一斤;乡里卫生院的阿莫西林吊瓶二十块一瓶,发烧感冒了打一瓶就好;逢年过节偶尔赶集给自己买件新衣裳,不过三五十块。
鸡毛蒜皮见惯了,动辄几万块的手术费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
人会因为缺乏感知力而变得异想天开,甚至莽撞大胆。
江念博同情父母,却也不禁感到悲哀,硬着头皮噎出一句:“爸,当务之急是控制住妈妈的病情。钱的事你别发愁,给我一点时间。”
父亲默然许久,才小声道:“儿子,钱的事爸爸再想想办法。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读书,博士毕业找到好工作,就算熬出头了。”
“什么叫熬出头?”江念博心中忽然一悲,颤声道,“妈妈的病是一辈子的事,怎么熬出头?”
17/136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