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里有个大竞技场,胜者可以站在南轩身边,他根本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终于认清了现实,陈青筠回到舅舅家中时,默默把画了圈,写满郑南轩名字的本子一页一页地撕了,直到撕到空白页,他把那些纸张丢在外婆烧金纸的桶里,全都烧了——可他没有丢掉那个本子,那个本子,是初二时南轩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把郑南轩给他的唇膏涂在嘴唇上,每天都涂,嘴唇的皲裂很快就好了。
他不再失眠。他必须考上大学,报一个能找到工作的专业,他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必须要找个收入稳定的工作——没有人可以依赖他人一世,除非那是家人。
因为他没有,所以短暂的依赖对他来说已经是再奢侈不过了,他不能妄想占据一世,从而毁掉他人的生活。
吴书净的物理比较弱,随着高考越来越临近,本来不慌不忙的她也开始着急起来,每天都让陈青筠给她补课。他们班下自习比较晚,下完自习,吴书净还缠着陈青筠补课,所以每天他们都是最晚离开教室的。
陈青筠很难拒绝吴书净的请求。她的眼睛和郑南轩长得一模一样,每次她用那双眼睛请求自己时,他都会有种错觉。
他想,南轩的眼睛也会露出请求的表情吗?没有,南轩从来没有请求过他,都是他在请求南轩。
被人请求的感觉很好,那意味着被人需要。南轩从未请求过自己,是因为自己总是在向他索取吧?而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南轩需要的东西。
高三下学期时,理科实验班有个学生出事了。那个叫袁飞的男生和陈青筠住在同一个宿舍,睡在他斜对角的上铺。高二下学期末,袁飞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不太说话。因为大家的压力都不小,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的情况。袁飞周末也是不回家的,但是有时候会在床上睡一整天。
那天吃过晚饭,本该回到教室继续上晚自习的袁飞没有出现,班主任让他们宿舍长林正和陈青筠回宿舍看一下怎么回事。林正和陈青筠推开宿舍门时,就看到袁飞正在用美工刀划自己的手腕。
林正大叫一声,可袁飞置若罔闻,陈青筠冲上前按住袁飞拿着美工刀的手,林正把那把刀抢了下来。
袁飞的右手手腕上是密密麻麻的刀痕,有陈旧的,有新鲜的,最新的那一条最深,鲜血缓慢地涌出,却好像怎么都止不住。
陈青筠找来袁飞的毛巾,包住他的伤口。他没有反抗,好像尸体那样任人摆布。
“我去叫方老师。”林正从宿舍里跑了。
陈青筠紧紧按住袁飞手腕上的毛巾。袁飞躺在林正的床上,直愣愣地看着上铺的床板,不,他不是在看床板,他的眼睛没有聚焦在床板上,他的焦距在虚空当中。
当时妈妈呕吐完,躺在地上时,眼睛也是这样的。陈青筠的手颤抖起来,红色的血液慢慢渗透了毛巾,沾到了陈青筠的手指上。
袁飞被送去了医院,那天的高三理科实验班晚自习变成了心理课堂。第二天白天,高三其他班级也空出了一节课,专门讲心理健康。
袁飞没有回来,宿舍空了一张床。可是在那之后就一切如常了,大家照常上晚自习,袁飞从毛巾渗透出来的血,被陈青筠强行锁到大脑该遗忘的地方去。
他没有时间感伤,没有精力想太多。生活裹挟之下,每个人都被迫向前卷去,偶尔会有一两个浪,把一些人冲到岸边。哪怕再疲劳,他也还不能去岸边。
那天晚自习下课后,吴书净照旧找陈青筠讲物理题目。给书净讲一道物理题讲到差不多结束时,他用余光看到郑南轩出现在他们班门口时,立刻站起来冲了出去。
“你来找我吗?”陈青筠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的,可是他知道必须克制住。南轩也许只是找他有什么事罢了。
南轩的视线放在了陈青筠的身后,但陈青筠没有转身。
“我顺便路过。”
郑南轩在看他身后的什么?陈青筠的身体发冷了,对了,他应该是来找莫锦丽的吧?
南轩又递给他一支唇膏。陈青筠接过那支唇膏,低下头,他不能不低下头,眼睛里的东西快出来了。
“你是来找锦丽的吗?她已经回宿舍了。”
“我为什么要找她?”
那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南轩的语气,不,他听过一次,郑南轩当时就是这么对袁圣雄说话的。“你找死是吧?你再动他一根汗毛,我揍死你。”
那是陈青筠狼狈不堪地站在郑南轩面前时,郑南轩对袁圣雄说的话。也是郑南轩说的第一句和陈青筠有关的话。
陈青筠错愕地抬起头,郑南轩转身就走了。
吴书净提着陈青筠的书包和校服走到他身边,嘀咕道:“他发什么神经?和莫锦丽吵架了?”
陈青筠勉强地收回视线,附和了一句:“是吗?”
“不知道啊,锦丽最近心情不好,好几次都在那里哭,也不说什么事,真的烦死了。”书净说着。
陈青筠看着吴书净,吴书净说起莫锦丽的时候,总会在句尾加一句“烦死了”。可是陈青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从来不烦莫锦丽,只要莫锦丽来找她。
她也是在经历那个宿命的人吧?她的朋友虽然很多,可是只要莫锦丽需要,她永远都会为她留出时间,把别人推开。
莫锦丽给她写信,她也给莫锦丽写信,明明天天都在一起,却总是在写信。书净笔盒里的东西都是莫锦丽送她的,书包上的挂件也是。陈青筠不小心碰到了,她都要担心会不会弄坏了,把陈青筠埋怨一通。
“她到底喜欢郑南轩那小子什么呀?”吴书净不止一次这样说。她说的时候,表情总是落寞的。
向来大大咧咧的吴书净在莫锦丽和她聊天结束走后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人长大了都得谈恋爱吗?”吴书净有一次这样问陈青筠,“女的一定要和男的在一起吗?”
“迟早的吧?”陈青筠这样回答着。
“我小时候不想跟男孩子玩,嫌郑南轩和隔壁那个小屁孩很烦,他家隔壁那个珍姨跟我说,小姑娘你是不懂,大了以后就会想男人了。”吴书净还是看着窗外,“我一直不信她这句话,看来是真的吧?”
第18章
陈青筠从梦中醒来时,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他悄悄下了床,慢慢摸索着找到拖鞋,悄无声息地套在脚上,出门时控制着门发出的声音。
他走到书净的房间门口,打开她的房门。凌晨两点半,书净开着灯,用纸巾捂着嘴,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着。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示意陈青筠赶紧把门关上,怕吵醒睡在陈青筠房间里的陈子芹。
陈青筠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
间歇性剧烈的咳嗽中断的时候,她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女儿没醒吧?”
陈青筠摇了摇头。
吴书净把身体放置在陈青筠怀中,陈青筠轻轻拥住她。
“辛苦你了。”书净这样对他说。
书净从来不说自己辛苦。她最早咳嗽的时候,是大家开始感染第一波新冠病毒时。全家都咳嗽,后来却只有她的咳嗽怎么都不好。因为每天忙着女儿康复的事情,她也没想过要去医院检查,只以为是新冠感染的后遗症。
陈青筠劝了她几次,让她去医院看看,她却总是说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
陈子芹早上在医院康复,下午在康复机构康复,很多课程都需要书净上辅助,回家以后吴书净还得忙着她的家庭干预,可以说几乎一点时间也没有。
在书净咳嗽两个月没有好转,似乎还加重以后,陈青筠向公司请了一天的假,陪书净去看病,让外婆接送陈子芹去康复。
他们两个人,自从生了陈子芹以后,就仿佛被摁在固定位置的工具,有时即便想互相照顾都做不到。本来书净是在工作的,孩子交给外婆带。陈子芹被诊断以后,书净让外婆带着她康复了两三个月,就决心辞职。
“我妈老了,很多东西也学不会,”书净当时和陈青筠商量时这么说,“家庭干预的作用太大了,我妈这样带下去她不会好转的……而且我妈身体也不好。”
书净在辞职前,是公立初中的化学老师。他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俩人靠向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借了首付款,贷款在书净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俩人都工作,一起还房贷,一起攒钱还给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
大学期间不在一个学校,只是在假期见面的他们,在毕业以后决定要结婚。
“结婚了就有家了。”书净当时笑得很开心,“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一个宝宝。”
没有人告诉他们,“家”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失去父亲的吴书净,那一年在陈青筠面前无声地哭泣着,她说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有什么动力可以让她继续生活下去。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在那天之前,她不仅天真,而且幸福。
她曾经让陈青筠很羡慕。羡慕她潇洒,羡慕她家庭条件好,羡慕她和郑南轩永远都不会“没有关系”。
“青筠,你可以帮我吗?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陈青筠知道自己不是吴书净的首选,她把那一切都埋葬了,她无处可去。
就像无处可去的自己一样。
陈青筠没有立刻回答,他让吴书净等他一天。
在他下定决心前,他还有不能死心的,无论如何需要确认的事情。
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和郑南轩的对峙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他至今想不明白,郑南轩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他想不通郑南轩的疏远,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郑南轩连“逐渐疏远”都做不到。
也许,是厌烦了吧?
郑南轩对于要绝交的朋友,一向都没有什么留恋。当年的于岚,那时的陈青筠,大概都是这样。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个决定,陈青筠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在过家家,那个时候尝过的疼痛,也只是过家家——在结婚以后,不得不面对真正的“生活”,陈青筠才知道,过去所有的想象中,都未曾设想过的一个词——“残酷”。
买房子的欠债、贷款,书净的生育,陈子芹的诊断,书净的辞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按照他们梦想的蓝图去实现的。
那也并不是什么多大的蓝图,只是书净放出满脸光芒笑着说的一句话:“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可爱的宝宝。女孩就叫陈子芹,男孩就叫陈晓春。”
“这名字是不是有点敷衍?”当时的自己笑着这样问书净。
“那你说说男孩起个什么名字?”
“陈子轩?”
“什么宣?”
“车字旁的轩,怎么样?”
肚子已经很大的吴书净看着陈青筠,笑了。她摸了摸陈青筠的头发,说:“这个名字不好听。”
陈青筠笑了笑,说:“那听你的,别叫陈晓春就好。”
那时书净抱着他,亲吻着他的脸。他轻轻地亲了亲书净的嘴唇,用手挡住她的双眼。
有时候他会觉得,书净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日复一日的这样的生活而言,书净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真实。
可是就连这样的真实,他可能都要握不住了。
书净的咳嗽令人心惊。陈青筠记得那天医生拿着书净的肺部CT片子,含糊地说,可能不是太好的东西时,他还听不明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肺炎吗?”当时的他还以为书净是新冠感染后拖太久了,变成了新闻里说的白肺之类的。
“不太像肺炎,你看,她的肺里一团一团的白色的球,看到了吗?这些地方本来应该是黑色的。”医生指给陈青筠看。
“那是什么?”
“很像播散的肿瘤,但是要进一步检查,看看原发病灶在哪里。”
陈青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听明白,原来医生说的意思是,肺部那些一团一团的不该存在东西,可能是转移的癌症。
书净立刻就被安排住院了。可是书净的妈妈没办法照顾书净,因为陈子芹需要有人全天候的照顾。陈青筠好不容易请了一天的假,他想陪书净住院检查,书净却说:“你去上班吧,你不上班一天,我们的收入就少一天。”
陈青筠在一个民营互联网企业做程序员,带着一个小组,待遇虽然比一般岗位高一些,但是工作强度非常大,总是在加班,就连周六日也经常被叫回去,事实上他能够请一天假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长时间请假,因为他岗位的性质,虽然不会明面上被开除或者调岗,但实质上很可能会被人替代。
可是他们不能没有钱,陈子芹的干预,每个月花费2万左右,而且书净接下来很可能还需要很多的钱治疗疾病。
书净生病时,他们两个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书净的病能不能好,而是陈青筠不能失去工作,家里不能失去收入,真的太讽刺了。
“我去申请远程办公。”
“不用,你在这里办公,工作做不好,万一要陪我去做什么你一时陪不了,又会愧疚,还不如去公司。我现在能走会跳的,根本没有什么。”书净在听到自己的病情时,表现得非常冷静,她什么情绪也没宣泄,还对陈青筠说:“没关系,医生说现在的癌症都像慢性病一样,只要长期吃药就没事了。”
医生并不是这么说的。陈青筠看着书净,没有反驳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会死的,我要活得比子芹还久。”书净看着病房的窗外,窗外已是盛夏,高柳蝉嘶,万物勃发。
陈子芹诊断后的一年,康复进展缓慢时,有一天,子芹洗澡过后在床上光着身子跳跃,书净看着她说:“我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比女儿活得长,活到一百岁,这样她就到死都不会被人欺负了。”
陈青筠当时没有说话。书净只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要他回答。
陈青筠离开病房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请的一天假就这么结束了。他要回家,接替岳母,在夜里带陈子芹——任何人带陈子芹的时间长了,都会变得非常无力和抑郁,而书净一个人坚持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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