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的屋子里有一尊佛龛小像,每每李崇彰躺上床,总能看见那尊小像,他找了件干净的衣物慢慢为佛像擦去浮灰,静默中,嘴唇翕动,念着心头那一抹祈愿。
“段导?段导……”
“嗯?”
段弘俞回神,场务正在轻轻拍他的胳膊。
“演员老师等着结束呢。”
段弘俞缓了半秒,看向监视器。
这边没指示,秦旸便仍在戏中,他低垂着眉眼,窗外森寒的光束映照着他的侧脸,绷直的唇线显露着角色并不平稳的情绪,段弘俞举起手中的喇叭,将监视器的内容过了一遍才让打板。
一收戏,秦旸忽然扭头呛咳了几下,相隔的距离太远,段弘俞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小陈连忙给他送了水过去。
段弘俞刚要起身站起,紧接着又坐了下去,他摸出手机看了眼,依旧没收到任何回信,头疼地闭了闭眼,段弘俞吩咐各部门休息十分钟。
副导演前来,询问段弘俞是不是不太舒服。
在他的印象中,段弘俞还没有在工作时间走神的情况。
面对副导演殷切的目光与询问,段弘俞不知该如何回答。
“秦……演员怎么回事?”于是他干脆转移话题。
“你是说秦老师?”副导演挠挠头,并没有听出不对来,顺利被吸引了注意,“秦老师今天不太舒服来着,好像是发烧了,他助理早上给我打电话,本来是准备请假的,后来不知怎的又说算了。”
“发烧了?”
“嗯,不然怎么看秦老师今天兴致不高呢。”
段弘俞盯着监视器,秦旸已经快要离开镜头,只能窥见他侧身的一角。
他抱臂坐在躺椅上,小陈在他周围转悠着,嘴里念念有词,看上去像是在念经。
或许是不耐烦了,秦旸拎起身上搭着的毛毯盖住了自己整张脸。
“让医疗队去看看。”倏尔,段弘俞说。
没开机的时候镜头一直在调整,很快秦旸彻底从监视器前失去下落,段弘俞淡淡收回掠去的视线。
剧组的医疗车是一直跟组守候的,有备无患。
副导演应允下去,赶紧找人去了。
“这东西可不能乱盖,呸呸呸!晦气!”小陈犹如紧张的老妈子,就差没跳脚了。
化妆师助理也跟着过来看了眼,确认妆发没什么破坏才松一口气。
“不让我盖就少念叨。”秦旸摁着眉心眯着眼,剧本卷成筒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上面。
“害,”小陈叹了口气,蹲在秦旸身边,小声说:“哥,你可别硬撑啊,真不舒服我就给你请假。”
秦旸甩甩手,示意他赶紧走。
莫名嗤了声,秦旸又瞥向人员纷杂的摄影棚。
他要不在段弘俞面前现现眼,估计人能转眼把他忘到脑后跟去。
一想到前一天段弘俞说的那话,秦旸就气得不打一处来,他知道段弘俞对工作有多重视,他自认也非常配合了,结果扭头得到那么句评价,秦旸简直要气得牙痒痒。
他什么时候被人当着面儿这么说过,段弘俞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比真情实感训他还要来得难受。
摆明了他秦旸就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从昨天到现在,秦旸就不信段弘俞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哪怕他再迟钝也该察觉异状了,偏偏段弘俞什么都没做,仿佛掐准了秦旸的命脉,狠狠地拿捏住人。
偏偏秦旸还真叫人给拿住了。
犟着一股气,秦旸没跟段弘俞搭一句话,此时倒真心实意地有点后悔。
他上午下戏时听见了段弘俞唤他的那一声,但凡当时段弘俞再叫一下,秦旸也就顺理成章地回头了,到时候段弘俞要说什么聊什么,那不就是正好的事儿,偏生段弘俞那个嘴跟被胶水给灌住,一整天除了冷冰冰的口令再也没听到他说任何一句话。
秦旸脑子烧得发痛,呼吸也闷,本来还以为方才段弘俞迟迟不喊“咔”是要把他拉过去讲戏,结果晾他晾到生生出了戏也没能从段弘俞嘴里听到只言片语。
秦旸气不过,脑子更痛,看谁都不爽,恨不得拿个炸药干脆把这片场炸个干净完事儿。
小陈喋喋不休,嘴停不下去,秦旸其实根本没听清他到底在嘟囔些什么,随手一摸口袋,却摸了个空,这才问:“我手机在你那儿?”
“啊?”
秦旸一开口,打断了小陈那一通劝说,他愣了下,摸遍了自己的口袋和提包,“没啊哥,不在你身上吗?你今天没交给我来着。”
小陈想了想,问:“是不是放房车上了?”
说完,他又有些紧张,惊道:“不会是掉在哪儿了吧?”
秦旸被迫跟着回忆了一番,这才想起因着早上走得匆忙,根本没把手机给带出来。
中午他难受,一下戏就回房车眯着眼睡觉,连饭都没吃,更别提摸出手机看两眼了。
秦旸打断小陈的惊惶,“落酒店了。”
“真的假的,”小陈仍旧惊疑,那毕竟是秦旸的私人手机,要真被谁给捡了可不行。“哥你确定吗?”
没等秦旸回答,医疗队此时被副导演领着走了过来。
副导演殷切地很,主动问:“秦老师怎么样?还好吗?”
小陈扭头一看,医疗队三四个人拎着东西,阵仗大得惊人。
剧组里其他人登时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况,稍微和秦旸熟识的都围拢上来。
秦旸心情不爽,看见副导演自作主张把人叫来更不爽,觉得现在就像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的猴。
本来也没多大事,哪值当这样。
小陈了解他的想法,此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跟副导演道谢,唯恐秦旸忽然发难一句。
谁知道过了会儿秦旸却意外接受良好,甚至主动回应起几个配角的搭话来。
秦旸不爽归不爽,但现在是多好的时机,甭管段弘俞之前清不清楚他的状况,那现在也该清楚了,秦旸认为但凡是个有点儿良心的人都会趁此机会来关心两句,偏偏围拢的人一波又一波,段弘俞都跟听不见瞧不见似的,别说人影,鬼影都不见得有一个。
秦旸咬咬牙,气更足了。
杨黎有一场活动要出席,她杀青的戏份就挪到了后面,李崇彰多方打听活动,最后却得知了付静茹的死讯,这是李崇彰整部电影中最爆发的一次,他不能收着,得完完全全地释放。
演戏这东西,各有各的悟性,小幅度的戏拿捏不好没层次就容易死板僵硬,所以难演,但大开大合激烈的戏份也得握着度,一不小心就演得疯癫让人跳脚尴尬,也难演。
秦旸跟段弘俞怄气,不肯叫他把自己看扁,硬撑着一口气,怎么也要把这场爆发戏给演好了。
为此他大半个晚上都在琢磨剧本,还把段弘俞之前指点写出的人物小传拿出来反复琢磨,拿着剧本半夜在阳台吹风赶睡意,这才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休息时间结束,立马就要到重头戏了,秦旸量了体温喝了药,打足精神去等着开戏,此前一直见不着面的段弘俞现在倒是出来了,他把控着几个机位的调度。
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另一边,秦旸和他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真空区域,稍微走近点儿人就自动弹出去了,连靠近的机会也没有。
秦旸不敢再看,不敢再把段弘俞往脑子里搁。
他现在没法想、不能想,闭上眼,秦旸逼着自己先进入情绪。
就怕想得多了,那酝酿出来的情绪就被打散了。
打板声一响,李崇彰的灵魂就从秦旸身体里钻了出来,他手中捏着一份报纸,是好友交到他手中的物什,对方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或许想说些什么,都咽回了肚子里。
李崇彰已然从他的态度中察觉出问题,直到对方离开多时,他也没摊开手中那份报纸。
他点了烟,急促地吸着,吸得急了呛咳几声,连眼眶都呛得红了,柜面上放着的小佛像与他对视着,弥漫的烟雾将它隐在其后看不真切。
直到嘴上叼着的烟掉出一截烟灰落在报纸上,细微的声响惊动了他,他先是轻轻拂开,那烟灰却横抹了一道,李崇彰更用力地抖落报纸,忽然抑制不住情绪发了狂,那份报纸在他手中被揉成团,藏在床垫下的付静茹亲手写下的字句也被他撕扔在空中,李崇彰咬着烟,如同困兽机械性地在窄小局促的屋子里打转,嘶吼中混杂着呜咽,又被硬生生地遏制下去,怕发出的动静太大,李崇彰甚至没法哭出来,嘴里的眼滚在地上,他咬住自己的虎口,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手背上。
但慢慢地,他又像失了力气似的跌坐下去,缓缓地将揉皱的报纸摊开来,露出刊登在窄小边框中、将付静茹打成反动字样绞杀的速报。
“过!”
段弘俞声音一出,寂静无声的片场陡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叹,作为剧组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最清楚演员发挥的,谁也没想到秦旸会把这出戏演得这么细致,还能一次就顺利过了。
副导演很是感慨,正想与段弘俞聊聊秦旸这肉眼可见的进步,忽然就见他凝神盯着监视器,没一会儿,撂下喇叭掀开帘子急急出去了。
也就是这时候,秦旸起身离开了片场,小陈反应过来不对劲,正打算追出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看清来人,小陈的脚步一下停住了。
秦旸心头闷着,脸上挂着泪,眼皮都生疼,刚刚那一阵情绪爆发消耗了他的精力,连带着发烧的症状都跟着气势汹汹起来。
属于李崇彰的情绪裹着他。
进厕所覆了两把水,秦旸更不舒服,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腕,秦旸下意识一挣,却听见,“别蹲在这儿。”
段弘俞的声音实在太有辨识度,秦旸根本不会错认。
他猛地睁开眼,眼上挂着的水珠干扰,跟蒙了一层似的,叫段弘俞看出他的不适,下一瞬,干燥的指尖就擦过秦旸的双目。
把蒙上的水珠擦干,段弘俞问:“好些了吗?”
秦旸咽了口唾沫,被拉回了现实中。
他静静望着段弘俞,顺着力道一攀扯,毫无防备的段弘俞就被他扯得蹲在地上。
“秦——”
“别动。”秦旸声音沙哑,像含了口沙子。
脑袋摁在段弘俞清瘦的肩上,强有力的胳膊紧紧环着段弘俞的腰,秦旸恨不得要把他揉进骨头缝儿里。
段弘俞没挣扎,他静静蹲着,没了声息。
“我让你满意了吗?”秦旸低声问。
段弘俞被哽了下,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说出话来。
像是被人狠掐了一把,余痛里泛着酸。
秦旸就这么缠着段弘俞,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发泄似的。
“段弘俞,少瞧不起我。”
第64章 他凶恶毕露
副导演收到了提前收工的消息,原因是演员状态不佳,医疗队来的时候大家都看在眼里,秦旸结束最后一场戏时的情状看着也确实不太好,一时间,没人怀疑什么,反而因此感激秦旸,小陈离开前,被好几个人拉着询问情况。
这剧组里还隐藏着秦旸的粉丝,平日里一有机会就暗戳戳地凑上前,这时候当然忍不住来问问。
小陈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被人给逮住了,都来问他,他怎么知道,只能打着哈哈说秦旸早上就发了高烧,是带病工作。
几个工作人员更心疼了,一脸愁容。
小陈叹了口气,寻了个机会赶紧溜。
等他出了剧组一看,他哥的车早就开走了,小陈本来想着给秦旸打个电话,临拨出去才想起秦旸的手机还落在酒店,这时候估计还在返程路上,哪能接到电话。
他走到街口去打车,却意外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陈倒退回去确认了两秒,车里的人也认出了他。
那人降下车窗,探出个脑袋,冲小陈招了招手,“诶,你刚刚没跟着回去啊?我还以为你跟着车一块儿走了。”
“没,我刚出来。”小陈挠挠头,问:“师傅,我哥是跟着段导演走的吗?”
“是啊,段导演把人扶出来的,”师傅说:“我还准备把人送到医院呢,段导演说不用我送,让我等会看看剧组还有没有需要用车的。”
“哦……”小陈想了想,取消了回酒店的用车订单。
他心里头弯弯绕,想着秦旸都愿意跟着段弘俞一块儿走了,肯定气也消了,这时候要是回去刚好打断什么温情时刻,小陈担心事后被秦旸活剥了。
想到这儿,小陈打了个寒噤,冲司机问:“师傅,你知道这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给推荐一下呗。”
司机本地人,立马道:“铜锣谷啊,那边好玩,还有一条小吃街,好吃又划算,千万别看网上那些热门的推荐,一点儿没意思。”
一聊到自己了解的点,司机侃侃而谈,热情得不像话,等他说得口干舌燥,才忽然意识到不对,“秦老师不是生病了吗?你不赶着回去看看啊?”
小陈腼腆一笑,说:“哥给我放假了,他这时候不需要我呢!”
如机智的小陈所想,此时的秦旸确实不太需要一个电灯泡。
车开回酒店地下停车场时,段弘俞搀着秦旸下了车,秦旸服装都没换,妆也没卸,戴了个口罩,鸭舌帽帽檐压低,额发垂下去,连眼睛都快挡住了。
电梯上行时一路畅通,没有其他人进入,段弘俞扶得有点儿费劲儿,秦旸几乎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闷。”秦旸嘟囔。
“嗯?”
段弘俞盯着上行的楼层数,根本听不清秦旸隔着口罩低声说的话。
“闷。”秦旸凑近了些,口罩粗粝的质感蹭过段弘俞的侧脸。
恰逢电梯停下,“叮”了一声,段弘俞精神骤紧,有根弦倏地绷住。
他推了推秦旸,试图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拉开,秦旸实在太显眼,保不齐就会被人给看出端倪。
可段弘俞越是推,秦旸就越是更紧地缠上去,像一块狗皮膏药,贴住了就休想把他给扯掉。
电梯门徐徐打开,门外却没看见人影,只是传来一阵着急的对话。
44/71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