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奇怪,面馆已经试营业三天了,这七十二个小时其实来了不少顾客,女顾客还特别多,只是每一位在瞄了几眼店铺之后,都和刚才来的那位年轻姑娘一样的反应,连连后退,然后脚底抹油。因而【乐甘面】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至今未开过张,营业额为零。
他也知道女顾客多的原因。
自己的这张脸。
可是长得帅有个屁用,长得帅是真的不能当饭吃。
万事开头难,实乃世间之真理,江念博开面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有想到,开一家面馆,会比《材料科学基础》里那道经典的例题——一个光滑的小铁棒穿过磁场,既发热又发电,求小棒穿过磁场的功率——还要难。
当了这么多年小镇做题家,直到不再和学业打交道了,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中很多难题的参考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字。
略。
其他的都好说,只是眼睁睁看着从供应商处买来的原材料过期变质,煮面桶里的水沸了凉凉了沸,江念博的心,和他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都在滴血。
女大学生走后,瞌睡虫又上赶着二度袭击江念博的眼皮,他以手撑头很快睡了过去,头还有规律地一点一点,捣蒜泥似的。
恍然间江念博做了个梦,梦中他站在博士宿舍1号楼的楼顶,学院书记、举着茶杯的导师、正在煮面的父亲、卧床等着手术的母亲,甚至还有那个自|杀的师兄……他们面容清晰,就是没有脚,身影来来回回地在他眼前飘过。
耳边也不消停,“长痛不如短痛”、“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江念博,跟我走吧”,“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声一声连绵不绝,仿若奈何桥边的引魂歌。
不想,不要,不走,不知道。
江念博很像张嘴想嚎两声发泄一下,喉咙却如灌了水泥,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他抬起手臂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如此动作,人就失去平衡,从楼顶天台直直地往下戳。
“你的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江念博心如死灰闭眼等待一切结束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声音。
不是方才的女大学生。
是乐甘。
乐甘的音色很好听,像店门口那挂随风舞动的风铃,很近,又很远。
一瞬间,江念博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什么固定住,整个人也终止了下坠的趋势,他化作白鸟,往云层深处展翅。
许是高处风大,他的脸颊莫名抖了抖,与此同时声音也被解了禁,江念博情不自禁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
“哥哥,醒醒!醒醒啊!”
怎么回事?
脸上的痛感似乎是真的,
而且愈发频繁,触觉却又冰冰凉凉的。
江念博一睁开眼,就看到乐甘的手指将将要触到自己的苹果肌。
“我又睡过去了?”大脑里腾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他仰着头,“乐甘,是你把我……戳醒的?”
“嗯,你鼻头粉粉的,好可爱啊。”乐甘还是用手指戳了戳江念博的鼻子。
江念博:“……叫人起床有很多方法,没有必要动手。”
“我是看你头马上要撞到桌子了。”乐甘带着歉意瘪瘪嘴,顿了片刻,他又找补道,“哥哥,对不起。”
说话间,门口的风铃滴答作响,伴着乐甘温热的呼吸,一并扑到江念博脸上。
江念博的火被这声“对不起”压了回去。
他瞪大了眼睛——多日未见,乐甘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从寸头略微长了些;这样的发型让他看上去多了些可爱的幼态,配上颜色微深的皮肤,却又很清爽。
许是太久没说话,他嗓子里像揉了一团砂纸,一出口声音有点哑:“你来干什么?”
乐甘道:“来看看你。哥哥你怎么变瘦了?双下巴没了,脸颊也凹下去了。”
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江念博也感觉自己细成了薄薄的一片,他下意识蹭了蹭脸颊,有点热,于是道:“我不是叫你跟蒋晓博好好待在学校吗?来看我干什么,没必要。”
话毕他略微惊讶——在乐甘面前,自己怎么还傲娇了起来。
“学校没意思,想来这里帮你做点什么。”乐甘双手交叠搓了搓,声音很虚,“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如果当初没帮我打人,你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地步。”
江念博心被狠狠地揉了一下,从脸颊热到耳朵尖,可还是嘴硬道:“你要我说多少遍?不是你的问题。即使没有你,我也会退学的。”
乐甘没察觉他的反常,眸光闪动,眼中半是纯真半是迷惑:“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店里怎么没人?”
这小仙男似乎有种特别的技能,能让自己窝心三秒钟,却也只能让自己窝心三秒钟。
江念博回过神来,苦笑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行吗?”
“光湾街我虽然来得不多,但哪一次不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热闹极了。”乐甘挠挠头,往门口看了几眼,“奇了怪了,为什么我们的店这么冷清啊?是因为‘乐甘面’这个名字不好吗?”
当初知道店名叫【乐甘面】的时候,乐甘就小小震惊了一下。他没有料到江念博会对“乐甘”二字执念如此之深。
“别瞎想,生意不景气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江念博努努嘴,示意他往斜对面看,“【二七数码】也歇菜了。”
乐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彼处大门紧闭,【二七数码】的招牌也已经荡然无存,语气不无惊讶:“啊?仙霸怎么了?”
“不知道,大伯只说家里有事,停业回老家了。”江念博皱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凝思少倾,江念博忍不住道:“大伯挺神奇的。他不会真有什么灵术吧?”
“有,但仙霸不承认。”乐甘转身回到桌边,换了副一反常态的认真口吻,“他好像在刻意避着我们。”
签下转租协议次日,【二七数码】就关门了,他试探着给长者打电话,无人接听;发短信,长者只回了八个大字:【家中有事,不便联系】。
若说长者还做生意,可卷闸铁门是实打实地关到了现在;若说长者退租走人了,但铁门上连个【旺铺招租】的纸条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江念博按照协议上留下的银行卡号给大伯打了押一付三的房租,却收到了银行的信息,说是卡号有误交易失败,4500元,被原路退回到了他的账户上。
这笔打错的房租,却恰好成了救命钱——正是有了余下的四千五百块,他才得以找供应商买了碱水面、酱料和小菜。
正愣着神,江念博听见旁边传来很大声的嫌弃。
“呸呸!这是我们小仙男吃的东西吗?”
乐甘不知何时把煮面桶开关打开,下了碱水面进去。他捞起面条晾了晾,往嘴里塞了两筷子,又勾着手指去尝旁边的芝麻酱。
“不好吃吗?”江念博站了起来,扭头急切地问他。
因为起身太快,二人之间仅仅隔了几公分,恰到好处的身高差,让江念博的鼻尖碰到了乐甘的额头。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乐甘头发上芝麻酱香,淡而上头。
江念博尴尬地捏了捏山根,又换了个问法:“很难吃吗?”
不怪他翻来覆去地问车轱辘话。热干面味道几何,关系到这家店能否顺利扛下去,更关系到他母亲的手术费。
方才离得太近,乐甘条件反射地闭眼,眉毛鼻子都蹙到了一起,隔了许久,他才撩起眼皮,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
江念博:“?”
乐甘:“是好难吃。”
作者有话说:
毒 舌 仙 男
第23章 “靠不要脸吃饭”(二合一)
乐甘是混仙界的,讲话没那么多顾虑,江念博和他相处久了,多少能理解。
只是,话说得倒也不必如此伤人。
他有些不服气,刚想张口反驳两句,【乐甘面】门口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位顾客。
江念博秒切笑容,走上前去对驻足在门口发呆的妇人道:“小店主营热干面,物美价廉,要尝尝吗?”
“我晓得。”妇人约摸四五十岁,一手拎了个塑料袋,里面是七八个老式鸡蛋糕,另一手提着个萝卜白菜满当当的菜篮子,听到江念博的话,眼角的皱纹随着眯眼动作变得更深。她看向小黑板,操|着一口江城口音:“乐甘面……”
江念博道:“对,本店店名叫做【乐甘面】。”
妇人这才“咦”了一声,问他:“这店胖姐不干了?换你们两个小伢(小孩子)干?”
妇人的眼神很是微妙,江念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方才自己和乐甘近距离接触。他头皮有些发硬,却还是打算抢救一下,把人往店里引:“胖姐家里有事,金盆洗手了,这里是我在经营,依旧是面馆,您要不要进来尝一尝?”
妇人啧舌:“咦呃,你们屋头(店里)那个小伢,自己都说面条几难七(很难吃),你还敢让我进去。”
“小伢年龄小,胆子蛮大。”还没等江念博反应过来,妇人将菜篮跨在小臂上,走远了。
“等我赚到第一桶金,我一定要去定做一个巨大的门牌,把【乐甘面】三个字挂上去,”江念博沮丧地回到店内,忿忿然道,“对了,再加上灯球,我要让【乐甘面】二十四小时亮着,再把这装调料的烧杯换了。”
乐甘仍是蹙眉盯着那碗他刚尝过的热干面,摇了摇头:“问题不在门牌,也不在烧杯,主要是面。”
江念博有些心虚,走上前道:“真的那么难吃吗?”
乐甘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念博很自然地拿过乐甘方才用的筷子,挑了一筷子送进口中,边咀嚼边道:“也还好吧,就是很正常的那种热干面啊,哪里难吃了?”
“哥哥,我是谁?”乐甘伸脚勾住一旁的条凳,坐了下来。
“嗯?”这是江念博从来没听过的严肃语调,他被问得一怔,“乐甘啊,小仙男,热干面。”
“你也知道我是热干面。”乐甘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嘴上沾了点葱花,随着唇瓣开合,调皮地跳跃着。
这模样竟有些可爱,江念博视线绕着那抹浅绿打转:“你什么意思?”
“我既然是热干面,也住在碗结界里,我见过的面馆比你吃过的面还多。就是说——”乐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酷似霸道总裁,他顿了顿后继续道,“全江城的热干面都归我管。它们好不好吃,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仙男。”
江念博眼珠转了一圈,觉得霸道总裁,哦不,霸道仙男这话逻辑严密,叫人挑不出错。
没有人比乐甘更懂热干面。
他放下筷子,凑近乐甘。
乐甘突然有些慌张,眼神如轻烟一样四散逃逸:“你别不信。”
“霸道仙男,嘴角沾到葱花了。”江念博闷笑一声,很快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另外,愿闻其详。”
乐甘连忙用大拇指指腹抹掉葱花,抬眸看他:“哥哥,我知道你没什么钱。”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念博面色不悦。
乐甘觉察出了江念博的愠怒,耐心解释:“我是不是也对你说过,我们的【乐甘面】,门牌不是重点?”
在江念博不解的眼神中,他道:“胖姐还在的时候,【胖姐面馆】有门牌吗?”
江念博凝神回忆了少倾——吃了九年的热干面,却从未注意过这种小问题,此刻他才发现,胖姐面馆真的没有门牌,【胖姐面馆】四个大字,连同所有的菜单,全都浓缩在了一块小黑板上。
乐甘继续掰指头:“不止【胖姐面馆】,【老五烧烤】、【七七吧鸭脖】……这条街上,哪家厉害的店,是靠着招牌做起来的?”
“都是靠口碑,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江念博摇头,同时他忍不住心想,乐甘的眼睛是挺毒的,“光湾街店铺的回头客特别多。别的不说,光我们这里,今天早上来的两位顾客,全是回头客。”
乐甘颔首:“刚才那位阿姨一来就问胖姐去了哪儿,摆明了是吃惯了胖姐的面。这就说明,在光湾街,门牌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没用。反而招牌越是朴素,越是说明这家店硬气,是靠真本事做起来的。”
“硬气,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江念博眼前恍然浮现出老五烧烤那个被熏成【老五火火】的牌子,叹了口气,“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的【乐甘面】,可是一点也不硬气。”
说完他捂住了嘴。
怎么自己也开始学着乐甘顺嘴出溜,把“乐甘面”说成了“我们的”。
不过他想了想,这店是自己盘的,店名却是乐甘,说是他和乐甘两个人的面馆,的确也没毛病。
江念博高低曾经是个博士生,自己能当一会江念博的老师,在他的知识盲点上疯狂蹦迪,乐甘泛起了自豪的微笑:“因为你的面,好难吃。”
江念博破罐破摔地道:“我说,热干面小仙男,哪壶都不开,你就别提了。”
乐甘复又拿起筷子,挑起一团已经坨了的面条。面条早已失了水分和弹性,软哒哒地垂着,上面糊着的芝麻酱也蒸发成颗粒状的小斑点。他嫌弃地道:“腻而不甜,入口发黏,又干又柴。一尝就是大路货,难吃得要死。”
乐甘吐了吐舌头,得出结论:“外面买的吧?”
江念博眸光黯了下去,心想你是没尝过我自己做的,比这更难吃。
“比我们店里的面更难以下咽的,我有一次从碗结界里出来玩,也见识过。”乐甘歪头思索,“不过那家店情况还比较特殊,它家老板以前是军人,当年川省大地震,他去救人的时候遇上余震,被压断了一条腿,复员后他自主择业开了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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