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病来势汹汹又必死无疑,因此这段时日里,张家都萦绕着一股愁云惨淡的气息。
敲了敲木门的门扣,萧陵温声问道:“张夫人在吗?”
裴明站在一旁等候,目光注意到了门上的对联,那对联有些旧了,却依然能看出上面那工整的字迹,而对联的最下边还印了三个巴掌印,两大一小,看起来十分温馨。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白衣的妇人探出头来,她身形瘦削,目光中带着一丝死气,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
“我在,”妇人开口是虚弱的女声,“有什么事吗?”
见她这副不堪惊扰的模样,萧陵又将声音放柔了些:“我是萧府的二公子,奉我爹之命来为你们送些东西,顺便问问张郎是怎么染病的。”
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衣无缝的,也许暗桩查不出来是因为漏了什么蛛丝马迹,萧陵想自己试试。
妇人眼神终于有了些波动,她打开了门,捂着唇轻咳:“原来是二公子,请进吧。”
她开门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血气。
萧陵微微颔首:“那便打扰了。”
张家并不大,或许是因病的缘故,屋内紧闭着窗,点着几支蜡,烛火晃啊晃,像是随时要灭掉。
这阴暗的环境让两人都皱了皱眉。
“我家张郎在最里面的屋子,你们要问什么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只是、只是他……”妇人声音里带了些哭泣的腔调,“他如今的样子,怕脏了两位贵人的眼。”
得此病者开始是浑身剧痛,然后掉下一块块的皮肉,最后在这种痛苦中缓缓感受到自己生命的逝去。
这种滋味不亚于凌迟处死。
因此有很多人都是耐不住这种痛苦,直接让亲近的人把自己杀了,那样还死得干脆些。
萧陵已经想到了那个画面,他微微低头,想和裴明说要不你在外面,我自己去看看就成,谁知裴明却像是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似的,摇头道:“没事。”
“烦请张夫人带路。”最终萧陵只能妥协。
最里面是个狭小的屋子,越往里走,那药味便越重,那一丝的血腥气也变得浓厚起来。
屋门被推开的一瞬,一个极其微小又痛苦的男声传来,“好痛啊……好痛……我不想死……云儿,云儿……”
床上躺着一个盖着薄被,微微蜷缩着的人,他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浑身颤抖着。
那妇人闻言却瞬间落下泪来,快步过去扑在床边,握住那缠满布条的手,小声啜泣:“我在……我在的,我陪着你的……”
男人不说话了,不知是痛的、还是已经看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屋内一时间没人说话。
片刻后,那男人突然问:“云儿……是有客人来吗……”
妇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她抬手擦了擦脸上乱七八糟的泪,不住点头:“是……是萧二公子来了,他,他来给我们送点吃的和药材。”
“二公子啊……”男人声音很小,他不知是在说什么,“久别了……你是来问我怎么得病的么……”
萧陵本是来问的,见他说话都困难的样子,却突然不想问了,免得提起这家人的伤心事。
“……不,我只是来给你送点药。”萧陵改变了主意,没有问,叹道:“听说张夫人为了买药散尽家财,我便给你送来一些。”
这病没有药能治,他所说的是药物是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一种要价奇高的止痛草,这种草能将他们的痛苦减轻几分。
裴明眨眨眼,看向萧陵,心说你不是要问吗?怎么不问了?
这时男人突然剧烈呛咳起来:“二公子是个好人……只是我不中用了,该说的我也和大夫都说过了,你去、你可以去问大夫……”
妇人仍在掩面哭泣。
看着她的样子,裴明突然就懂了,反应过来的他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人……是不想让自己的发病过程让妻子听到,免得徒增悲伤。
“好,我回头去问。”萧陵叹气。
“二公子是个好人啊……”男子却又重复道,“……不知你上次在我铺子里选的东西,妻子可还喜欢?”
裴明一怔。
“他很喜欢。”萧陵轻声说。
男人眼珠浑浊,喉咙里像是含着血,“喜欢就好啊……我打了一辈子首饰了……还没人讨厌过呢……”
他说到此处突然急促的呼吸起来,攥紧了妇人的手,“云儿……云儿……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知道吗……我……我不能……陪着……”
声音突然断了。
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啊——”
妇人凄厉的嚎哭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房屋。
第35章 马车吻
妇人的哭声惊动了外屋的小孩。
“娘……”
一个扎着小马尾辫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穿着鹅黄的小衫,辫子上坠了两块小小的银饰,显然是在长辈的娇宠中长大的。
然而此时这小姑娘的脸上却满是彷徨无措。
孩子的心是很敏感的,她仿佛预知到了什么,也大哭起来:“爹爹怎么了?”
妇人哭着抱住她,眼睛通红,不住的摇头:“没事……他……他没事的……他只是去别的地方了…”
裴明想起了那对对联,见状顿时心生不忍,他垂下眸,手指微微一动——
无形中有一道柔和的绿色光芒飞进了那男人的口中。
下一刻只见那男人忽然间躬身而起,剧烈的呛咳着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咳!”
萧陵敏锐的皱起眉,顿觉不对。
那男人竟活了过来。
在场之人除了裴明之外,都愣住了。
“爹?!”
“相公——!”
男人一脸不可置信的坐起身来,抱住了妇人:“云儿——!!!!我、我没事了!”
不,不对——萧陵突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人方才一定是死了的。
那对夫妻和孩子却已经拥抱着痛哭流涕,在狂喜中失去了基本判断。
目光倏然移到裴明身上,萧陵深深皱起眉,攥起他的手,离开了张家。
屋外雨更大了,马车里一片死寂。
“裴明。”
萧陵很少直呼他的名字。
裴明抬眸,眼睛在无外人的情况下又变成了青绿色,端着一片楚楚可怜的水意。
“……是你干的,对不对?”萧陵倏然凑近了他,揪着他的领子,两人几乎抵着脸。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两人却都知道在说什么。
“……我……”裴明十分嘴硬,“我没有,不是我。”
掐住他的下巴,萧陵咬牙切齿:“那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眨了眨眼睛,裴明还要再装傻。萧陵目光却变了,浑身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气质,他沉下了声音:“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动的手?”
这是裴明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发怒。
他没有说话了,算是默认。
萧陵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断的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愤怒,告诉自己木已成舟,再如何生气都没有用,只会伤了裴明……
裴明……他简直是恨死这个无知无觉的小妖了。
两人挨得极近,忽然间裴明微微抬头,吻住了他的唇。
萧陵:“……”
他真的服了!
推开了裴明,萧陵松开他的衣领,叹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种行为如果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青绿色的眼眸如同纯稚孩童一般,裴明皱眉:“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是我做的?而且、而且那个人也太可怜了……他……他孩子还那么小……”
他显然知道自己理亏,因此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是无声了。
“可怜?!”萧陵下意识的要发怒,却又顾忌着外面的侍卫,放低了声音:“得了这病的谁不可怜?这世间可怜的人那么多,你能一个个的救回来吗?能让他们都起死回生吗?”
“为何不行?”裴明看了他一眼,“只要别人不知道,我可以都复生他们!”
见他还是不知其中利害,萧陵刚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又起来了——
“那我问你,如果别人知道了呢?如果他们将这件事添油加醋说出去,说你身上的肉、你流着的血都有起死回生之效,那时他们就会活生生的吃了你!”
裴明有些无措,正想再说什么。萧陵却又道:“若真的有那一日,我保不了你,我该怎么办?去死吗?”
“……我会消了他们的记忆。”裴明垂下眼眸,声音里带着让人不忍的委屈:“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萧陵很吃他这一套,那副冷脸的姿态几乎要有些维持不住了。
偏偏这时,裴明又添了一把火,他青绿色的眼眸里聚集的水意落了下来,缩在马车的一角:“……二郎,我知道错了。”
闭了闭眼,萧陵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抱住了裴明,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背,“对不起……我不该凶你的。”
几乎是他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裴明眼中的泪又收了回去,声音却还是那样委屈:“你刚才还把我推开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萧陵转而掐住他的腰,微凉的唇覆上了裴明的嘴唇,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暧昧不已。
马车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吻了片刻后,两人都有些动情,马车里很宽大,裴明揽住他的脖颈,坐在萧陵的怀中,青绿色的眼眸里微光闪动,像是某种古老的引诱咒法。
“嗯……”
他轻声呻吟了一下,指尖微动,在马车外施下了一层屏蔽外人的咒法。
雨落得很大。
两人在马车里胡闹了半日,衣服也皱皱巴巴,裴明以为这事便揭过去了。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一天后,萧父毫无预兆的晕倒了。
“……真的是那种病吗?”萧陵表情有些绝望。
床榻上的萧父面容苍白,裸露出来的上半身绑满了白布条。
老大夫跪在地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是的,少爷。”
萧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少爷……节哀。”大夫沉默片刻,还是如此说道。
所有人都知道这病必死无疑。
垂下眸掩住眼睛里的情绪,萧陵神情复杂:“退下吧。”
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响起,大夫走了。
吩咐人照顾好萧父后,萧陵失魂落魄的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彼时裴明正在房中写毛笔字,他写了很多萧陵的名字,笔迹十分工整,一点都不像是妖怪能写出来的字。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裴明注意到萧陵回来了,走了过来,有些疑惑:“不是去看爹了吗?”
萧陵看向了他。
那一瞬,他心底不受控制的弥漫起一个想法。
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刹那间裴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脸色微变,皱眉,语气也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这几日都是雨天,天气阴郁的有些恐怖,偶尔夜间还会打雷。
“我爹也得了那个疫病。”
萧陵的声音和窗外的惊雷一起响起。
第36章 选择
今年的秋雨格外多,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昏暗的屋内。
“……不就是得病了吗?”裴明故作轻松,他抱住萧陵,“我再治就行了,别伤心。”
此刻的萧陵就像是一头陷入困境却又无法言语的野兽,轻柔的怀抱让他回了神。
沉默了很久,萧陵回拥住他,语气很轻:“阿明,这次不一样。”
萧家在城中位高权重,此时他爹染病的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得全城皆知了,根本不是那么好控制住的。
如果此时裴明用术法救了他爹,很快就会有人知道,并编排萧家早已有解药之法,只是不愿拿出来拯救旁人。
生者会恐慌,死者的家属会不忿。
紧接着很快会有人联想到前几日那名无故痊愈的商贩,再加以阴谋论。
可裴明会的是起死回生之术,而非疫病真正的解药。
“有什么不一样呢?”裴明却叹气,“那是你爹啊,百善孝为先,你若不救,日后被人知道了,会落人口舌。”
正因如此,萧陵才这么纠结。
若是换了一个人,他根本不会让裴明冒着被暴露身份的危险去救。
更何况自己前天还信誓旦旦的责怪裴明,现在自己却打起了那主意……真是可耻。
“不……”萧陵喃喃,“你的方法治标不治本,要想真正的解决,还是得要解药。”
裴明无奈:“可你没有解药,那日你亲自去查看了,也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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