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落了灰的木门,江咎还有些恍如隔世。
他不过四下一扫,便挑起了眉毛。还并未见他有动作,季晗之便已经转身离开了院落向着外头追过去了。
上次他们走时候,因为江咎和季晗之闹的那么一出,屋子已经叫彻底毁坏变成废墟了。江咎本打着将这里重新修缮一番再住进去的计划,却没想到推门看到的是已经在修缮中的房屋。
那破旧的小木屋已经叫清理走了。样式还是原先的样式,如今用的似乎是更好的木料,连屋顶上的瓦片都锃亮。那人似乎是觉得这里反正已经损毁的七七八八,就干脆重建一番,将那院子里的所有杂物一并清理个干干净净。
如今看起来,这院子倒是焕然一新。
季晗之走的匆忙,江咎却并未多问只在后头远远坠着跟上。
那木屋子显然没完工,只做了一半。而周围的其他人家依然如他们上次来时一般荒凉,就必然不是因为大面积的城镇翻新又或者地皮易主。
有人为了这院子如往常一般无二而干的活。
季晗之没离开过他身边,那就只能是也同样将这里看的很重的伏渺了。
人恐怕还没走远,就在这附近一带。
江咎陪着季晗之走街串巷的找,一直没说过什么。
直到他们迈进了一家酒楼。
这楼里厅堂之中,座无虚席。台上正唱着一出好戏,台下人纷纷叫好,还有人掏出银子扔上台去。一片热气腾腾的喧闹声中,季晗之的目光锁定在了角落的一张桌上。
那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个姑娘,看起来也有二十来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短褂子,袖口也短,袖子上还滚了一圈黑色的刺绣纹样,绣的像是虫或者蛇一类。脖子上挂着一圈银色的厚重坠子,每一个都像是一片小银叶子,细碎而精致。
她端坐在桌子后头,手里握着一杯温茶,那茶水的蒸腾雾气模糊了她的表情,只依稀看的出是在专注的看台上那出戏。
另一个坐的是个壮硕男子,从体型上看,与他们见过的那个叫阿赞的兽人倒是差不多,比江咎还大上一圈。
他们这个位置只能看见伏渺的侧脸,却与那壮硕男子正对上。
那男子正巧敏锐的抬头,撞上了江咎和季晗之的眼神。
腾的一声站起来,腿后的凳子磕上了身后的墙。
“做什么?这样大惊小……”伏渺正看戏,叫扰了性质,颇有些不耐烦就要发作,却顺着他惊恐的眼神看过来,对上了季晗之的。
伏渺:“……”
季晗之:“……”
江咎:“……”
壮硕男子:“那是你那个小舅舅不是?他没死!”
“我去替你杀了他!”他说着手就覆在腰间,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就要越过桌子翻上来。
周围有人被动静吸引了注意,纷纷看过来。
“给我坐下!”女人的声音冷淡又严厉,斥的那男子愣了一下,道:“师姐……”
“坐下!”
“是……”
那高塔男子咬紧了牙,坐了回去。只是手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腰间,目光死死盯着季晗之和江咎。
江咎皱着眉头看伏渺,只觉得现在这气氛如果忽略了那壮硕男人,还真不像是要打起来的样子。他一时不知道季晗之和伏渺两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晗之站在他身前一点,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却能看见伏渺的。
伏渺抬眼去看戏台子,余光却扫过季晗之,那眼神极快,若不是江咎一直心底还有警惕的盯着她也要漏过去。她手里的动作几不可查的顿了顿,慢慢的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声音平淡道:“你认错人了。”
那高塔男子一愣,涨红着脸道:“怎么会,他明明……”
“你认错人了。”
砰的一声,茶杯重重落在桌子上。
伏渺转过去看他,江咎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是想着那大概是十足恐怖的,才叫男人直接哑了似的在座位上缩着不说话了。
江咎有些讶异,他没想到伏渺是这么个反应。
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有些道理。
季晗之并非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小舅舅,这点只有江咎三人知道。但他到底是看着伏渺长大的,他对伏渺的疼爱,不比季涵知少。他是真的疼伏渺,他的疼爱不必抱有季涵知的歉疚。
而伏渺对季晗之恐怕也是复杂的。
那是疼她的舅舅,她挖了他的剑胚,偿还了伏家人的性命,可怎么也该是不够的。
江咎不知道,他觉得复杂。若是他,他可能杀了对方、将对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他到底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伏渺和季晗之的关系又该是曾经亲近的,一时间根本做不到感同身受。他觉得伏渺轴,但轴在这里也没想着杀季晗之,他又释然了。
总归他替季晗之提防着也就是了。
江咎看伏渺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去听戏,像是没看到他们。
却伸手在他对面的位置倒了一杯茶。
“这茶不会有毒吧?”良辰坐在江咎长发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季晗之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她对面坐下。伏渺的视线越过季晗之落在戏台上,台上正唱到一段故友重逢的桥段:“你倒是活的还不错。”
季晗之手握上茶杯,似乎有些尴尬,手指在杯壁上摸了两下:“一切从头再来。”他说的是修为,伏渺像是毫不意外。
“他就是你那个王八蛋小舅舅……”那黑塔男子小声咕哝。
伏渺显然有些不耐:“你能不能别在这放屁。少管我的事儿,有这空档你就去盖房。盖好了赶紧给我滚回宗门。”
那男人又不说话了。
季晗之也垂着眼睛沉默。
江咎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和良辰左右看看,却见那伏渺的视线终于落在季晗之身上,眼里的复杂情绪恐怕她自己都无法解读。
“你居然还有胆子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质问又像是叹息:“你配吗,季涵知,你配吗?”
季晗之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住了口。他看着被子里的淡黄色茶水,目光抬起来对上伏渺的。
那里头没有躲闪,甚至还有些难言的苦痛。
他张了张嘴,“我不……”最后有些颓然道:“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
“不记得?”伏渺嗤笑一声:“不记得。”
“好,好,好,你可真是好的很!”
江咎坐在这里了才发现,都说外甥像舅,外甥女也是像的。伏渺的眉眼,与季晗之几乎如出一辙。上次他便觉得熟悉,可到底当时的情况实在紧张,又有些距离。那时候的女人脸上都是狰狞的愤怒。可如今却称的上平和,甚至是温和的。
两人具垂着眼睛,竟叫江咎都有些晃神。
“长的真像。”良辰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江咎也忍不住赞同的点头。
那男子坐在一旁不敢说话,警惕的眼神看看季晗之,又看向江咎,恰好和他对上。
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是没有底的暗湖,还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猩红。那男人一愣,叫江咎这一个没有情绪的眼神盯得低下了头。
对面这个男人很危险!
江咎转头去看伏渺和季晗之。那壮硕男人不过元婴的水准,如今在他眼里都是小虾米。
季晗之和伏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季晗之开了口:“你……近些年过的可好?”
伏渺冷眼看他:“好,怎么不好。”
“你要是死了,我就过的更好了。”
第106章 脉案
季晗之并未表现出对这话的过分在意, 只看着伏渺,眼神复杂。
“既然你回来了,那院子也用不上我了。”伏渺像是自嘲,视线看了看季晗之, 又扫过江咎:“你们自己收拾吧。”
“我出来的太久, 也该回去了。”她说到这里, 表情倒是稍微软化了些, 但很快又坚硬而冰凉:“你自己的破院儿, 不要就卖出去。就那么塌着在那,看着就膈应。”
她像是看够了戏,在桌上留下了一吊钱就要起身离开。
季晗之却出了声:“你……在红绸上写过的‘南裕城的疫病’是什么?”
伏渺身子站起来了一半, 闻言挑了挑眉毛, 脸上露出些意外和不耐来:“你这种手段太过拙劣, ”那浓重的嘲讽表情似乎就不曾从她脸上消失过:“季涵知,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你一命,你不要不识好歹。”
伏渺带着人走了, 江咎目送两人离开这酒楼。转过头来见季晗之也起了身:“走吧, 去找人问问看这南裕城的疫病,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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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病?哪有什么疫病!?”那摊贩递出两个烤地瓜,声音粗哑:“南裕城好的很!”
“反正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儿!”
江咎又换了个地方打探, 却听那柜台后的老者拨弄着算盘:“疫病?疫病倒是没有听说过,我在这这么多年……”
“哦, 说起来我曾祖父那一辈,那会儿好像是出过什么动乱……”
“可是这都过去一百来年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谁也不知道了啊?”
柜台后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江咎也忍不住觉得头疼。他说的不错, 一百年多年前的事情,这人间界里寿数也不过几十年,还当真是不好打探了。
江咎正思索着呢,却听良辰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医馆问问?”江咎一愣:“医馆?”
“医馆总有脉案吧?”小玻璃人的声音从头发底下传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分头往城里两家医馆去。
不过小小的露了一手,那小医官便将江咎视作仙人。“仙人查案?还要百年前的脉案?”医官一边走进院子,在某个房间里翻找了一会儿,端出一大摞簿子来。
“一百二十年到一百年前的脉案都在这里了,”医官将簿子放在桌子上,伸手抹了一把汗。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却被另一个突兀响起的男声打断:
“那个时间段……你们是查什么来的?”
江咎闻言一挑眉,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那是个看起来三十有四五的男人,他似乎是路过,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塞满了草药。那男人背脊稍弓,脸色青白。长长的黑色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起来有些阴郁。
“你知道些什么?”江咎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来,期待的看着他。
那一旁的医官点头哈腰道:“您别理会他,他看脉案看疯魔了,话都当不得真!”说着还对着那男人挥手道:“还不快去配你的药!仔细冲撞了仙人!”
那男人脚步未动,只站在廊下安静地看江咎,手里的药篮子提的稳当。江咎脸上兴味更重,他冲那男人招手道:“你来,来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医官没办法,只能道:“还不快过来!”
男人大步几乎跑着走上来,手里的药篮子随手放在石桌上。江咎拿出几锭金银放在台面上道:“说,说了这些都是你的。”
可那男人却看也不看,只伸手去拿脉案。熟练的从其中抽出一本,食指在嘴里一沾,书页翻的哗哗响。一时间院落里便只有他翻页的声音,江咎安安静静的垂眸等着。
“您看这里,”男人将脉案放在他面前,那簿子里写的满满当当,什么时候什么人,得了什么定了什么方子,一列一列记得清清楚楚。
“这里这个人,得的是脾胃内伤为基础的外感病。”他手指了指,江咎顺着看过去,视线里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倒是修剪的干净圆润,看不到一丝污垢或其他的东西:“当时的医官为他施了针,定了方子,灌了汤药。”
他头垂下来,伸手捋了一把头发:“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注)”那双眼睛便搂在阳光下,那眼睛形状无甚特点,可其中的烁砾灵光却非比寻常:“这里,”他又伸手,脉案哗哗的翻至另一页:“这人也是相同,你看这里!”他说着还看江咎的表情。
江咎本以为不过是记述的簿子,可其中的脉象方子都有记载,条条罗列下来复杂又专业,他压根看不懂。但这男人指出来的地方和他说的东西他听懂了,只点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像是受到了鼓舞,一甩褂子坐在石凳上。那医官见他言之有物,也跟着坐在一旁旁听。男人将手里的册子哗啦哗啦的翻的几乎飞起来,伸手从篮子里随手拿出一枝药草权当做签条夹在书页之间。一边与江咎细说其中关窍,一边又伸手拿过那摞里新的脉案出来:“这里、这里、还有这儿。这些症状和脉象的记载虽因医官习惯的不同有细微的出入,但总体来说都是一样的病。”
江咎点头,道:“你有何看法?”
那男人也不卖关子,这石桌上已经被翻开的脉案铺满了厚厚一层:“我怀疑,这是瘟疫。”
江咎一愣。若是真的曾有瘟疫,那便不是伏渺说错了,而是季晗之记错了?可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男人又说话了:
“但问题就在于,大人您看。”他伸手指了指桌面上这几本簿子,转头去问:“刘医官,请问青口巷、卦元巷、宋七街,这几条街巷可相近?”
江咎和那医官都愣住,似是明白了什么,快速低下头去看那些夹有草药叶子的记载面。果真大多数出自这三条街巷。两人不由有些咋舌,这近十本脉案本本厚重,其中记载的脉案恐有千万之数,而眼前这男人竟能从这么多一条条的案牍里精确的挑出这几十个短短几句话的记录……
男人却不语,只等那刘医官回他的问题。
刘医馆思索了很久,才道:“你说的青口巷和宋七街我倒是有印象,应当是纵横在一处。”说着,他手捋了捋短短的胡须,摇头道:“但卦元巷……我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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