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可能让自己专注,不去看楼下。
可这些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格外清晰,他甚至能分清那是谁的惨叫声。
红尘客栈中的人,他都认得,都记得。
爬到楼顶的尽头时,他先将卢照水推过中间的屋脊,随后翻过去。
也是那一刹,他听见了锥心刺骨的一声,“林子!”
是二毛的叫喊声。
他背着卢照水从四楼滚下,卢照水的重量其实不足以压得他摔倒,他却还是躺倒在了客栈后面的草地上。
月光把他眼角的那滴泪照得清澈透亮,像是月光融化落下的一点清晖。
他这一生究竟对得起谁呢?
后院绑着一匹马,他再次用破布条将他和卢照水牢牢绑在一起,上了马。
他不敢回头。
这片草地他无比地熟悉。
他少年时在这教小镜子他们骑马。
小时候容时在这教他骑马。
容时离开红尘客栈的时候,他没说要去哪,他只是擦干了慕容青的泪,拧着眉教育他,“子衿,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复仇的。所以要好好活着。别哭了,我们还会相见。”
他那时不知道。
容时要去完成的,其实是原本属于他的任务,一个必死的任务。
但是容时接下了。
以身殉隋。
容时以他之名死在了隋城。
死在了那个曾经叫寻阳的隋城。
他还记得全家被灭门的那天,容时抱着他,死死捂着他的嘴,自己却也抖如筛糠。
他无法阻挡,也不能阻挡,死亡是容时最好的解脱了。
二十多年了。
还是没人能鲜活地走出寻阳。
容家灭门时,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他们那时已然记事,所以他们无法成为卢照水那样能够健康长大的人。
他们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复仇思想的浸润中长大。
他本来不叫慕容青。
他是容禾。
他才是那个容家的嫡长孙。
那时的他尚可以在这片草地上挥着鞭子痛快大喊,如今走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挥舞鞭子。
不能回头了。
慕容青想。
回头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但他还是回了头。
红尘客栈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一如容家那场毁尸灭迹的大火。
熏得月亮也看不清在哪。
一丝凉意从他的额头上袭来,慕容青抬头看天,白色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漫天都是。
下雪了。
他终于可以说服自己哭了。
因为下雪了。
所以所有的凉意都可以归结于雪。
可他忘了,眼泪是热的。
小镜子凑到佼狐夫人耳边,“走了。”
佼狐夫人露出了一个很凄然的笑,她擦干净嘴边的血迹。
“大毛二毛!”
没有人应她。
“林子?”
也没有人应她。
她又试着喊了其他的几个名字。
她握着小镜子的手骤然收紧,“我说要给他们娶老婆的。”
小镜子低下头,抽泣着。
她把已然被血糊得看不清纹路的软剑递给小镜子,“拿着它,走吧!不要去欧阳那里了。小镜子,我答应他们的,要给他们娶老婆,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我没做到。你活着,你替他们去做吧。”
小镜子尚未反应过来,佼狐夫人便将她推出了门去,然后重重关上了红尘客栈的大门。
她用身体抵在门上,捡起脚边的一把剑。
她头上的梅花都落了,簪子也不知所踪,她随手捡起一根带血的木棍,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
院子里零星站着的几个人,都是黑衣的。
他们回头,看见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佼狐夫人端起剑,身子轻轻一纵,劈了上去。
楼上有人在点火求救。
火焰已然冲天。
那几个黑衣人迅速围成一个圈子,将她围在中央。
其中一个道:“刚才还跑出去一个。”
“男的女的?”
“看个子,是个小女孩。”
一个黑衣人悄悄要后退,似是要去追,佼狐夫人大喝一身,拖着剑朝那要走的黑衣人砍去,黑衣人闪身躲过,反刺过去。
一瞬间,那几个黑衣人的剑都刺过来,她脚尖点地,轻轻一跃,踏在那些交叠的剑上。
他们竟然抽不出剑来。
直到后面那个似乎是领头的黑衣人过来举刀劈来。
是那双刀。
“手下败将。”
只见她腾空而起,剑劈下去,那人侧身躲避。
他喊道:“去个人追跑掉的那个!”
一个黑衣人又要动身。
佼狐夫人侧目一瞥,要去阻挡,可她太过心急,一把剑插入她的小腹。
她匆忙后退,却还要去阻止那个要去追捕的黑衣人。
双刀看准机会,一刀直劈过去,佼狐夫人堪堪躲过,可顾上不顾下,她的腰间却插进了两把剑,架着她转了个面。
如此巨大的痛苦,她一声不吭。
她被生生掼在地上,激起一大片灰尘,她活不了了。
她最后朝着那要去追捕的黑衣人扔去了手中的剑。
正中那黑衣人的腹部。
她笑了下。
满嘴的鲜血。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翻过身,仰头看着天。
火从四面烧起来了,这四四方方的天仿佛要被破开了。
她先是看到一个白点。
她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接着便是无数的白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她感到自己身体血液的流动在变得缓慢。
她无法控制自己闭着嘴了,血大批大批地从她的嘴里溢出来。
她的眼前在变得模糊。
或许是因为雪落在她睁开的眼上了,所以她开始看不清那天空了。
她还想着多活一会呢,唉,老天大概也觉得她太累了吧,要她早早解脱了。
“对不起了,欧阳,我先走一步了。”
最后的一幕,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笑脸。
依旧很模糊。
当她完全闭上眼时,那张脸才清晰。
是公主。
她那时还尚未长成。
她朝她伸出了手,“和我回去吧。”
“好。”
作者有话说:
夫人下线了
红尘客栈副本结束
希望每个死去的人都留在自己最幸福的日子里
容时,大家都能看出是先前在副本里出现的谁吧?
第112章 马不前夜宿山洞
大雪一夜便可封山。
云川的山多,大雪一旦封山,他们便会被困在云川。
慕容青紧赶慢赶,到底出了云川。
直到后来雪深到马都无法前进,他下马,发现马蹄都被磨得渗出血来,这才没再舍得再赶路。
应该快到羽州了。
他想。
他将还在昏迷的卢照水捆在马上,雪漫至小腿,他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想起江湖中人赠他的名号——踏雪寻梅。
是他客居溪山时的一桩风流雅事。他突然兴起想看梅花,于是便出门去寻梅,那时大雪已停,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独他渺小一点红, 行于其中。
溪山有溪山涧,溪山涧有沈家,时常会有人慕名而去寻访,因此溪山并不算人迹罕至。
这些人说是寻访隐居的沈家,但其实都是如世人寻桃花源一般,只是图个寄托罢了,都是寻访不得的。
他们真实目的其实是去溪山赏雪。
溪山雪极厚,雪景更是天下一绝。
结伴赏雪的人行在天地白茫茫中,偶然瞥见白中的一点红,顿时惊艳不已,还以为是株红梅。
急切地行近却发现是个着红装的男子。
他们于是大喊道:“前面的是谁?也是赏雪的吗?可否同行?”
慕容青只愿独行,于是回头道:“溪山雪易得,梅难寻,我来寻梅。”
那些人还要再说,慕容青却已回头,带着那天地间的一点红被白吞没。
众人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雪上竟无一点痕迹。
踏雪寻梅,雪踏无痕。
慕容青寻到了个山洞。
便连人带马一起牵了进去。
洞口看着狭窄,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他只行至洞中,便不再往里走。
这样有巧思的洞,大都有猛兽在此冬眠。
他只是借宿在此,并不想鸠占鹊巢。
他休憩一会儿,雪停了,就走。
他将卢照水放到干草堆上,从身上摸出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猝然跳出。
他点燃了些许干草。
马应是饿了。
就着卢照水睡着的那些干草就嚼了起来。
慕容青伸手试了下卢照水额头,温的。
他掏出身上的两个小瓶子,先往卢照水嘴里塞了个回生丹,又从马上拿下酒囊,往他嘴里灌。
卢照水醒的时候,慕容青正给马的蹄子裹布,是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布,旁边地上还放着金疮药的瓶子。
慕容青回头,见他醒了,喉结滚了滚,到底没说出话来。
他没能忘记卢照水对他的话。
他接近卢照水,确实是别有目的,所以他无法为自己辩解。
感情是真,算计也是真。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烤着火,火噼里啪啦的响。
“原来我的人生就是一场算计。”
慕容青闻声看向他,卢照水的侧脸上是跳动的火焰,神情落寞。
他把卢照水当做弟弟,这么多年,就是养个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对自己毫无戒备、全心信任的弟弟,他利用了这份信任,害得他到如此地步,他怎么可能毫无感触。
他有愧。
不是谁生下来就有责任的,慕容青觉得自己也成了另一个佼狐夫人,依靠将痛苦加之于他人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仇恨这二字太重了,重得让他这一生都无法真正获得轻松。
他最初目睹自己家族被灭门,那时,复仇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可当他看到自己身边的人,为了所谓的复仇变得面目全非时,他又感觉到了仇恨的可怕与可恶。
但他无路可走了,他活下来后的人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复仇。
复仇之后的人生,他并没有设想过。
他以为复仇的路是冤有头债有主,可这条路上,流淌着不少无辜人的鲜血,也造成了许多人的无妄之灾。
“连青梅姑姑对我的收养也是场算计吗?”
慕容青不知道佼狐夫人竟然把这件事也告诉他了。
佼狐夫人想要完全断了卢照水的退路,所以她设计林中鹤中毒,让慕容青暴露,也毁了他惦记着的,那个远在万城的春衫院。
她以为这样可以勾起卢照水的仇恨,她从前都是这么教育和控制那些孩子们的,百试百灵的仇恨式教育让她自大,所以她忽略了一点,卢照水是个健康长大、内心赤诚的孩子。
卢照水蜷缩在干草堆上,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一种无助姿态。
他感到失望,感到崩溃,却没有怨恨。
他所深深信任了二十几年的东西,仅仅在这几天,都被无情地掀开粉饰太平的皮,露出下面残忍的真相。
慕容青没回答。
但卢照水懂了这沉默背后的意思。
他不信佼狐夫人的话,所以当佼狐夫人拿出青梅姑姑与她来往的书信时,他觉得自己破碎不堪的心一下子崩了个粉碎。
他想起此次涉险前,青梅姑姑出人意料的好说话。
所以从一开始,青梅姑姑一早知道,他要奔赴一场回不了头的鸿门宴。
而她也是这场计谋中的推手。
卢照水自以为从小就得到了最好的亲情,也见过最好的爱情,他长大了,又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自以为有了过命之交的友情。
成长经历中一帆风顺的感情路的让他无法忍受感情中掺杂任何背叛和算计。
这比任何事都令他崩溃,他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以为自己是只展翅飞翔的鹰,然而回首却发现,自己的前半生其实都被困在一张大网中。
前半生的付出与获得不是风筝的线,让他飞到哪里都能寻到归处,而是刻意为之的丝,密密地把这张困住他的网织得更严。
那一堆干草似乎要烧完了,噼里啪啦声逐渐小了下来。
卢照水从膝盖上抬头,最后问了慕容青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人归处,“你告诉我,林中鹤他到底去哪了?”
慕容青此时终于转过了头,他对上卢照水湿漉漉的眼,心中难免一颤,但还是说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你一出事,他便毫无踪影。寻朗,林中鹤他真的爱你吗?你自己想想,他这么一个为了忍辱负重以至于弑父,牵扯到江湖安稳就可以抛去所有正义的人,你以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真的还能心无旁骛地爱你吗?”
慕容青说完便站了起来,走到洞口。
雪停了。
外面的景色太孤寂了,只有白和光。太阳被晕开,看不清形状,只有它周围明黄的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昭示着这场雪的结束,也预示着雪融的开始。
有鸟鸣。
慕容青牵出包裹好蹄子的马,“雪停了,我们走吧。”
卢照水已然能自由活动,他起身,“我不想跟你们去光复所谓的隋朝。”
慕容青没有强迫他,“我没有打算送你去哪,去明月山庄吧,去明月那里。”
明月山庄。
不在五大门派中,但却和溪山涧沈家齐名。
入世但不深。
明月山庄的历任家主都是女子,一旦一个女子成了家主,那她就只有一个名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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