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之大为感动,拉着他的手,险些落下泪来,“静桓果然是真君子,世上无几人能如此体谅我们医者的难处。世上的疾病千万,能治疗其一已是难得。”
洛云升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担心容渊要是从不知哪个角落看见,晚上又要发疯。
刘静之对此一无所知,又叨叨着说了好些医者仁心却不被患者理解的苦楚,直到洛云升脸色越发苍白,他才想起今日到靖安王府除了送药,更重要的是劝说洛云升不要再去见山雅集。
“静桓我和你说,你可千万别再去见山雅集,那御风散吃一次就已然很难熬了,若是多吃几次可就戒不掉了,人会废掉的!”
“你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更何况你如今是靖安王……妃,身份已然不同,就更要谨慎!”
“万一那靖安王觉得你麻烦不想供着你,你顷刻就死了!来这世间一趟多不容易,多活一日是一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说着,刘静之摸出一封拜帖,恨恨道:“而且那柳云岚真不是个东西,那伪君子为了再请你去又把请帖发到我这儿来了,你瞧他从前哪儿睁眼看过我们这些医官?全都是奔着你来的!”
“从前咱们是不知道才上了他的当,如今可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着说着,刘静之猛地一跺脚,又骂:“这靖安王也不是好东西,你都发作了他也不请医官来给你瞧病,算算时间得发作一两次了吧?要是早叫我来,我早把这迷药给你,你能少受好多苦!”
“你生得如此俊俏,外面多少姑娘想嫁你都嫁不着,他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真是……”刘静之慷慨激昂,洛云升长叹口气,阻止道:“静之兄,你再大点儿声,靖安王马上就进来与你理论了。”
刘静之瞬间收声:“……”
是哦,差点忘了这是靖安王府,失策失策。
刘静之摸摸被绑红了的手腕,想起自己受的折磨,觉得靖安王可恶可恨,但转念一想洛云升还好好活着竟然又有些感激这靖安王了。
走到这一步,还能如何?
他这兄弟算是狼入虎口,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
他正担忧,便见洛云升面色越发不好。
即便出门前容渊已给洛云升上了些胭脂也很难彻底遮住病中的衰颓。
刘静之赶忙拿出木枕替洛云升垫上,搭上脉门,好一会儿才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药性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再有个一两次就这乘风散就解了。”
“只是身体易好,心瘾难消。”
这会儿,他又觉得这靖安王府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宝地,至少柳云岚打死都进不来,没法儿威逼利诱洛云升,叫他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只是柳云岚终究是名动天下的名士……
刘静之叹了口气:“总之你千万别去,我也不去,管柳云岚想什么,咱们就是不去,气死他!”
洛云升掐了掐眉心,抬眸,也没说去还是不去,问刘静之:“那日许多细节我已记不清楚,你可否再与我说说?”
“我究竟是如何吃下的乘风散?”
“还不是李成那个色/欲熏心的狗玩意儿!”刘静之说起这个就来气,拳头握得死紧,“花钱买来的见山贴,整天挂在口上的除了钱还是钱,说得好像就他家有钱似的!”
“就是他把乘风散下在你酒里的。”刘静之猛拍自己脑袋一下,懊恼道:“也怪我,我都瞧见他给你下药了却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饮下毒酒……”以至如今回想还心有余悸。
“那日你我着燕居服临水而坐,我读医书,你作辞赋,羽觞随水而至,嘉宾畅饮。”
“多美好的光景?”
“可宴游不到一个时辰,林成的小厮就跑来说林成突犯急病。”
“你知道,如此情景我不可能不去,可我去了那边儿却没见着林成,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我才意识到被那混账东西耍了,赶忙回来找你,他以前在学堂就总对你动手动脚的,我是真怕他嗑药嗑多了乱来。”
“我赶回去,正瞧见他往羽觞里倒了一包药粉,羽觞随水而下,沿溪流而坐的其他人大抵都心里有数,便看着流觞飘至你手边。”
“我着急想叫你小心那杯酒,可林成那几个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来,当即把我嘴给捂住。”
“我盼着这是你最后一次宴游,你一定全身心都扑在赋作上不会去拿那流畅,结果柳云岚忽地来了,呼唤大家共饮。”
“我当即就知道要遭,你面子薄,我又不在,这酒你肯定会喝。”
“结果就……”
刘静之重重叹口气,担忧地看向洛云升,“后来你药性上来兴致大发与众人畅饮,我那是拉都拉不住,”说到紧要处,刘静之拿过手边空空如也的茶杯,比在自己唇前作狂饮状,“你一杯接一杯,边喝边笑还哭了。”
洛云升越听眉头皱得越高,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这张向来清俊冷淡的脸又哭又笑是什么样子。
“然后……”
洛云升接冷冷道:“就有了《失意篇》。”
“……”
刘静之长叹口气,很是复杂道:“你作出了《失意篇》定在柳云岚的意料之外,他可不希望这世上出现一个比自己更有才华的名士。”
“之前他配合林成可能是因为钱财,现在么……”
“你在见山雅集上作出《失意篇》,他无论如何都会再邀你再去,说不准还想借这药来控制你。”
刘静之摇头摆手:“反正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冲他纵容‘仙人’在见山雅集‘赠药’就知道他心术不正!”
刘静之气愤不已,洛云升的思绪却已在别处。
方才肢体接触,系统检测刘静之没有说谎。
天骄之子跌落谷底,家亲背叛、师友离散,巨大打击下,原主选择抓住柳云岚伸过来的杨柳枝无可厚非。
只是他不知人心险恶,又于苦闷之中失意不察才遭人算计。
这不怪他。
该受到惩罚的另有其人,比如那个给他下药的林成,再比如放纵恶行的柳云岚,以及所有以洛雅晴为质,逼迫洛云升嫁入靖安王府的人。
念及此处,洛云升的脸色自然是更难看了些。
刘静之实在担忧,问他要不要休息,洛云升摇摇头,疑惑道:“静之兄为何觉得柳云岚会因为钱财帮助林成?柳氏是河东大族,应当不缺钱财,他若真是有意害我,不怕名声受损吗?”
刘静之嘴一瘪,恨铁不成钢似的拍桌,又怕惊到自己这心地善良的好友,手掌高起低落最后轻按在桌上,怒道:“你啊你,柳云岚都这么害你了你还担心他名声受损?”
“乘风散、御风丹不是秘密,否则你以前怎么不去?不就是因为觉得靠药来引起灵感实为文人之耻……”
刘静之激动之下一时失语,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收声去看洛云升的脸色,发现对方并未生气才松了口气。
“那……那什么,静桓你那《失意赋》九成九是发自肺腑,咱们盛朝快三百年,你是第一个皇帝赐婚的男妻,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洛云升无奈地看过去,刘静之二度收声,露出一个“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的憨笑,连连打嘴,“我错了我错了。”
为了不再伤害到洛云升,刘静之赶忙回答他的问题不再瞎扯:“柳家虽是大族,可如今在朝中当尚书的是柳彦不是柳云岚,柳彦是长房长孙,柳云岚是三房的嫡二子,他们两家时有争端,柳彦到底是官把持大局,所以柳云岚有充分的理由让神仙贩药,谋取钱财!”
洛云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所以这是你的猜测?”
刘静之挂着满脸的自豪模样,“虽然是猜测,但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世家大族内部的争端不就这么些,不是为财就是为权,柳彦与柳云岚之间定是两者都有!”
“只是两人无论如何都是一家,才没在‘举荐’上闹得太难看。你我两家不也这样?大家差不多,说起来没什么新意。”
刘静之说得不无道理,但柳云岚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左右科考见山雅集,其中多少猫腻还待往后再探。
附和刘静之了一番,洛云升也确有些乏了,强撑精神又与他聊了几句朋友家私,这才知道原来刘静之便是那位曾经让原主羡慕有个妹妹真好的朋友,因为都疼爱妹妹,所以关系才如此密切。
大抵人心偏私,得知幼时情谊,洛云升看刘静之顿时顺眼不少,心觉往后不妨当朋友相处。
人总得有自己的社交圈,他不能身边只有容渊一人。
有了决断,洛云升便问刘静之可有什么想要却难得的药材,若王府有可以赠一些让他带回。
刘静之欣喜若狂,一点儿没和洛云升客气,拇指大的小楷写了手臂长的一张单子,看得库房总管眼皮直跳,连忙去请大管家过来决断。
洛云升可以慷容渊之慨,但也不能太过分,便让库房总管把单子里价值太高昂孤品去掉,可划了半天一个也没划去,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库房总管见洛云升不明其中真意,只道这位虽然可怜,到底也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管家中俗务的少爷,——这刘公子要的虽然大多是普通药材但量大管饱,叠上去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若算成银两,都称得上狮子大开口了。
只是这求药的在前,他也不好明说,只能暗示:“王妃,刘公子若需奇珍库房里定不会少,可这些药材实在寻常,需量又大,府中实在没有储备。”
洛云升明白过来,让管家和库房总管先回去,对刘静之道:“王府确不会储备这么多寻常药材,你若是缺我可以私下赠你些银票,你自去药铺买?”
前几日在病中,容渊不知是想讨他开心还是真为他着想,把扣下来的那些回门礼算成所谓的嫁妆给他,几万两雪花银从天而降,洛云升一下子就成了富户。
人活在世上不是吸风饮露,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要用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是玩笑话。
更何况他小时候没少吃缺钱的苦,没有“爱情不能掺杂金钱”的念头,反倒觉得人的钱在哪里爱多半就在哪里,哪怕没有爱,也是重视和地位的体现。
所以洛云升没有拒绝,谢过容渊的心意后毫不心虚地留下了钱财,心里也着实踏实了些。
倒是刘静之抓耳挠腮,脸皮通红,他来这一趟不是要钱的,但若能要到些药材他是真能感动上好几天。
但若是金银……
刘静之摇头,若洛云升真是风光大嫁,财产丰厚这钱他便接了,毕竟药材是真要钱换。
但就洛家不可能给静桓多少嫁妆,他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真正的傍身钱,且在这王府之中,少不得要打点下人,怕是自己都不够用,自己再分去一些,与洛家那些豺狼又有什么不同。
刘静之越想,心中越悲,打定主意一分不要。
但洛云升又刚好问到他心中隐痛之处,刘静之也不隐瞒,全数道出:
“百姓从来都苦,多少人快到病死才凑钱到医馆、药铺拿一两服药回去,煮成清水也没钱换,这哪儿是治病?不过是安慰罢了。”
“因而我在靠近城门的西大街找了个铺子,开了义诊,这事儿你也知道。”
“可这义诊开起来却没我想的那么轻松,我是真没想到每日能有几十上百人来看诊,遇到乡下赶集的日子看诊的人更是多,都能把西大街给堵了!”
“就因为这,五城兵马司还上了一次门!这小一月来,因为患者多挤占道路,就连京兆尹都往我家跑了一趟。”
“我爹虽说是御医,但京兆尹都上门了,他便想让我把义诊铺子关了。我不愿意,他就让京中的药铺按照市场价卖药材给我,想着我那点儿私房钱撑不了多久,义诊铺子自然就关了。”
“你说那老头,坏不坏?”
“还医者仁心呢,我看狗屁没有!”
洛云升想安慰刘静之几句,可这位说起话来豌豆射手似的噗噗停不住,丝毫没给洛云升插话的余地,继续道:
“结果,家里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族老也挑出来说,刘家虽世代行医,但医的都是勋贵,到了爷爷和爹这一辈医的更是皇天贵胄,我虽非嫡长子,但也是主母所出的嫡子,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地给穷人看病,坏了刘家的名声!”
“明明都是人,他们治高皇天贵胄就高贵,我治贫苦百姓就低贱,还医术世家呢,良心都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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