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读初中时,逢寒暑假会到县城同父亲住在一起,彼时,父亲总是一边给他煮面,一边叮嘱他“考上高中就熬出头了”。
话毕,还会给煮好的面里,卧一个荷包蛋。
父亲的嘴就像一个可以自动进行版本升级的程序——至他上了重点高中理科实验班,这话就变成了“考上大学就熬出头了”。
而现在的程序指令,是【if[“江念博博士毕业”]; then echo[“江念博熬出头了”]】。
可怎么熬?怎么出头?什么叫熬出头?
江念博涨红了脸,极力克制语调:“早知道妈妈这样,我当初,当初还不如不读这个博士,直接出去工作赚钱,或者我现在就退学去赚钱……”
父亲在电话那头赫然打断他:“江念博,你胡说八道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年,说不读就不读了?”
江念博再也听不下去了,按下了挂断键。
挂掉电话,他内心五味杂陈,瞳仁里的光全散了。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五官随之难受地皱在一起。
这个国度的亲情讲究“养儿防老”,讲究付出和回报,因而显得很功利,有时就像一本扯不清的烂账。
账本里,父母和子女的“计提金额”始终无法轧平——他们总是会高估自己的付出,同时低估对方给予的回报。
见状,乐甘投来担忧的眼神:“你妈妈是生病了吗?严重吗?”
江念博搓了搓脸,“嗯”了一声。很快他吸吸鼻子,换了副轻快的语调:“乐甘,你有爸妈吗?”
说完就后悔了。仙男已经得道上天,父母是什么?不存在的。
乐甘果然迷惑摇头。
此时,江念博不禁羡慕起乐甘的六亲缘薄起来。他再未说话,打开手机,正准备查一查附近有没有银行ATM机时,又听见身旁敞亮的一声招呼:“小江博士!”
“大中午头,啷个(怎么)有时间来这里撒?”胖姐扯着嗓门大喊。
江念博抬头,才发现自己和乐甘不知不觉走到了【胖姐面馆】前。
面馆门口一片狼藉,铁皮卷闸门只开了一半,不断有搬家工人从店内进出,将桌椅杂物运到斜对面的厢式货车上。
“胖姐,你的面馆……你不干了?”江念博错愕地道。
胖姐正给搬家工人递矿泉水,闻言直起腰:“不干啦!前几天把店里的东西盘了盘清出去了,今天正式把店子关掉。”
江念博:“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科研不顺,因为意外被留校察看,母亲生病筹不到钱。
为什么啊?
胖姐对几位工人道谢,之后抹了把汗,以手做扇在脸旁扇风:“家里和店里两头跑,我遭不住。正好面馆的租期到了,我就先休息一段时间,回家陪陪我老娘。”
她看了江念博和乐甘一眼,声音平淡却极小:“我老娘快不行了,肝癌末期,医生说,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
“肝癌是什么?”这个知识点显然超纲了,乐甘拽了拽江念博的T恤下摆。
江念博用眼神制止乐甘发问,被胖姐一说,又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中不是滋味,向胖姐道:“还准备继续开面馆吗?胖姐,你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老顾客,你这一走,我以后上哪儿吃热干面去?”
“再说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做热干面是赚得不少,就是太累。我在光湾街干了九年,九年间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起床和面,整整十年,凌晨三点。”胖姐伸出三个手指,自失地一哂。
江念博在江科大也待了九年,九年间不是没有过肝论文熬大夜的经验,然而听闻胖姐此言,他还是敬佩地瞪大了双眼。
这世上,比科研辛苦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胖姐将那块写着【胖姐面馆 供应早歺】的小黑板归置到一边,又去拾掇面条机、电动煮面桶、漏勺案板、调料盒和纸碗等一套工具,怅然道:“所以现在都没什么人愿意开面馆了,喏,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去开么斯(什么)奶茶店、甜品房,一杯奶茶十块钱,成本只有两三块,这真是比卖热干面轻松多了,赚钱也快。”
江念博眼前浮起光湾广场步行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奶茶店招牌,情不自禁点头。
胖姐又长叹了声:“我这套做热干面用的家伙也清不出去了,唉!谁要是能把它们带走,我再免费送一张我轧面条的独门秘方,直接无缝开店。”
面对江念博,虽然胖姐勉力克制,但说话依旧带着些许江城口音,“热干面”也就被她说成了“乐甘面”。
总算听到了熟悉的词汇,乐甘忍不住问道:“姐姐,做热干面很累吗?”
这就好像鲁班在问“刨木头很难吗”、牛顿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学不会物理”,眼见热干面小仙男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江念博被秀了一脸,但还是顺着乐甘的话问:“胖姐,没有想过另找份轻松的工作?”
胖姐摇摇头,感叹道:“你还在读书,没进过过社会,你是不知道,打工也好,做生意也好,么斯(什么)轻松哦?其实累一点冇关系,我穷人家家,只会煮面拌面,一点错误都不敢尝试,万一转行了赔钱了那不就掉大了(完蛋了)?”
胖姐话粗理不糙,江念博在做金属材料热塑实验时,也总是接触到“容错率”这一指标,他想了想,觉得穷人的“容错率”,的确不是很高。
如果他有钱,科研不顺大不了退学,被学校处分也可以回家啃老,而母亲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现在,科研不顺没法毕业;被学校处分留下一生污点,即使毕业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都是问题;至于筹不到钱给母亲动甲状腺癌手术,最坏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
物质生活只能衡量人是否“贫”,人生选择的数量和质量,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穷”。
而金钱,是当下最有效的、能控制人生选择的变量。
选择是很奢侈的。
他是“穷人家家”。
他没有选择。
胖姐抬起眼皮发现了江念博的怔忪,以为他是没听明白,解释道:“小江博士,要我说,读书是最轻松的。读不好了学校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不仅不会把你怎么样,还会让你继续努力,读出来了,后面幸福一辈子。我几(很)羡慕你们哟!”
胖姐没怎么读过书,对学校的了解还停留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江念博想起江科大这个无情黑洞,喉咙里憋了一口老血,却又无法与胖姐解释。
“这家店也是被你们会读书的人接下来了。”胖姐朝一旁努努下巴,“说曹操曹操到,爹爹!”
“仙霸!”乐甘像是看到了救星,闪着一对星星眼拼命挥手。
不远处【二七数码】的方向缓缓走来一位长者,阳光将他的丝绸衬衫照出几道耀目银线,端得是风度翩翩,像是孤悬中天的月亮,让整条光湾街的喧嚣群星,都失了声音与颜色。
“仙霸,好久不见!”乐甘愈发兴奋,直白地道,“关于灵术,我其实有问题……”
“哟,这是谁家没人管的孩子,见人就叫爸爸。”长者身后突然冒出了个揶揄的男孩声音,“我舅舅从哪儿冒出来你这么个儿子?我是不是得喊你做表弟呀?”
男孩高瘦的身影从一旁闪出,随着动作,茂密异常的乌发微微甩动,在阳光下尤为显眼;偶尔有两三根发丝调皮地飘来飘去,给男孩添了层空气刘海。
也不知是看见外人不方便继续,抑或突然被怼,乐甘哑口无言:“你……”
男孩一手捧着杯奶茶,另一只手抬起大拇指蹭了下鼻子,嘴角一歪,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一眼。
胖姐冲长者颔首打招呼,眯着眼笑:“我这个店,其实是被‘二七数码’的爹爹顶下来了,爹爹,你说你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什么来着?”
“茶室。”长者身旁的乌发男孩抢答。
“一枝,不得无礼。”长者乜斜男孩一眼,又向江念博、乐甘与胖姐三人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外甥。茶室也是他开的,我只是代签了合同,真正的老板其实是他。”
也是奇怪,长者明明是好心介绍,目光也平淡温煦,但撞到男孩那里,却像两团烈火,让男孩讷讷地缩了头。
“爹爹,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跟演电视剧似的,开的店也洋气。”胖姐继续挪动着着没人要的煮面桶,金属与地面石板碰撞出的叮当声响,打破了空气中奇异的沉默,“茶室,是喝茶看书的地方嘛?”
长者点头:“算是,我和外甥都喜欢写字,‘二七数码’毕竟不方便,地方也好,还是有个茶室好,我们也希望能多交一些朋友。”
硕大的煮面桶泛着银白冷光,映出了旁边黑板上模糊的【胖姐面馆】几个字,以及胖姐一张犯了难的脸。
长者将扭曲的面庞看在眼里,接着道:“您这套工具要是卖不出去,暂时先放在这儿吧。我帮您看着;若是您联系到了买主,直接来找我取货也行。”
“谢谢爹爹。”胖姐停了手,目露感激。
长者道:“不必客气,反正我这间茶室,要下个月才能装修,时间充裕得很。”
胖姐想了想,语气羡慕中裹着担心:“爹爹,你真的要开茶室?我同你说句良心话,这条街上你也看到了,都是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大家来也都是买碗豆花,拎两袋卤菜,吃一顿小龙虾。小本生意才有的赚嘛!喏,不说老五烧烤的老五哥了,就是我这个面馆,好好干的话,刨去房租水电原料成本,一个月下来也有四五万块进账。至于茶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爹爹您是富贵的读书人,冇得(没有)朋友,还专门花钱交朋友。小江博士,你也是读书人,你说是不是?”她放慢了语速,话毕,还拼命冲江念博使眼色。
胖姐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话没有说得太露骨,但江念博却听出来了——这是在隐晦地告诉长者,茶室摆明了是赔钱生意。
胖姐自己不方便出马,想让江念博劝劝长者。
然而江念博心思全然不在此,耳朵里萦绕着的,全是另一句话:光湾街的一家小小面馆,好好干一个月能入账四五万。
也不怪他动心,只因他对这个数字实在太敏感。
母亲的救命钱,这不就有着落了!
思绪翻覆之间,江念博突然被醍醐灌顶,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也不顾面子了,劈头盖脸地问长者:“大伯,您租下这个店面,租金是……”
长者刚欲启唇,江念博身边倒先热闹了起来。
“哎,你往我身上蹭干嘛?”只见乐甘一边扬手护住额头,一边往江念博旁边躲,“长相斯斯文文的,干的事儿怎么那么不正经,臭流氓。”
一枝刚吸了口奶茶,很烫,又添上乐甘的一番话,于是他一口奶茶全喷在了乐甘脸上,里头的珍珠正中乐甘颧骨。
乐甘忙着去擦脸,眼角瞥到一枝吐着舌头哈气的模样,气急败坏:“不仅是臭流氓,还是条流浪狗。”
一枝全然忘记了怼回去,只是瞪圆了眼睛,耸着鼻子步步紧逼,模样倒真像一条大型犬,就差扒到乐甘肩头了:“你是不是没洗头?不对,你头发上怎么也……让我闻闻,这是芝麻酱?”
他倏地附在乐甘耳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你,不,是,人。”
乐甘大惊失色,仿佛被戳到了七寸,半是惊恐半是愠怒,用气声回一枝:“我是不是人这不重要,但你是真的狗。”
“一枝,回来!”长者眉眼凝重,喝道。
一枝委屈地停住脚步,回头小声道:“主……舅舅,他和我一样,他头发也有气味!”
胖姐没注意道一枝和乐甘那几句推拉,但在听到“芝麻酱”三个字后好奇地伸头闻了一下,也惊愕道:“真的欸!帅锅,你是刚在哪里过了早(吃早餐),吃过热干面吗?”
乐甘:“……”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戴顶棒球帽的!
胖姐如痴如醉地吸着鼻子,好似真的在品尝珍馐美馔:“这个酱料,蛮扎实(好厉害)!我要是还开面馆,一定要高价把调酱料的师傅挖过来,那还不赚翻了?!我再用赚到的钱扩张,开分店……”
在胖姐“开分店”、“赚大钱”的碎碎念中,江念博胆子愈发肥了起来,对长者穷追不舍:“我刚才还没问完呢,您租下这家店,租金大概多少?”
长者示意一枝退到身后,笑着看向江念博:“怎么?你也想租店铺?”
江念博默然。
想。
但要谋定而后动。
先好好算一笔前期投入的账。
“手来。”长者抓住江念博的手腕,在他掌心画下一串数字。
见江念博瞠目结舌,长者含着笑,转而对一旁拼命捂头发的乐甘道:“年轻人,你方才所说的灵术是何意?我不太懂。你怕是问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键词提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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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胖姐出清了店里的桌椅杂物之后,还要去医院照顾母亲,便匆匆告了别;长者与外甥也忙着为新茶室联络装修公司。江念博自知世间无不散筵席,兼之乐甘和一枝这俩混小子之间剑拔弩张,实在不对付,于是带着乐甘原路返回了学校。
一路上江念博似有心事,开启了锯嘴葫芦模式,乐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抑或是仍旧和一枝生着闷气,也很有眼力价儿地讷讷不言,因而原本将近四公里的“绝望坡”,不消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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