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离花神堂有些距离,过了市集附近的堵点,出租车在路面疾驰。
宁城夏日天气多变,上午还晴空万里,现下却是黑云压城。空气中特有的雨前腥气,也顺着飘进了车中。
三人都安静非常,车内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的呼吸,似在控诉即将到来的大雨。
身旁的宁念明闭目养神了许久,似乎睡着了,都春见状,不打算再和玉小霜绕圈子,传音灵术直指副驾上的水仙花:【石蒜科小仙,你既求‘死’,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花神威仪还在,玉小霜一滞,回头看着都春,严肃道:【不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谁告诉你我在花店的?】
【回神君,桑律。】
【说实话!】
【桑律。】
这株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水仙花,来得实在是太诡异,都春不可能不提防。他陡然提高灵识中的声量,试图诈玉小霜一诈,对方依旧没有改口。
所言应当为真,都春放下心来。
【你和桑律怎会认识?】
【我去桑律打工的餐厅吃过饭,和桑律彼此认出了对方的原身,花木灵转世投胎的本就不多,在宁城的就更少了,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何时开始跟踪我的?】
【就……就今天。神君,我不是跟踪您,只是早上我到了花店准备登门求见,没想到您和宁先生去了医院,机缘难得,我怕错过了今天,之后您就不在花店了,这才跟您去了医院。】
宁念明曾经说,有人从出花店就开始跟着他们,这话和玉小霜也能对得上。
【你跟踪我是求‘死’,可你又为何要‘死’?】
终于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玉小霜突然沉默,她压了压棒球帽,把口罩拉到了鼻子上方。
后视镜里只露出了一双杏眼。那双眼悄悄扫过都春,写满不安。
【玉小霜!为何要‘死’?】玉小霜的目光被都春精准捕获,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宁念明原本泥塑一样靠在车里,此时突然睁开了眼,“咳咳”两声,把都春吓了一跳。
都春忙道:“怎么了宁哥?”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安静,”宁念明眼睛不行,鼻子耳朵都很好,他听了半个多小时的呼吸声,此时莫名奇妙地说道,“都春,你平时不是挺话痨吗,遇到小姐姐,就变锯嘴葫芦了?”
宁念明语气轻快,像是开玩笑,但不知为何,都春觉得宁念明话中有话,甚至还闻到一股不存在的酸味。
天上已经坠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出租车行驶至老城区的闹市,天色昏暗、路面狭窄不说,两旁还满是不守交规的电动车和行人,到处乱窜。司机拧着方向盘,一会儿刹车一会儿踩油门,快把档位换冒烟了。
司机忽然一脚急刹,都春整个人往前一倾,脸抵到前面的车座。
因为撞到了眼珠,他有片刻眩晕。
又有滚烫鼻息喷在自己腰间。
眼前再恢复清明时,他发现宁念明整个人歪在了自己身上,臂膀攀上了自己的肋骨,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宁,宁哥。”都春被搂得有些吃力,“轻一点。”
他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刹个车能刹出这么大动静,转念一想,宁念明眼睛看不见,或许平衡能力不太好也未可知。
忽而又有温热感自手上传来,都春垂眸,觉得宁念明似乎误解了“轻一点”的意思。
——宁念明的胳膊不仅没放松,另一只手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间或在骨节处摩挲两下。
那是方才吃梅花糕时,被宁念明虎牙咬到的地方。
被宁念明一打岔,都春不知想到了什么,从颧骨到耳朵全红了,热气从小腹向上涌着,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同玉小霜推拉。
玉小霜好像也被撞到了,双手盖住面部,肩头时不时颤动一下,很痛的样子。司机连着说了几句“抱歉美女”,她只是一直埋着头,并未搭理。
出租车很快到了目的地,司机怕这三位帅哥美女拿“刹车事故”说事儿,在玉小霜付完车费后,一脚油门踩到底,蹿了个没影儿。
“小姐,”宁念明在都春的搀扶下,将花店大门打开,“谢谢你出了车费,这样吧,花店的花我给你打八折,再多送你几束。你是喜欢那些稀罕品种吧,要怎么配?”
她眼睛依旧红肿,口罩下的语气充满不确定:“那个,我想要……”
宁念明又拿出手机:“对了,你给我个联系方式,以后方便买花。”
玉小霜看了眼都春,只得在屏幕上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来花店买花本来就是玉小霜一时情急胡诌的,现下宁念明认真起来,她还没法接。
“需要我支招吗?”宁念明问道。
玉小霜松了口气:“好的,宁先生挑花眼光自然不会差。”
“圣诞蔷薇和风铃草,不常见,都是金贵的主儿,”宁念明道,“要吗?”
玉小霜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全听您的。”
宁念明却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给顾客科普些鲜花知识。姑妄言之姑且听之,别嫌我烦。”
玉小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说道:“不会,宁先生尽管说,也让我涨涨知识。”
宁念明放下盲杖,摸到了一把凳子坐下:“圣诞蔷薇和风铃草,这两种花的花语都很特别——圣诞蔷薇的花语,是‘追忆爱情’,风铃草的花语,是‘嫉妒’。”
特别,太特别了,都不是什么好词。
玉小霜再迟钝,也明白了宁念明有言外之意。她后退几步:“宁先生,您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一件事,”宁念明依稀辨认出都春所站的位置,朝彼处望去,“你和都春,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这单元解释了仙界的等级:神、仙、灵、精。
百城、都春是神,一枝是上仙,乐甘是热干面仙、爱油是面窝仙,玉小霜、桑律是花木灵,水筠是水草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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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 back了一下第一单元的乐甘和爱油
第75章 醋缸子上线
“我和他的关系,”玉小霜一惊,“宁先生,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宁念明短暂地昵了一眼都春,旋即收回目光,不知为何却眼角发热。
默了几秒后,他从手边捞了枝玫瑰,舌头和牙快系到一起去了:“我只是好奇而已,问问看。”
都春眨了眨眼,大概明白了。
人在问出问题时,因为疑惑的原因,语调末尾一般都会微微上扬。
但宁念明今天不一样,“什么关系”四个大字几乎是从舌根生生挤出来的,像是笃定了都春和玉小霜之间有点儿什么。
八成还是他自己脑补出的那种关系。
小宁这叫“好奇而已问问看”?
这分明是醋缸子上线。
酸味和花香混合,大概可以酿一瓶纯正的玫瑰香醋。
明明原身是梅,可都春心里像是落了一树粉红春桃,心中狂喜的同时吸了口气,觉得今天店里的鲜花都比平时香上许多。
他像个惦念了心爱玩具许久的孩子,在拿到玩具的那一刹那忽然萌生出个坏念头。
都春问宁念明道:“我若是同她有关系呢?”
“宁哥,”他带着促狭的笑,“你又要怎么办呢?”
宁念明手指被玫瑰枝上的刺扎得泛白,半晌,憋出一句:“在本店买花,加收30%的服务费。”
什么幼稚鬼!都春乐得不行,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含羞草盆栽。
这盆含羞草在花店养了大半年,前几个月的时间里被碰到的次数,加在一起都不如都春来了以后多。
天性敏感的小草经花神一碰,叶片尽缩,当场自闭。
“哈?”玉小霜扶了扶棒球帽,仿佛那顶帽子变成了一口巨锅,她尴尬又不失诧异,脱口而出,“我?和神……”
“君”字刚冒了个声母,玉小霜接收到都春近乎警示的目光,慌忙改口:“不是,宁先生,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和这位,这位先生没有关系。”
宁念明:“我本来不忍心拆穿你,但你还在嘴硬。无缘无故跟了我们大半天,你当我真相信你是为了买花?我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不瞎。”
继续隐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都春忙道:“宁哥,我不认识她。”
宁念明不悦:“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你和她有关系。”
“只是开个玩笑,”都春虚抹了把额头,仿佛那里有汗,他看宁念明皱眉不信,手掌举至齐眉处,“真的,特真,我对天发誓。”
都春手还没放下来,忽然一个炸雷从天而降,将花店的玻璃窗劈得微微震动。
……就是说,雷公不用这么给自己面子的。
宁念明也被雷声劈了个措手不及。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花架第三排倒数第二个花瓶里,有几束三色堇,晚上睡前你拿到卧室里。”
都春有些懵:“?”
“三色堇的花语是沉默——没有话说,可以不说。”宁念明言语中含着薄怒,“管管你的嘴。”
都春:“……”
“如果都春的话都是真的,”宁念明侧身,冲着玉小霜方向,“你跟踪我们,到底什么目的?”
方才都春问玉小霜为何要求“死”,问题被打断了,此时宁念明这么一说,都春也顺着附和道:“觉晓花店在花神堂旁边开了很多年,我们宁老板的口碑在这儿摆着,你若是真有什么难题,宁老板能帮上的,肯定会帮。”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都春的主旨只有一个:宁念明不是外人,大可放心。
以水仙的敏锐程度,应当能听出来。
未料玉小霜还是一口咬死,口罩下嘴唇频繁翕动:“我真的是来买花的。”
这话虽不合情,逻辑却无懈可击。宁念明和都春都很无语。
“买个花而已,为什么要跟我们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医院?”宁念明想了想,正颜厉色地问,“你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水仙花来的诡异,说的诡异,连找自己的目的也很诡异。她到底是想玩哪一出?
思及此,都春还是动用了灵术,在灵识中对玉小霜道:【小仙,既然今日你我有缘,我们不妨玩个猜谜游戏——猜一猜,到底是让你说实话容易,还是让我施归灵术容易。】
如注暴雨忽而倾下,打在花店外的法桐树叶上,砸出嘈嘈切切的声响。
玉小霜身姿和窗外的树叶同频地抖了几抖,缓缓道:“去医院……只是个巧合。”
“我原本一早就过来了,到了店门口,听到您说今天要去市一医院。”玉小霜道。
她看着宁念明,但都春一下就听懂了,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当时还愣住了,心想难道您知道我?因为我最近也在市一治疗。”
说话间,玉小霜摘下口罩。
一张脸。
美丽,却又可怖至极。
像横死又不愿意喝孟婆汤,只得含着满腔恨意,游荡在三界之外的艳鬼。
美人在骨不在皮,玉小霜鹅蛋脸配高眉深目,一双乌黑圆润的杏眼下方,还趴着对可爱的卧蚕,颇有当下流行的“甜妹”风格。
然而卧蚕旁边就很恐怖了——眼角上的皮肤毫无生气地向下耷拉着,眼皮上留下的针线痕迹密密麻麻,如蜈蚣的脚。
再往下,她鼻梁两侧比常人略宽些,都春定睛看去,发现彼处有一对夹板将鼻子夹起,很像电影《死寂》里的那个木偶。
都春何时见过如此长相的“小仙女”,连自己花神的身份都忘了,脱口而出:“你这是……”
“整容,整残了。”玉小霜嘴唇干裂,嘴角扯出个难看的向上弧度,接着飞速戴好口罩,“抱歉,吓到了二位。”
都春回过神来,明白了玉小霜这这一身反常打扮的原因。
他看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宁念明,叹了口气,在灵识中道:【小仙,口罩这累赘就免了,宁先生看不见,我也不在意。】
玉小霜用灵术回答:【戴口罩实非我意,只是我鼻子被做坏了,不通气,只能用嘴巴呼吸,呼吸得久了,又干又痛。】
她语调没什么情绪,云淡风轻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抑或“中午的饭真难吃”一样平静。
“之前我一时冲动,做了整容,没想到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玉小霜抬手,想揉一揉泫然欲泣的双眼,却因为怕痛而作罢,“最近在做修复治疗,今天正好是我去市一医院复诊的日子,就这么巧。”
巧合之所以被称为巧合,就是因为它让人不敢、也不愿相信。
话毕,玉小霜“嘶”了一声——因为治疗原因,她的眼皮里长了不少倒睫,稍微动动,就会刺到眼球。
“我看你也挺漂亮的,为什么要去整容?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都春是真的疑惑,干脆把萦在心间的问题说了出来。
同时他基本锤实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仙花一心求“死”,和她整容失败脱不了干系。
玉小霜应当是明丽动人的,却因为整容失败,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这种感觉仿若从云端高高坠落,跌入污糟的淤泥之中。
饶是普通的小姑娘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她原身是一株水仙。
水仙自恋。
回应都春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长久的沉默。
“宁哥,这姑娘跟踪我们不说,讲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医院偶遇、整容失败的,网络小说都不敢这么编。”都春一记绝杀,“感觉不是个正经顾客,要么别做她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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