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空,你找妈妈玩。”郑南轩放下郑歆怡,让她去一楼的房间里找妈妈。
妈妈正在房间里拖地,听到郑南轩的声音,提着拖把出来了,不太高兴地说:“衰仔你考上大学就野了是吧?青筠等你很久了,这么晚才回来!”
郑南轩没理妈妈,径自上了二楼。他听见陈青筠的脚步声,就在他的身后。
回到房间,郑南轩打开灯,陈青筠转身把门关上了。
“第一志愿录取了吗?”郑南轩坐在书桌边,支着下巴,看着窗外,问道。
“你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报了什么学校吗?”陈青筠反问道。
他的语气和平时并不一样。郑南轩回过头,陈青筠却低下了头。
“录取了。”
“什么学校?”
“中大。”
“那恭喜你了。”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陈青筠抬起头,看着郑南轩,郑南轩转开头,不再与他对视。
“南轩,我有哪里做错了吗?”陈青筠问道。
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对话呢?郑南轩的头隐隐作痛,他想找一支香烟,可是他没有,香烟是许海的。
明天他应该去买一包烟,放在口袋里。
“你在说什么?”郑南轩强迫自己冷静地说话。
“你为什么不理我?”陈青筠看着他。
“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比较忙……”
“书净,书净昨天问我要不要和她在一起。”陈青筠打断了郑南轩。
他明天一定会买一包烟,放在上衣口袋里,免得想抽的时候根本找不到。
“那恭喜你们,郎有情妾有意。”
陈青筠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他说:“书净没有爸爸了,她说她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
郑南轩沉默地看着陈青筠。陈青筠也看着他。
过了半晌,郑南轩说:“挺好的,你和她在一起,她就知道怎么生活下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吧?”
郑南轩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对峙是怎么结束的,一个没有开头,没有缘由,没有结尾的对峙。
陈青筠一言不发地走了。郑南轩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平时不同,有些急促地下楼,到了楼下,被郑歆怡缠住,可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留下来陪郑歆怡玩,只是说:“青筠哥哥要回家了,下次再来陪你玩。”
陈青筠没有再来过,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是八月中下旬了,很快地,郑南轩就启程去了上海。到了上海的第五个月,快过年的时候,他收到了吴书净的一封来信,信里是被展平的,本来被捏皱过的一页笔记本,上面写着“南轩有修竹”。一张小的卡片掉落下来,郑南轩捡起那张卡片,上面是吴书净的字迹。
“南轩:
我暑假快结束时去你家,你已经去上海了。歆怡拿着这张纸问我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她说是以前从你的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对不起,南轩,我为无意中窥视了你的秘密而道歉,也为我在不知情中就和青筠在一起了向你道歉。
这件事,我会对青筠保密一辈子的,希望你尽快走出阴霾,找到新的生活。也希望你尽释前嫌,能够回来看看我们。
你的表姐:吴书净。
2011.10.15”
其实那个时候,正常人已经不寄信了。要联系有手机,有邮箱,如果要寄东西,会用快递,根本没人会寄信。如果不是挂号信,信件的丢失率也很高。
书净为什么犹豫了五个月才寄出这封信的呢?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寄丢呢?
在大学第一年的寒假,年初三的妈妈娘家人家族聚会上,吴书净和郑南轩平常地说着话,彼此添加了微信。走之前书净有些刻意地提起了陈青筠。
“青筠这两天在他舅舅家里过年,他舅妈生孩子了。”
“是吗?恭喜他。”
郑南轩尽量不去看吴书净的表情。也就是从那年以后,他在东乡过年,没有早于年三十回去,也没有超过年初二离开。
郑南轩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他看了看手机,才十二点,他是十点多开始睡的,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就醒了。他出了房间,打算去厨房装水喝,发现程云飞竟然还在客厅用着电脑,还没有睡。
“这么晚还不睡吗?”
“明天要先给陈子芹做评估,我看一下她的视频。”
郑南轩拿着水杯,坐到程云飞身边的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视频里的那个女孩。
在评估之前,老师有时会需要看孩子的视频,了解孩子的情况,以便心里有个底。本来郑南轩也是打算今天看陈子芹视频的,但是因为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他已经把陈子芹这个个案推出去了。
高晗说她来做陈子芹明天的评估,那只是一个初步的评估罢了,短短两三个小时的评估,大多数时候很难反映孩子的全貌。
ABA教学部这边,高晗目前给他们培训使用的是VB-MAPP评估,也就是语言行为里程碑评估及安置计划。国内的心理学本科学的都是通学,没有专门学哪个流派,所以在本科期间,郑南轩只是大略地学过应用行为分析这门课,并没有更深入学习。研究生阶段,他的导师研究方向是发展与教育心理学,他研究的课题是关于儿童社会性方面的,但是并没有很具体接触过“语言行为”“语言发展”这一方面的专业应用。
在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找工作成了个大难题。他这样的专业和学历,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最对口的专业大概是特殊学校教师或者普通学校的心理老师,但是这些公办学校的竞争太激烈了,他因为各种理由被刷了下来。
毕业后,郑南轩不得已做了助理社工,在一个专门做儿童社会工作的机构做了半年。因为还没考到社工证,到手工资低到令人发指,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当时带他的老师是上海本地人明姐,她已经结婚生孩子,有房有车,她劝告郑南轩不要做这份工作。
“我做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家在附近,虽然工资很低,但是积累的社会资源对我有很大用处。你这么年轻,又不是打算烂在这个小区,为什么要做待遇那么差的工作呀?到时候拿什么成家?”明姐苦口婆心劝他。
“可我找不到别的工作。”郑南轩苦笑,“我又不想做跟专业没关系的工作。”
“你介不介意去当特教老师?你还记得小泉吧?”
小泉是他们负责的一个个案,是个特殊儿童,因为父母没有空,放学以后会在他们照看的小区儿童托管里待着。郑南轩有时会辅导他做作业,小泉的智商不太高,需要非常非常缓慢和细致的教学,才能学会一些。明姐会帮助父母和学校老师沟通,一起商议小泉的学习进度,适当给他定比同班学生更低的学习目标。
“特教老师我一开始就打算当,但是公立特校招人都要求博士了。”
“你可以去私立特殊教育机构。小泉周末就在一个特教机构上课。”
“是吗?有这样的学校吗?专业对口吗?”郑南轩没有接触过这部分机构,一开始找工作时根本没想到这点。
“私立的特殊教育机构现在比以前多了,可能比公立的特殊学校更适合你。”
第15章
彼时是2018年,正是国内一些民营特殊教育机构开始尝试融资,并且扩张的起始几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私立特殊教育机构都是地域性的机构,早期的机构多半由特殊儿童家长自救时所创办,比如北京的星星雨,青岛的以琳等,还有各城市散在的一些小的私人机构。连锁的机构几乎都是港资或台资企业,而且连锁的规模并不大,仅在南部、东部沿海一带。
“蜗牛和七色花”的第一家机构开在上海,老板是明姐的朋友杨旭文,在创业之前是在杂志社工作的媒体人。从第一家机构到第二家机构——也就是郑南轩入职时开张的新机构——期间花了五年时间。
郑南轩作为第二家机构的储备人才被招了进去。在长达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以后,郑南轩作为一线的特教老师在上级老师的督导下开始接收个案。
虽然作为初级老师,待遇不算很高,但是已经比当助理社工时好多了,起码机构安排了住宿,给他省下了一大笔房租,培训期间也是有工资的。
明姐确实很有看人的眼光,比起做社工时无时无刻要处理的杂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随时必须在线的和各种身份的人的沟通意识,特教老师需要处理的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一对一个案和稍微简单的人际关系,都更适合郑南轩。
迄今为止,郑南轩对这份工作都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工作的关系,他继续学习了不少心理学的分支流派和教学工具。如今的工作正是以应用行为分析学为理论基础开展的,工作的大部分内容和语言康复、社会性康复有关系,VB-MAPP这个评估工具也成为他们最常用的评估工具和教学计划制定的依据。
他目前的上司高晗,硕士开始就在美国读书,按她的说法,有不少心理学分支专业在国内高等学府并未开设或者刚刚起步,想要进一步学习,有时不得不去留学。
一个特殊儿童所需要的康复教育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语言康复、社交康复、作业治疗等等,所以在蜗牛和七色花机构里工作的老师,本身专业出身也是五花八门的,有学前教育的,有特殊教育的,有心理学的,还有康复医学和社会工作专业的。
程云飞的专业出身更特别,他是体育大学毕业的,现在带的课程是作业治疗,其中包括一部分的体能康复。
郑南轩在程云飞身边喝着水,看着电脑屏幕里的那个小女孩。刚开始看陈子芹照片时,他并不能感觉这女孩有什么特别的,但是现在看见她的动态视频,他才发现,陈子芹长得非常像陈青筠。
程云飞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是这个时候他忽然说:“南轩,陈子芹长得真像你。”
郑南轩手上的热水一倾斜就倒在程云飞的手臂上了。
“对不起,没烫到吧?”郑南轩拿过一条毛巾接着他衣袖滴滴答答地滴下来的水。
“不烫,我去换件衣服。”
因为程云飞不喜欢说话,他换了衣服出来以后,也没有解释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郑南轩没有再拿着水杯,只是看着程云飞点开播放键,继续看陈子芹运动的视频。
她从滑滑梯上滑了下来,然后小跑了一会儿,录视频的人跟着跑动起来,直到她到了一处空地,那是公园里稀疏树荫下的一块水泥地。
她忽然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空地上转起圈圈来。
程云飞点下了暂停键。
有些孤独症儿童有感知觉的异常,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或者本体觉、平衡觉,所以经常会因为异常的感官而做出一些外人看起来无法理解的行为。
虽然他们ABA部门的老师对这部分的康复不擅长,但耳濡目染之下,郑南轩还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寻求视觉和平衡觉的刺激?”
“嗯。”
陈子芹看起来不像轻症,至少,她从头到尾没有往视频录制者投来一个眼神。
郑南轩的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程云飞把看到的情况记录下来以后,继续播放视频。
默不作声的视频录制者此时终于出声了:“子芹,来爸爸这里。”
那个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让郑南轩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手机听筒里听到的他的声音。
此时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可带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劳和焦灼。
那是郑南轩经常在这类家长身上听到的语气,快被绝望耗尽的语气。
孩子对父亲的指令置若罔闻,依然沉醉在指间洒下的光影中,不停地转着圈,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乐趣。
“子芹,停下来。”视频录制者小跑到女孩身边,他的手出现在视频里,阻止女孩继续转圈。视频继续晃动,女孩在挣脱父亲的手。
视频结束了。
感知觉这么异常的孩子,通常病情是比较重的。而且在这个视频里,陈子芹展现出来的社交缺陷,不仅是没有任何眼神,而且是连一步指令都没办法听。
“还有别的视频吗?”郑南轩问程云飞。
“有。陈老师让他们提供了十个视频。”
“你都看完了?”
“没有,我看了四五个。”
程云飞点开下一个视频。那个视频不是孩子父亲拍摄的,而是孩子和父亲互动的视频。
父亲的背影,孩子的侧面,父亲拉着孩子的手,孩子在床垫上跳跃着,父亲喊着“一,二,三,四……”
孩子在跳跃时显得很开心,一直在笑,此时她的眼神有时会落在父亲的脸上。
可是陈子芹的跳跃行为,还是在寻求刺激。
视频可能是书净拍摄的,角度是往上的。书净视角中青筠的背影是很高大的,个子高,肩膀也宽阔,但是郑南轩看陈青筠的背影时,通常都是俯视的,他甚至会觉得青筠比自己身材小许多,只要他愿意,自己甚至可以很轻易地把他抱起来——这样的陈青筠,在女人的视角中,是个高大而可靠的男人。
接下来的几个视频,拍摄了陈子芹在家里的各种活动,她不能坐在椅子上太久,她喜欢在沙发上、床垫上跳跃,她可以使用勺子,但没办法用筷子,很难用笔描摹一条直线。她偶尔会说一个词来提要求,比如“牛奶”,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开口。
尽管还没有评估,看完视频后,郑南轩初步预测她的评估结果应该不会超过VB-MAPP的第一阶段。也就是实际的语言行为发育年龄应该不超过18个月。
陈老师之前给他介绍陈子芹这个学生时是这么说的——“她已经康复了两年”。
经过两年的康复,进展依然如此缓慢。
在视频中,无论是青筠还是书净,甚至是大姨,都非常积极地在吸引她的注意,创造和她互动的机会,看起来他们在家庭中的康复也并非没有下力气。
陈子芹和书净互动的视频好像是几个月之前的,那时候的书净看起来还好好的,没有在咳嗽,脸色也很红润。
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程云飞打算去睡觉了,郑南轩问他:“你刚才说这孩子长得像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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