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性子跳脱,打个岔的功夫,江不孤就又笑起来。他和良辰分食了一只烤兔子,一时间被惊得合不拢嘴,直嚷嚷着让江咎再烤一只。
“我带良辰去抓猎物,你和晗之哥等等我们!”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和良辰一个起落就消失在密林里。
江咎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笑来。季晗之用一旁的一根木棍戳了戳火堆。
“你之前说要去挖你自己的坟墓?”清润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混在火焰的噼啪声里,多了几分人气儿。
“江怀冕说我的身份没问题。可我总觉的蹊跷。”他转过头来与季晗之对视,脸上没了刚才的轻松惬意。
白发的妖族眼睛眯着,脸往下埋进黑色的毛领子里,看起来多了几分凶厉的野性:“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妖族的少年,名叫十六。他说,他从不知道有妖族和人族的混血能像我一样活这么久。”
季晗之眼里也多了些郑重:“一个也没有?”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
青年目光微沉。
【江怀冕说他已经死了,是亲眼看着下葬的。】
【而混血儿又没有活这么久的……】
“等会儿再问问不孤。”季晗之宽慰他,心底却纷纷乱乱的想了很多。
“我在秘境里得到了许多妖族的记忆。”江咎听着他的心音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算不上好看,眼底一片暗光。
他记得秘境里的那场梦境。
血腥的战场,和两双温柔的手。
还有一声催促他逃跑的尖叫。
那声音现在好像还环绕在他的耳边。
凄厉又绝望。
他是一个不到两三岁就被埋葬的妖族后裔。他的父母当年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江不孤很快就带着良辰回来了,两人收敛了脸上的沉重。
只是心中那层阴云,此刻又笼罩过来。一直因为季晗之而压抑的戾气也好像又有了冒出头的趋势。
男人翻转着手里的木串。火光打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白发垂落的片刻,眼底疑惑和冷光同闪。
三人吃饱喝足便又踏上旅程。没有了车架,但三人也并不急着要赶路,路遇没有江府黑甲妖卫的城市便进去歇脚,一路游玩着,来到的南丰城西边的一座名叫临陆关的地方。
临陆关虽名如此,却并不是真正的临着央陆。听说是几百年前,临陆关所在的地方就是央陆和北域的交界,几百年间的各种冲突战役让北域的边界在此处又扩张了一小部分。
北域本就辽阔,这版图上的“一小点”,放在眼前也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江咎和季晗之看着临陆关外一时有些震撼。
临陆关比南丰城位置更为险重,常常爆发战事,是北域与央陆冲突最强烈的地方。战场的痕迹遍布关外,纵然近百年内两域消停了不少,可历史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是抹不去的。
几十里外便是曾属于央陆的层峦叠嶂,北域的冰雪渐渐融化,与绿水青山接壤。这些天来习惯的白茫茫一片如今也有了生机勃勃的绿。妖族显然不讲究战场打扫那一套,强横的身体素质让他们不必担心疫病。石头旁边,枯树之下,到处都是腐烂破败的骸骨。
战争的痕迹留在了这里。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白骨,也掩盖了地上的疮痍。
季晗之静静的站在临陆关内看着那片战场,脸上露出些沉思和困惑。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周围扫过,又恢复淡漠。
江咎没想到江家人会选择战场边关这样的地方作为埋骨之地。江不孤倒是非常习惯,一边带着他轻车熟路的走,一边道:“以往江家每三五年会来此做一次祭拜。从我记事儿起,这事儿就一直是我在做。”
“听老仆说,曾经大哥也来过。那时候的他狂傲的很。”他笑出声音来:“都到坟头上了,愣是谁也不肯跪。最后还是被跟来的黑甲妖卫摁着才完成了仪式。”
江咎有些难以想象那样冷淡顽固的人也曾有这么一天,脸色很木。
“就是这里了。”
在关外与央陆相反方向的郊野,江咎看着一片林立的墓碑,不由得心中多了些肃穆。
三人散开来,在这一片碑林之中寻找江咎的名字。
寒风萧瑟中,江咎走的很慢,最终停在一处墓碑前。
那碑立在碑林侧边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孤零零的一颗枯树下,像是格格不入,又像是遥望着远处的碑林。小小一块的石头似乎只有江咎膝盖处高低,前已经落了一层雪,被雪掩盖的土地上空空荡荡。
江咎手指落在碑上。上面刻着四个字,字体遒劲有力:阿冕之墓。
没有后缀,也没有身份的说明,仅仅一个名字,连姓也没冠上。
季晗之和江不孤站在不远处看他,没有人说话。
江咎看着那块墓碑,脸上露出些古怪的嘲讽:“真是想不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自己的墓碑。”
他拂去了碑上的雪。手指在寒冷中开始发红,青紫的血管更加清晰。银发的男人站在冰天雪地里,身后不远处是成片的碑林。雪扑簌簌的被他扫落下来,手指划过的痕迹留在那圆弧状的平面上。有化开的水顺着留下来,擦过冕字,慢悠悠的融入地上的雪里。
江咎一挥袖子,碑后的一层雪便被掀开,露出那留有翻动痕迹的土地来。
“看来江怀冕派来的人已经来过了,恐怕也就比我们早上几天。”江咎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枯树底下,小小的土堆被人刨开又掩盖。江咎看着那隆起的一小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周围冷的难耐,冻的耳朵都有些灼烫。他又将脸往毛领中缩了缩。
“真是不客气。”他越过墓碑,站在小土堆前,用一种像是感慨的复杂声调喃喃。他一挥手,妖气席卷而出,掀翻了那一层。
那坑挖的很深,他也只掀开了最表面的,于是掏出工具,沉默着一点点又将周围的土挖开。
季晗之走过来问他要了工具,沉默着跟他一起挖。
江咎没有去听他的心音,他的目光只落在地上。他挖着挖着,似乎好像看见了小个儿的自己躺在这里。于是动作一顿,又回过神来。
这冰天雪地的,即便是自己当时真的没死,想来也差不多会被冻死了。
一铲铲的下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江不孤和良辰站在坑洞旁边,前者脸上还有些显而易见的担忧。
“二哥,为什么一定要挖开呢……”他喃喃着道。少年不理解,人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揪着过去不放。
江咎停了片刻,垂着头笑了一下,垂下的银色长发将他的侧脸遮挡了一半,江不孤看不真切。
“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或者,是个什么东西。”他说着,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响,铲子磕到了他的棺椁。
“我似乎原叫江冕,”他一边说,一边用铲子将整个棺椁的轮廓都挖出来:“可现在我叫江咎。为什么我会在人族乞讨十数年,我的家人呢?”
“我上了山,拜了师,修了仙,最后化了妖。”他停下铲子,蹲下去用手拂去棺椁上的浮土。
“我丢弃了我的剑道,也丢了我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最后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一旁的季晗之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挖掘的动作缓了缓。
天上又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三人头顶,没人去管。
“说到底,我是谁这个问题也只有我自己在意。”
他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杂糅了妖族的妖异俊美和人族的温柔明朗的脸,赤红的眼睛看着江不孤:“我是你二哥?”
“不一定吧。”他的声线华丽,却又在这样的场景里显得诡异。
“你的二哥,可是在二十年前就被葬在这里了。”
江不孤一抖,看向棺椁的眼神带着些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恐惧。
江咎一把掀开棺盖,露出那空荡荡的内里。
只有凌乱堆砌的,华丽却冰冷的陪葬品。
作者有话说:
余期:第一本终于入v了。感谢天使们!感激!鞠躬!
第55章 绝无可能(入v二更)
◎我是因为什么死的?◎
江咎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椁, 脸上神情难辨。
江不孤倒是松了一口气:“你看嘛二哥,可不就是空的吗。还说的这么吓人。”
季晗之也垂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内里,随后抬头与江咎对视一眼。
这确实是一个孩子的棺椁,对比成年人的棺椁来说显然小了很多。但是江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也不避讳, 毕竟这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棺, 干脆一脚迈进去蹲下查看里面的一切。
作为江家的儿子, 虽然他是半妖, 但从陪葬品来说, 似乎有些过于简单。除了棺椁里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以外再无其他。也可能是当年的他还太小的缘故。
他手指拂过棺壁,手下的木头打磨的光华而平整。这些日子他一直对当年的事情感到困惑,可记忆里却一直没有任何当时的片段。他记忆最开始的地方, 就已经是央陆的某条如今已不记得名字的大街上了。
江咎弓着背坐在自己的棺椁里。
一瞬间, 他看着这小小的棺椁, 竟萌生了想要再次躺进去的冲动。
他转头去看周围,此处冰天雪地,却好像作为一个埋骨之地, 也算风景秀丽。
一只手搭在棺椁的边上, 那是他明目张胆的看过无数次的手。
季晗之手撑着棺椁,令一只手久违的摸了他的头顶。
【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啊……】
他听见他的心声混合着雪落下的声音,一起传进耳朵里。
这就是他一定要季晗之与他同行的意义。
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江咎。提醒他早就不是孤独的那个少年了。
不管是他强求也好, 哀求也罢。
总归人在这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蹲坐在小小的棺椁里, 对季晗之伸出了双手,像是在瑶光山上一样:
“师尊, 我好难过。你可以抱抱我吗?”
江咎眉眼垂着, 水汪汪的望过去。
季晗之叹息一声, 弓下身来将高大的男人拢进了怀里。
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 江咎嗅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茶味道,唇边露出点笑意。那点冒出头来的戾气咻的一下又钻回了心底。
江不孤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寸寸龟裂。
良辰在他肩膀上,小小的手有些安慰意味的拍了拍他的脖子。
弟弟僵硬着往后退了两步,找了一个能看见他们,却不打扰他们的地方蹲下,扯着良辰嘀嘀咕咕。
江咎抱了一小会儿就乖乖松开手,放了青年走。季晗之对他伸出手要拉他出来,却一下愣在原地。
“若你是从这里面……”
“那我是怎么出来的?”江咎紧跟着接过话头,干脆又坐了回去,更加认真的观察棺木内壁。
“没有抓痕,应该不是被憋死的。”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被他掀去一旁的棺盖。
此时的季晗之已经拎着那棺木的一角正细细查看。江咎站起来帮他一块将整块盖板翻过来。
一堆凌乱的血手印,就印在棺椁盖子的里面靠上的半张木头上。密密麻麻的,呈现骇人的黑色。
季晗之有些僵硬抬起头:“你是有意识的。”
【活埋……?】
江咎背后一麻。
赶来的江不孤和良辰两人也怔愣在原地。
江咎的手指摸上那些掌印,他没有任何印象。
“这不可能!”江不孤尖叫起来,突然漫上来的恐惧让他几乎破了音。
他很想说江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没见过的父亲也绝不可能这样丧心病狂。可那些小小的血手印就像是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一时间声音就这样卡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嗬声。
如果,二哥是被活埋的……那自己此刻……
他惊恐的看过去,却看见江咎若有所思的盯着棺盖,并未看他。
脚有些颤抖,他下意识想要逃避,却被心底不知名的情绪钉在原地。
江咎本人此刻倒是并未有什么对江家仇恨的心理。他记得幻境里那两双温柔的手,和隐隐约约的令人安心的铃铛声音。事情还没有定论,他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
非常的让他在意的违和感。
“应该不是活埋。”他开口,有些困惑的摸着那些手印。
“不孤,”
江不孤抖了一下,转头去看他:“二哥……”
“我是因为什么死的?”他转头去看少年,看见少年颤抖的手,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来。
季晗之扶了扶他的肩膀。
江不孤直直的看着他,确定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这才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开口:“我从前厅走后去找了一直跟着我的老仆从。”
“那是大哥给我的人,说话应该可信。”
“他说二爷,也就是你,是半妖。”他看向江咎,像是后知后觉般的有些惊诧。
“你是半妖?!”
“对。”江咎点点头,他与季晗之对视一眼。这就是他们之前想要问的事情,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如今问题又回到了半妖上。
“二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还能活着?!”江不孤腾的一下跌坐在地上,他惊恐的看着江咎,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能理解的恐怖事物。
他的心脏一直很大,当时老仆说的时候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如今,在这样的场景下,他突然就觉得恐惧。特别是他一直生活的家庭很有可能活活将眼前的人杀死在地底。
未知的东西总是令人害怕的。
江咎愣了一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表现的如此惊恐。
季晗之缓缓走到了少年身边,轻柔的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怕,你哥只是想要知道真相。无论发生过什么,他都是你的哥哥,你们是学血缘上的兄弟,他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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