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应当说是洋州军的刑房。这牢房、脏墙、以及旁边刑房里的东西,模样看着都不新。
身在刑房旁侧,先前汪士文少不得担心一番七皇子那鲁莽人会不会对他这样的官员用刑。
于民而言,宋宴清有着嫉恶如仇的美名,他惩处的那些匪徒、官员皆是坏人。
但对汪士文这样的官来说,勘破美名下的真相,宋宴清就是个纯粹的危险份子。
心中来回衡量,汪士文想着应当不至于受刑,大松一口气。
不想随后又听闻倭寇大肆侵袭洋州的消息,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倭寇今日之举,根本不曾与他商量。
假如倭寇只是报复海定军,那么他还能撇得清;可搅乱整个洋州,那些蠢货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正肆无忌惮了么。
还不知道外面倭寇到底闹得多大,但一顶当差不利的帽子是稳当当戴在他头上了,也粉碎了他这届任满升迁的希冀,说不得还要回家几年。不过回家亦不必担忧,他家世尚可,钱财亦足。
被关押这件事本身,消除了受刑的担忧后,没什么能令汪士文小心忌惮。
违海禁一事牵涉进去的人太多,罪责也重,所有人都有默契——说是死,不说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要口风严实,反而会有自己人护你一把。
要是不互相帮扶,他们这个团伙早就因为内部被抓、互相攻讦玩完了。
到了汪士文这个位置,“朋友”或者说是“盟友”自然有更多。他坚信自己很快就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个破地方。
就算有人没抗住,泄了口风,只要没闹到“天上”去,也能再看看各家本事。
相反,通判就没汪士文那么好的心理素质,看到宋宴清走到他牢房前,连忙道:“虎威将军,战况如何了?据传洋州各处都有倭寇侵袭,定是假消息吧?!”
要是消息成真,上头的汪士文再推锅,通判忧心自己的官途将就此断绝、甚至人头落地牵连家小。
他可不似汪士文那般家世优良、在官场关系深厚,又捞得盆满钵满,能够随心重新起复。
宋宴清看他一眼:“真的。”
扫到通判脸色一变,随后接着提步往前,走过三间牢房,敲击汪士文牢房前的栅栏之木。
“请汪大人进里头刑房吧。”
牢房门被打开,有兵卒示意汪士文起身,跟上前方的少年将军。
汪士文从稻草堆里起来,动作淡然地轻拍衣袍,拂去衣上稻草,踏出牢房,不必人再请,从容地跟进刑房。
刑房简陋,只一张长桌,与桌后两张椅子,另墙上、旁侧挂着或摆放着各种刑具。
宋宴清已在桌后落座,见汪士文进来,开口道:“汪大人,我私审你,想来你心中定然不服。但如今倭寇横行,于洋州四处劫掠,你就没什么想交待的吗?”
汪士文站得笔直,一手背在身后:“在下一个牢狱之人,有什么可说的?”
“纵是我忧心百姓,想做些什么,还不是无缘无故地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无缘无故?”宋宴清问道,“那便请你解释解释你要提走倭寇俘虏之事吧?最好能让我心服口服。”
汪士文闻言轻哼一声,似是不屑,但心中极其恼怒。
提走倭寇这事儿,干过的不知凡几。不必言说,洋州、包括更多州府官场上下都知道其中意思。
他做此事前,更是给足了宋宴清这位皇子面子。可偏生愣头青不识风趣,冷硬着一张脸,好好一桩美事却不配合。
在官场上最厌烦的便是这些愣头青,有的能解决了解气,有的却不好解决。像宋宴清这等的,便是那最为讨厌的又极难解决的。
汪士文不解释,还反问道:“虎威将军,在下可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不曾。”宋宴清答,“但我等身为朝廷官员,可不是光看面子就能办成事的,得合乎纲常法度。”
汪士文面露不悦,再度反问:“将军是仅凭空想,就臆测在下行了不法之事吗?”
宋宴清没答,定定地看着汪士文,等着听汪士文编。
观汪士文如今淡定的举止,咬死不担事的口风,加上之前收集到的汪士文的处事,能肯定八成问不出什么东西。
但流程上得先问了汪士文,也适当再让拉长的时间给通判一些压迫感。
眼前的汪士文并非此番拷问的重点,且可能是所有人里嘴应当最紧那位。
汪士文没等来否认之词,继续道:“我的心思,一早就与将军明说了,是为了从那些倭寇口中掏出消息,好帮帮将军的海定军。洋州是海定军护卫之州,又何尝不是我的治下。”
他放柔声音,表情亦柔和下来,带着慈善之色:“先前不如此行事,完全是因为没有海定军啊。”
那份演技,倘若不是知道这些家伙的成色,宋宴清都要被骗了去。
宋宴清打断他的假言假语:“那位倭首之弟,已寻到了。”
汪士文面色一变,手小幅度地握了一下,疑惑道:“倭首之弟?什么倭首之弟?”
“巧合是吧?”宋宴清贴心地提出思路。
“当然是巧合,在下怎会认识那等倭人贼子。”汪士文满脸愤然,“将军,你可有实证?若无证据,断不可以此污我清名!”
那倭首之弟,汪士文知道他时便被抓了,对方断不可能知晓后面的事。
宋宴清没学他进来时的淡定模样,反而笑了下:“证据?我很快就会弄到手的。”
汪士文脑海中闪过千头万绪,最后在面上凝成惊恐:“将军欲如何?”
宋宴清:才不告诉你。
少年将军无所谓地挥挥手:“带下去吧,下一个。别让他和其他人接触。”
“是,将军。”
下面的人上前,就要带汪士文下去。
汪士文没能配合,便被强行搀上带走,他扭过头强调:“将军何等贵重人品,难道为了所谓证据,就屈打成招、无中生有,忘却了你口中的纲常法度么?”
激将法,宋宴清懒得再听,直接道:“让他闭嘴。”
一声令下,汪士文又享受到了堵嘴服务,就是有些粗|暴。
手下有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系统不禁担忧:【宿主,反派角色不利于吸粉啊!而且容易翻车。】
——“系统你别怕,我们的定位是干好事的那种反派,美强惨你知道吧?”
——【那我就放心了。】
拉下去汪士文,换上来通判。
宋宴清直直地盯着重头菜,眼神里演出两分揶揄。
通判被看得心中更慌,主动开口:“将军,您要问什么?下官定知无不言。”
宋宴清:“谈谈索要倭寇之由?”
通判继续用前头的话敷衍:“不过是想让府衙老吏帮忙拷问倭寇,逼问消息,助将军抗倭……”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废话了。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宋宴清道:“如今洋州大乱,我并未令人瞒着,想来你已知晓。”
“下官已知,甚为忧心。”
“其他的你就不知道了。”宋宴清将自己脑中梳理出来的条理一一道出,“你们昔日与倭寇联系,已收集到明证。底下谁与人联络、谁负责给倭寇送东西,谁为此出钱出力,好比那个送锅碗瓢盆的梁老板……,且那个倭首之弟,也抓到了。”
倘若宋宴清全是胡说,通判或许还不信,但自对方口中,竟然还能说出相应的人名,实在恐怖。
宋宴清又道:“最重要的是,洋州乃至军营之地、府衙、各地县衙等全面被倭寇侵袭之事,我已经写了请罪折子,加急直往京城。折子里,一并写明了府衙勾结倭寇、有违海禁、以权谋私的诸项罪责。这件事,你等休想堵在下面、烂在洋州!”
简单一句话,事情要闹很大。朝廷的脸别要了,他们的脸和命也都危险了。
如今的朝局,掌权人的心思可不是他们这一派的。
通判眼球颤动,显然受到巨惊。
“也不知你和汪士文,是要共赴黄泉,还是哪个命更硬些。”
通判:那还用说,他肯定是那个背锅的!命脆的!
他艰难问出口:“将军欲我如何?”
搞定。
其实还没送信出去的宋宴清在心里石头落定。他能想到利用京城那头,实则是方才汪士文那般嘴硬心硬,激出来的法子,此时一试,果然好用。
宋宴清:“交待你知道的重要消息。”
通判只得将自己知晓的事情往外倒,不过其中言论自然更偏向于他是无辜的,全是被汪士文威胁逼迫如何如何。
他陈述时,旁边有笔吏疯狂记录。
收下一沓纸,又让通判签字画押,证据方才妥当。
宋宴清拍一下通判的肩,安排他下一项任务:“如今洋州危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能不能保全你的家小,就看你怎么做了。”
“将军还要我做什么?”通判哭丧着一张脸,他必然是活不了多久了,能交待也都交待了,还能做什么。
“在巡抚衙门派来靠谱人之前,你就是洋州的代理知府。我会在你身边安好人,仔细看着你的。”
段海等人能接受敌人为“兄弟”,他自能用通判这等人。
宋宴清对通判道:“你不是想当一把手吗?”
通判欲哭不敢哭,心想:那也不是这时候啊。
第120章
虽是安排好了通判,但他一时也不能走,海定军这头还需陶灿跟着他。
一方面如此最为稳妥、另一方面则是陶灿亦可借此机会熟悉“一州之事物”,也是个机会,而作为宋宴清之下的二把手,陶灿忙得很。
光是写下的信件便分了几处,往京里送的须得斟酌词句,务必刺激远在京城的朝堂情绪;往巡抚衙门送的信,写好后决定往后拖延一二,免得出现意外,影响了前面的信件效果;往邻州求救的书函,则得加盖了府衙的印章才更具有效力……
往京里送信的差事,由李福接了去。他这身份可进宫,比起旁人方便太多。
一通安排后,营地中留下的人手勉强够用。
如果还有另外的倭寇人马杀个回马枪,怕是危险得很。又规划一条逃跑之路,家里的“庙”可以不要,“和尚”最为要紧。
宋宴清领着兵马出发前,小马在箭袋里排好箭矢,再递交给亲兵。
亲兵接了,伸出去的手往回一缩,没缩成功,从鼻翼里发出一声——“嗯?”
宋宴清闻声望去,只见小马那双马儿般的大眼之中竟对箭袋有几分不舍。
“松手。”宋宴清伸手,轻轻地敲了下小马的脑袋瓜,“上战场并不是件好事。”
小马再不是宫里的小太监衣裳,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模样看着也只是个讨喜的小少年。比起从前也长高不少,看着依然单薄瘦小,但体能和武力其实不弱。
他说:“但也不是坏事吧?”
“不然怎么将军想去,展大人、段大人、海定军里人人都想去。要是坏事,恐怕没人想去吧。”
宋宴清想,那是因为不去打仗驱赶倭寇的话,便会有更坏的事。仅说战事本身,绝对不是美事。想来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加入一场战争的。
不过转瞬后,望着小马单纯的眼神,宋宴清又自己在心中否定了那话。
大多数人身陷那些大人物的野心、欲望所致使的囹圄之中,根本没有选择权。
战争本身永不止戈,唯有用血与肉浇筑的胜利,方才能换得一段时日的和平与安宁。
宋宴清点了点头:“小马,你说得对。”
“那将军带我去吧?!”小马期待地望着殿下,并为自己列出证据,“我一直跟着训练,眼下可以作为补刀手补列!若是缺人,亦可为刀兵!”
宋宴清笑道:“知道你跟了训练,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与陶先生都不在,你李哥也出了门,家中怎可再少了你?”
小马接受了这个安排,但还是大声道:“那下回,下回可得带上我!”
“好说好说。”宋宴清并不敢给出明话。
见小马目光真挚,宋宴清临走前又对这小子道:“老这么叫你小马,还真是显得小,不如我给你起个大名?”
小马激动道:“谢殿下赐名!”又立即问,“将军,我的大名叫什么?”
“你姓谢,小马仅作小名,大名的话……叫你千里、不!叫万里吧。”
宋宴清道:“谢万里,比之千里马更胜一筹。”
关于千里马的典故,小马从干哥哥李福那儿学过,知晓千里马指代极其厉害的人才。一个万里的名,比千里更多九个千里,岂不是代表着将军极为看好自己么?
“真好的名儿,以后我就是谢万里。”
跟随宋宴清的亲兵笑着看满怀期待的小少年,调侃一句:“万里,先好好看家啊!”
小马哼哼一声,心中想:他可是将来也要文武双全的人,迟早取代这些在将军身侧护卫的莽夫。
但眼下,谢万里还是只能目送着宋宴清等人乘船离去。
对此,身边人给出理由:你还小。
小马心说:其实将军与他同岁。
不过碍着将军,小马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普遍来讲,人们总是不那么正经相待年岁更小的人。最早时,人们唤殿下小将军,后面才渐渐成了虎威将军,再接着来到洋州,一次次胜利,海定二字方才得以扬名。
如今的海定军众人,通常都会忘却将军年岁甚小的事。
但小马,他谢万里会牢牢记得,两人乃是同岁之人。
只不过将军那般能耐,历经得多,成长得也快,仿佛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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