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鹤摸了摸他的背,先替无辜受冤的北堂子解了围,“没有,北堂子没有这么做。”
卢照水越说越委屈,“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生我的气?我把你送我的帕子都找回来了……”
卢照水把腰间的香囊揪起来,林中鹤被卢照水压着,勉强伸出手摸了一下,依稀辨出是香囊的形状,只是缝的太粗糙了,线有断的地方,且走势不齐。似乎只是勉强用线拼凑出一个香囊来。
“你知道多难缝吗?我的手!都被戳了好多针!”
林中鹤怔了,他下意识要去摸卢照水的手,卢照水却故意不让他摸。
“你都不管我了,还摸我手!好一个君子!”
林中鹤说,“对不起。”
卢照水不依不饶,“哪里对不起?”
林中鹤一个一个认真回道,“离开你对不起,不回信对不起,不找你对不起,摸你手对不起,让你难过对不起。可以了吗?”
“不可以!还有一条…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
“好,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说完这句,林中鹤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轻颤着笑了出来,“寻朗,你清醒后一定会后悔的。”
胸口压着的人没再回话。
林中鹤耐心地听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呼吸均匀着,应该是睡着了。
林中鹤抄起卢照水的腿弯,卢照水的脑袋晃了几下,林中鹤微微后仰,那晃动的脑袋就落在他的肩头。
瘦了不少,林中鹤心道。
这才是林中鹤最愧疚的。
是他不好。
林中鹤立在原地,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认命似的叹口气,抱着人下了山。
已是半夜,客栈早已关门,再想要间房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一向端庄有礼的林庄主只能怀中抱个人,从院子的矮墙处翻进去。
林中鹤将人放在床上,卢照水在床上骨碌碌转了几下,抱着被子,面朝内睡了。
林中鹤将人拉回来,“衣服还没脱。”
卢照水死活攥着衣领,鲤鱼打挺般直起上半身,迷迷瞪瞪地睁眼,“你干嘛?你怎么……怎么能随便脱我衣服?”
话说完,人又躺下了。
林中鹤无奈,但还是试图说理,“衣服不脱睡觉不舒服。”
卢照水微微睁开眼,嘀咕了几句“怎么能随便脱人衣服呢”,就又滚回原位了。
林中鹤拿他没办法,刚要走,卢照水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外侧,拉着他的衣角,“你不睡吗?”
原来外侧的位置是给他留的。
林中鹤心很快地跳了几下,默了半晌,俯首,在卢照水左眼下落下一吻,他记得的,这里有颗痣,“我待会儿过来,好吗?”
卢照水眯起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松开了手。
林中鹤站在刚刚跃进来的窗口旁,任夏夜冷风吹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咳嗽声,他的脑子才终于清醒过来。
怎么办?寻朗。
清醒过来,后悔的不止是你,还有我。
他的手摩挲着那块玉佩。
与卢照水在一起,他从来不是情爱上头的冲动,许多个夜晚,他都真心实意地想过自己的退路。
他无意江湖名声与地位,一直的打算就是自己好好培养个弟子,待他能独当一面,自己便可归隐,作个闲人,了了此生。
遇见卢照水,算是他的意外之喜。
被卷入这场迷局,虽非他愿,但他到底还是越陷越深。
隋城案中途时,他就想到北堂子,需要十几年缓缓图之的事时间缩减到两三年,也就只有北堂子可以,也只有他,才最有可能答应。
这么一个有入仕之心却被困在庙堂之外的人。
没人能预料到风的到来,身份的显现、卢照水的遇险、他身体情况的陡转直下…这些他不能预料到的风,把他费尽心力下好的一盘棋吹散,他也毫无办法。
后悔,大概是这世间最无力的一词了。
他想起自己昏睡时,医师对北堂子的话,“调养好的话,三年还是能活的。”
如果放在遇见卢照水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会觉得只会为自己无法实现自己在江湖的抱负而惋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那时,他听到这句话,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因为他想活着,比任何人都想。
他想和卢照水一起,去摸凉城的沙、吹蕴州的风、尝万涧的水、攀莫郁的山和溪山的雪……
这些所有卢照水说过的地方。
一直到他们白发苍苍,死后入土也要埋在一起。
卢照水寄来的信,他每个都摸了很多遍,纸张薄得几乎能透光。
他送去明月山庄的小木鸟,已经飞坏了几十只。
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在季节更迭中,他发现卢照水送来信在逐渐减少,他的话在慢慢变多。
卢照水从苦痛中走出来,向前看了。
他一向如此,从不困于过去和现在。
但林中鹤是个没有以后的人。
要是再去耽误卢照水,真的就太自私了,自己的一时贪欢,让他用一生去赔偿。
不公平。
这是第二年。
作者有话说:
木鸟类似于现在的录音机,是个小机关……
然后小噜唱的歌曲是我们小噜一直惦记着,希望死后有老婆能给唱的《小寡妇上坟》
卢:老婆跑了,我自己给自己唱还不行吗?
第121章 终知了月小山庄
宿醉第二天起来会头痛,卢照水好几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捂着自己的头,支起身来。
这个地方…
哪里是他的林子。
他皱着眉认真回想了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脸色越来越不好,直到脑中复盘到他说的那句“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时,他终于无法忍受地把脸捂住了,“天哪……”
林中鹤坐在一旁,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唇角微翘,只是吝啬地连梨涡都没露出。
卢照水从羞死人的尴尬中缓过来时,才发现林中鹤还在。
竟然没跑,他心道。
“你醒了?”
卢照水坐在床边穿鞋,假模假样地“嗯”了一声。
敲门声响起,“公子?”
阿九的声音。
林中鹤转向卢照水,卢照水懂他的意思,“你让他进来吧,我没事。”
得到允许,阿九推门而入,看见床上坐着个卢照水,下意识先捂眼,“啊公子我不知……”
卢照水抬起眼皮看他,“我衣服穿好好的,又没发生什么,你捂什么眼?大惊小怪…”
阿九尴尬地放下手,“呵呵”两声。
阿九把手里端着的醒酒汤放下,“我过来看看公子,看到刘婆子手里端着醒酒汤我顺手就给带过来了…”
起初北堂子告诉他林中鹤半夜翻墙进来,他还不信,直到在院门处遇到要送醒酒汤的刘婆子还觉得不对劲,他还怕是公子因为爱而不得发狂了,如今看到床上卢照水,才终于放下心来,这些古怪都是有迹可循的。
林中鹤看不见,卢照水可能看到,阿九这小孩,冲他挤眉弄眼的。
他原本也没什么好穿的,外衫都没脱。
“之前该不该脱的都脱了,现在该脱的却都不敢脱了。”卢照水腹诽。
阿九那小孩出去,关门时还在给卢照水使眼色。
卢照水疑惑地看着他,阿九朝外撅撅嘴,又挑挑眉。
卢照水终于懂了,“诶,那什么,我出去跑两圈,呵呵呵…”
林中鹤端着那碗醒酒汤,手背试了试温度,“先喝了吧,你头不疼吗?”
卢照水走过去,去接那碗醒酒汤,不小心碰到林中鹤的指尖,闷热的夏,他手指冰一样,他顿了一下,而后没多想,抬头,一饮而尽。
他随意擦了擦嘴,大步迈出门去。
卢照水跟着阿九穿过曲折的小径,又经过一个院子,走的颇为远了,卢照水“啧”了一声:“阿九,这是要把我带去杀了毁尸灭迹吗?走这么远?”
阿九没说话,一直领着他走进另一个院子中。
卢照水四处看了看,这该是一个客居院子,他来月小山庄时,住的就是这么一个格局的院子。
只不过他那时跑林中鹤院子里睡了。
还没待将他全部地方看完,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他,“卢大侠。”
卢照水认出了这声音,换上一副笑脸回头拱手道:“北堂大侠,哦不,是北堂庄主。”
他斜睨了一眼将他带过来的阿九,笑道:“阿九,这么快就倒戈他人了?”
北堂子笑着替阿九挡了这句话,“为了长白,我们自然都是一头的。”
阿九离开了,就只剩下北堂子和卢照水在院子中了。
院中央一个石台和几个石凳子。
北堂子请他坐下。
卢照水笑着摇头,道:“不必了,说完我就走了。”
北堂子还是道:“卢大侠还是坐下吧,这事要聊好一会儿呢。”
卢照水见他坚持,也就不拂他的好意,坐下了。
北堂子坐他对面。
卢照水并不想看到北堂子,尤其还是正对着他,因为他总还惦记着自己醉酒说出来的那点的酸涩,他自然比谁都清楚林中鹤与北堂子二人间的关系清白,但他的心中也是真的酸涩。
因此,他看到坦荡的北堂子,难免会有些自惭形秽。
北堂子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是故意来宁州的。”
卢照水闻言,这才抬眼看他,他不作回答,而是等北堂子的下一句话。
北堂子也如他愿道:“你和落四娘的关系,也是我去查,告诉长白的。”
卢照水挑眉,诧异占据了上风,他已然将自己那些阴暗想法抛之脑后,此刻他是真的被北堂子勾起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他明白北堂子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想要林中鹤安心,但他奇怪的是,北堂子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事。
北堂子见他有了兴趣,眉头微低,略带恳切的神色,“此次要同你说的事,阿九不知道,长白不愿让你知道。与你说这件事,仅仅是出于我作为朋友的私心,若是处理不好,我同长白或许也就友尽于此了。”
卢照水心跳得很快。
能让北堂子这样慎重的人,甚至说出“或许友尽于此”这样的话的,一定是不小的事。
他有预感,而且是极不好的预感。
卢照水浑身都紧绷着,他莫名地有些紧张,被紧握着的手心直冒汗,闷闷的天气,树荫里的知了叫个不停,让人口干舌燥。
“你应该很想知道长白为什么没去找你,也没回你的信吧,那些信他都收到了,他也知道你在明月山庄。只是他的病太重了,重到他不敢去找你。”
不敢?
“他怕耽误我?”
卢照水盯着北堂子的眼睛,试图依据他的目光来辨别这个猜测的准确性。
北堂子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半晌,卢照水泄气似的,紧绷的身体松懈了,却如散了架子一般无力,他现在才明白北堂子为什么叫他坐着,他呼了口气,微微抬头,嘴角带着丝苦涩的笑,“他总是这样。看别人清楚,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缓过来后,他再度看向北堂子,“重到什么程度?”
北堂子吐出几个字,“三年。”
末了又补充,“韩滨北说他还有三年。”
卢照水只觉得这些说出来的字如几记闷棍打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眉头皱得很深,嘴唇咬了又咬。
三年,这时间短到他现在没有空去伤心,去难过,只能吝啬地斤斤计较着现在还余下的时间,他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第二年?”
北堂子有些不忍,敛下眉眼,只“嗯”了一声。
卢照水骂到,“笨蛋!”
这句话不知道在骂谁。
“卢大侠,我不知道我将这件事告知你,做的是对还是错。”北堂子深吸一口气,还是继续说,“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该去违背长白的心愿,但我的心却督促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你一定不愿意长白瞒着你他身体的情况,他也不愿意我将此事说与你。我和长白,都是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去做一件他人不愿意的事。可笑的是,我当时只觉得长白为人过于矛盾,当局者迷,可直到我站到他的立场,于他经历相似的事,我才知道,原来牵扯到感情的事,心中是容不下理智的。”
卢照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脑子很乱,甚至有一瞬间的崩坏,像是头晕目眩后的瞬间一片黑暗。
他没有心思去回北堂子的话,他突然站了起来,北堂子抬头看此时有些呆滞的卢照水,他知道,卢照水现在是听不下他的话了,于是道:“今天长白没什么事,应该还在院子里看书。”
卢照水混乱的思路终于在乱七八糟的脑中找到了个突破口。
对!他要去找林中鹤!
不是还有一年半吗?
一年半是几百天。
他还能和他在一起,几百天。
他本来就没怪过林中鹤啊,他知道的,他一直是知道的,林中鹤一定是有苦衷的。
他只是怨他,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明明他们可以一起承担。
北堂子看着跌跌撞撞跑回去的卢照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在鸣。”
林中鹤手中握着书卷,刚好读到这一句。
他立在院中阴凉处,恍若置身蝉的中心,被蝉叫声包围了。
夏天,对于他而言,是个十分吵闹的季节,也是个让他感到十分虚幻的季节,像水中起的泡,破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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