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楚没想到他会在回欧洲的轮船上再次遇到那个男孩子,那个连假名都懒得好好捏造的“亨利”。
他瘦了一大圈,原本丰盈可爱的脸颊陷了下去,眼里布满血丝、脸色灰白,简直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看上去就像是大病了一场。
可是亨利看到他之后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话都没说完就逃跑了,就好像老鼠看见了猫一样。
霍楚自问没有做过什么让他讨厌的事,那天分别的时候,亨利还吻了他。他走之后,他也遵守约定,没有去查他到底是谁,只当这是回国时的一场艳遇,不可能有什么地方让他害怕才是。
对,害怕。
他为什么会害怕自己?
展鹏踉踉跄跄地离开甲板,顾不得撞到其他人,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了过来。
霍楚不是说他的诊所开在法国么,他书房那些文件和书籍也是法文的多,怎么会在去往英国的轮船上?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么巧,刚好又遇到了他……
想到那张白玉般的脸和那双会勾人的狐狸眼,展鹏没由来地又是一阵小腹痉挛,疼得倒在了地上,觉得脑袋也疼,浑身都疼了起来,最后直接整个人倒在地上发着抖,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不能想、不能想到他,不想就不会痛,就不会有事了……
我已经逃出来了,我真的逃出来了……
四哥不会再帮展家了,他们再也抓不到我,没有人会再把电磁片贴在我的穴位上,也没有人会再绑着我,没有人会打我了……
没事了,没事了……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等到岸边送行的人看不见轮船的时候,终于在甲板上昏睡过去。
然而经历过这一个多月的折磨,睡眠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从清醒的噩梦里去到另外一个地狱,没过多久,他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逼仄的房间,身边未满了戴着口罩的所谓医生,拿着针筒、绳索、和除颤仪往他身上招呼,他痛苦地大叫,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惶恐地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真的身处船舱之后,又勉强爬起来冲到圆形的密封窗边,贴着窗户往外看。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像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铺了一层金色的闪粉,白色的海鸥偶尔拍打着翅膀从远处飞过。
展鹏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惊魂未定地坐在床沿上。
原本给韩墨骁订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中间有个连通的门还开着,他想起韩院长说他的证件什么的都在行李箱里,便走到那间房把行李箱拿过来打开找了找,果然看见了他的护照和签证,还有四哥给他准备的一些英镑和欧元。
他将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将它们抱在胸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展鹏立刻警觉起来,从桌上拿了个插蜡烛的烛台走到门背后。
“先生,晚餐时间到了,您可以前往餐厅用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是一等舱的管家小吴,注意到您上船后就没有出来过,如果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吩咐我。”
展鹏用栓门链栓住房门,拉开一点点缝朝外面看,门外只站了一个穿着衬衣马甲,挂着职业笑容的年轻人,身材很瘦小。
“我有点晕船,”展鹏想了想,道,“你能不能帮我送一份晚饭来房里?”
“可以的。”小吴大概介绍了一下菜单,等展鹏选完便颔首打算离开。
“等一下,”展鹏又道,“你等会敲门后把东西放下就走,不用等我开门,我要睡一下,醒来自己会来门口拿的。”
小吴点点头,转身走了。
约半小时后,房门再次被敲响,展鹏过了五分钟才打开房门,从缝隙里确定外面没人才开门把晚餐拿进来。
勉强吃了点东西之后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小吴来收餐盘。
食物没什么问题,展鹏略微放松了警惕,开门让人进来。他给了小吴丰厚的小费,要求接下来都由他来给自己送饭送菜,打扫卫生,之后的几天就躲在房间里,几乎一步都没有出去。
船上要是有展家的人,应该会挨个房间去找,不过三四天过去,他和韩墨骁的房间都没有别人来过,小吴也帮他留意了很久,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在船上找人。
展鹏这才安下心来,打算到游轮各处看一看。一等舱的房间虽然舒服,可面积终究有限,待久了也难受得很,他这几天依然没有睡好,得出去透透气,计划一下到英国之后的事。
刚要踏出房门,忽然又想起霍楚来。
对了,他也在这条船上!
展鹏皱了皱眉,忽略胃部隐隐约约的刺痛感,拿了条围巾裹住自己大半张脸出了门。
第97章
轮船很大, 除了甲板上一些休闲区之外,还有一些餐厅、小的赌场、歌舞厅、台球厅、空中花园、医务室、小型银行、泳池等公共设备供旅客使用,不过现在是冬天, 游泳池被改成了一个大的歌舞厅, 每天晚上都有表演。
展鹏如今只想着快点到达英国,匆匆看了看娱乐设施便走了, 打算去甲板上的小酒吧点杯东西放松一下,可一转弯便猛地瞥见霍楚正背对着他,坐在吧台前,正和酒保说着什么。展鹏立刻开始觉得难受, 连忙将围巾拉到鼻子上, 只留出两只眼睛,转身回了房间。
因为晚上睡得不好, 之后他为了白天能好过一点,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躲着霍医生, 只要远远看见他便转身, 甚至还特地注意了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刻意避开两人撞见的机会。
可游轮再大也只是一个有限的空间,没几天, 他就在酒吧被霍楚逮了个正着。
“亨利,”霍楚坐到他身边, “终于遇到你了,这些天都躲在哪里?”
“……”展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起身便走。
“等一下, ”霍楚伸手将他拉住, 可一碰到他,他便腿一软, 捂着肚子蹲了下去,霍楚一怔,连忙扶住他问,“怎么了?”
“我没事,你……”展鹏费力地去掰他的手,“你别碰我……”
“你生病了?”霍楚见他脑门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道,“让我帮你看看。”
说罢,他将展鹏扶到一张沙发上,伸手去解他的围巾和大衣,想让他舒服一点,再按压一下他的腹部,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他刚碰到他的扣子,展鹏便跟被电到了似的往后直缩,有气无力道:“你别碰我,你走开……”
旁边的客人纷纷看过来,酒吧的侍者也过来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他有些不舒服,”霍楚见自己根本近不了身,只得道,“我是他的医生,我先去拿医药箱,麻烦你找人帮我把他送回房去,我马上就来。”
“好的。”侍者又喊了一个同伴过来,问展鹏道,“先生,您的房号是多少?”
展鹏看着霍楚的身影消失在酒吧门口,才道:“1120。”
霍楚不在,展鹏的症状很快便好了很多,等侍者送他回了房间,他便让他们离开了。
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门又被敲响了,展鹏以为是侍者折回来,起身去把门打开,结果门口站的是提着医药箱的霍楚。
“!”展鹏立刻就要关门,霍楚早有准备,卡了一只脚在门缝里,用力推开门挤了进来。
“你走……”展鹏一看到他就呼吸困难,胃也疼得难受,太阳穴突突直跳,见他已经进了门,哀求道,“你不要过来,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霍楚放下医药箱,见他的嘴唇白得像纸,皱起眉将他扶到床上。
“别碰我……”展鹏痛苦地捂着肚子,眼泪也下来了,“你走开就行……”
“不行。”霍楚头一次拒绝了展鹏的要求,将他按在床上睡好,拿出听诊器在他胸前听了听,按了他腹部不同的位置观察他的反应,又检查了他的瞳孔和舌尖,还替他把了把脉。
展鹏早已力不能支,浑身抖个不停,贴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跟别提逃走或把人赶出去了。
霍楚的眉头依然紧缩着,因为他诊断不出展鹏到底患了什么病,除了明显的营养不良和精神衰弱,他的五脏六腑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也不像是得了羊癫疯或癫痫之类的病……
“你后来回家了吗?怎么变得这么瘦,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见展鹏这么虚弱,便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怕我,但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帮你。”
“你……”展鹏费劲地偏了偏头往旁边躲了躲,“你能不能先,坐到旁边去……”
霍楚一愣,不过还是照做了。
展鹏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小声地开了口:“其实我……只要不看见你、就没事,你要是非要跟着我、碰我,我只会更难受……”
“为什么?”霍楚不解,又道,“你是只针对我这样,还是某一类人?刚才侍者碰你难受吗?”
“我不知道,但是看到你的反应…格外大。”
“难怪我这几天一直都找不到你,原来你真的刻意在躲我,”霍楚无奈地摇头,又道,“你先告诉我,离开我家之后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因为我……。”
“不是你的错,”展鹏摇摇头,“是我的问题。”
他撑着床沿勉强坐起来,大概把回展家之后的事跟霍楚说了一遍,最后道:“对不起,霍医生,你能不能先离开,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一看到霍楚、一接触到他,那些痛苦不堪的折磨便自动在他身上出现,已经到了不需要真的对他做什么,就能达到“惩罚”他的目的。
“治疗?”霍楚的眉头在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之后便没有舒展过,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沉吟片刻后脸色沉重地说,“你这大概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是什么?”展鹏不懂,问。
“一种心理障碍。你在‘治疗’的时候,”霍楚问,“是不是经常想起我?”
展鹏一愣,原本苍白的脸慢慢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粉,别开眼低声道:“他们一直叫我想喜欢的人,说想得越多效果就越好,我……不想讨厌我喜欢的人,所以……”
霍楚微怔,他听说过欧洲有些地方有所谓的戒同所,里面就用这种方式让同性恋者在遭受痛苦的折磨时想起自己的爱人,久而久之,只要想起他就会出现条件反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疼痛和难受,自然也就很难再继续喜欢了。
“我不是想讨厌你,我以为……”展鹏低下脑袋,“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理解,”霍楚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心疼,轻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但可以试着帮你缓解症状。”
“你只需要离我远点就可以了,”展鹏现在还是很难受,勉强笑了笑,“如果你想帮我,以后我们尽量避免见面就行。”
只需要熬到下船,以后天大地大,两个人不会再相见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痊愈?”霍楚摇摇头,“我和你没有情感上的纠葛,要说有什么值得你一再想起的,恐怕只有那些肌肤之亲。你以为你现在是对着我才有反应,实际上是对性和肢体接触的条件反射,放着不管的话,以后很可能无法再和任何人发展恋情,甚至没办法正常社交。”
展鹏闻言蹙了蹙眉。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医生啊……
霍楚说得很对,其实不仅看到他,只要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他都会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头疼,胃部痉挛……
原本美好的回忆和体验被扭曲变形,反过来变得像随时能吞噬他的噩梦。
为什么会有父母舍得看着幺子经受那样的痛苦,只为所谓的人伦正道?
想起母亲那痛心疾首的哭泣和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展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爸、妈,不是我非要大逆不道,而是我没有选择啊!我天生如此,若说有错,难道生我下来的你们就没错?
霍楚从和隔壁房间相通的那个门过去看了看,回来对展鹏说:“我等会换到你隔壁来,这样方便照看你。”
“霍医生,”展鹏抿了抿唇,问,“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你现在是我的病人,”霍楚勾唇,“我自然对你好。”
霍医生说到做到,很快就换到了隔壁。
展鹏接受‘治疗’的时间不算太长,那些把他和痛苦、难受、恐惧、排斥联系在一起的身体记忆还不牢固,而且,既然身体的反应能和不好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也可以和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如果霍楚每次出现时,不仅没有人再去刺激和伤害展鹏,还能带给他一些好的感受,慢慢的就不会再出现最开始的反应,渐渐能扭转过来。当然,如有必要,也需要一定的药物协助。
霍楚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得知他晚上睡得也不好之后开了一点安神的药给他,白天时不时就来他面前走动一下,说两句话,给他拿一两颗糖、一本书、一朵花、或者一些好吃的食物和饮料。展鹏出门的时候,霍楚不会和他同行,两人平时都各自活动,但如果遇到,他要求展鹏别转头就走。
展鹏起先看到霍楚还是会难受,连霍楚给他的东西都不太想碰,但也尽量地忍着,配合他的方案。慢慢的,霍楚出现的次数和呆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十来天后,展鹏还真有了些好转,起码看到他不会再反射性地胃痛和头疼。
可这只是白天的情况,晚上尽管有药效温和的安神药,他还是时不时地做噩梦,所以精神还是不太好,身体也依旧非常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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