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在城郊酒店抓水鬼的那一次,林秋夏多次被卷入水鬼的直觉,被建立起联系;水鬼的感情不够强烈,阴气却够,林秋夏沾染到水鬼的气息,才会轻易在路边被迷住。
“鬼怪一般拦不住活人,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肯定是生冷不忌就往嘴里塞。”贺凌风道, “好在你还剩下点脑子知道叫我来,要是再迟上一时半刻,你都不够填他们牙缝的。”
林秋夏茫然道: “叫你……?我手机不是没有信号了么?”
贺凌风的脸顿时黑了不少: “我听信徒的祷告,还要用手机?”
林秋夏懵了半天,才渐渐转过弯来:贺凌风乃是上古真龙,受万民香火就得泽被苍生,倾听祷告和许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
迎着贺凌风愈发不好看的脸色,林秋夏很是没有个眉眼高低地喃喃问道: “啊?所以我算是你的信徒么?”
“不然呢?”贺凌风咬牙, “你相信我的存在,愿意追随于我,不是信徒还是什么?你还有什么别的信仰。”
林秋夏不知死活地诚恳回答: “呃,算是有?我还挺信马克思的……?还有,呃……无神论……?”
“神”这一概念是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其中不无后人杜撰的成分,那些凌霄宫阙当然并不存在。但倘若追溯起来,上古真龙便是这世上最为近神的存在了。
贺凌风面色复杂,沉思片刻,决定还是不要讨论当代人类的信仰了——主要是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可能对他自己的心理健康不太友好。
林秋夏则在另一边心里打鼓,他看着贺凌风的脸色上愈发明显地出现不满,既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哪句说错了;复盘一下的话,好像甚至没哪句话说得对。
茫然之下,他忐忑地问: “那个,那我要是在心里说你坏……不是,我要是在心里夸你,你会听见么?”
贺凌风: “……”
他是龙又不是聋子,真当他听不到中间改口的那段啊!
林秋夏: “………………”
糟糕,他刚刚又不小心乱说了什么大实话!
贺大人的脸色七窍生烟,他在心里连连默念不能与傻子论短长,才没喷出火星子,耐心缓缓解释道: “……我只能听见你有求于人的心声,没那个时间听那些三纸无驴的连篇废话。”
林秋夏敏锐地发现贺凌风没动真火气,逐渐安心下来,竟然在心里试着念起来“希望涨工资涨工资涨工资”。
当然,这种许愿没法和生死一线相比较,甚至不能纳入“祷告”的范围,贺凌风听不见。可听不见不耽误他一眼看出来林秋夏心里的小九九,当场戳穿道: “想涨工资了?人有梦想是好事。给你个拿奖金的机会,刚刚的直觉感应,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林秋夏的神思早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猛然想起正事,连忙把回溯里看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讲给贺凌风。
他一心想着别错漏过什么细节的问题,唯恐耽误贺凌风的判断,连马路上能看见几块绿化带都描述得事无巨细。
贺凌风不置可否,只问: “和他的犯罪事实一致,但人间已经给他定过罪了,然后呢?”
林秋夏愣了片刻,豁然发现自己思路的误区——张启铭已然被定罪,看到他的犯罪事实,也只是为杀人犯补齐了他杀人动机的前因后果而已,于现在的情形并未有什么帮助。
他们要做的,是揪出这个怨执,将他净化或者驱散,才能保证大学城未来的安全不受非人类生命的侵害。
再详细一点,就是要辨别他的藏身之地,再揪出附身物。
林秋夏紧抓着这个念头,忽然心有所感,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接触到贺凌风拿来的账册,进入直觉回溯中。
这一次,回溯的画面不再是张启铭的所思所想,而是他当下所处的位置——启铭五金店。
五金店和其他的店面不同,无论怎么装潢,都会显得拥挤无比。张启铭家的这间店铺亦然,巴掌大小的房间里,散落着无数的五金配件,还有些日杂生活用品。
但是看得出店主人对此间店铺仍然用了心,虽然物品陈设摆放上没有发挥的余地了,卫生却做得非常好,整间屋子简陋而干净,显出一种乱中有序的整洁。
张启铭坐在桌子后,一边抄账册一边和别人打着电话,说: “……我真的不去了,哎,我家里就是这样。老人学不会用电子产品,也信不过做表格什么的方法,只有手抄了他们才安心。嗯,好,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和你们好好喝一顿。我请客!”
电话那段的人则夸奖道: “你啊,就是孝顺,小时候咱们邻居谁不夸你?行了,帮我给叔叔阿姨带好,我们玩去喽!”
可撂下电话后,张启铭放下手中的钢笔,露出的账本是他写了一整个中午的杰作,只有两三行字。
五金店的账记在旁边开启的计算机上,摇着蒲扇的老大爷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对来往邻居说: “嗐,可不是嘛。我家启铭就是想的太多,非说怕我和老伴看不懂账叫人骗了,今天特意来店里帮我们手抄一份存放。
“他呀,真是小看我们老两口啦。信息时代,怎么能不会用计算机呢?你张叔是那么老土的人?哎呦,孝顺?他呀,那叫老师当惯了,看到亲老子都想管一管。嗐,年前还劝我给店子关了,跟他享清福去呢!你说说,像我这种操了一辈子心的,上哪闲得下来?他啊,算是好心一片,就是不懂咱们嘞!”
明明是想自夸的话,非得以自贬的语调说出来,仿佛是每一个长辈和别人聊天的习惯。
可他们在外边聊得起兴,屋里的张启铭则不然。林秋夏看见他的手指扣在桌子上,在一声声谴责中,忽然用力抓起钢笔,恨不能将笔杆握到嵌入手掌。
张启铭在想: “哈?要不是珊珊也去,我能放着外边的饭局不去,在这当个抄书的么?真是够了,从小骂道大,听着就烦,我耳机呢……”
张启铭站起身,四处找着耳机。许是嫌店里摆放的东西太碍眼,他的火气直冒,狠狠踢了塑料盆一脚。
外边的人顿时道: “老张,你快去看看,里边怎么了?”
老大爷眯了眯眼,懒得挪地方,回身喊: “干什么呢?家里的货不是钱进的?手脚轻点!当了老师兜里有几个钱,就不爱惜东西,我是这么教你的?”
然后,他朝着聊天的人赔笑, “哎,刚说他不喜欢这个店叫我关了,里头就砸上了。一听就是故意的,什么破脾气!”
老大爷三句话里头,必有两句拐着弯地嘚瑟孩子孝顺自己,另一句是贬损张启铭。聊天的人差点听出尴尬症,找个借口赶紧跑了。
这位老大爷遂更加不满起来,朝着店里震声喊: “说你呢也不知道吱一声?你在学校也不说话啊?不说话你怎么讲课。大学老师,不会干我们这些粗活,干不了你就别来,非逞能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边的东西你敢弄坏一件,我可得揍你!”
林秋夏不能离开这间店面,看不到外边的情况,只能看见张启铭的样子愈发崩溃。
他握紧了拳头想挥出去,却不敢真的拿东西泄愤,看遍整个屋子,只好撕下刚刚写的一页纸,勉强作为发泄。
但他刚想团起来纸张丢出去,又怕被抓到乱扔垃圾,思来想去,唯有重新将纸塞回本子里。
做完这些,张启铭深吸一口气,竟找到了新的灵感,在计算机上敲下一行消息——给受害女生: “你上次找我要的书到了,下午来我办公室拿。”
发完,他仿佛仿佛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终于闻到了毒。品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又回到了他仪表堂堂的壳子里,好整以暇地走出门去,彬彬有礼地说: “哪敢弄坏您的宝贝?我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我学校有事,得赶过去一趟。”
老爷子摇头晃脑地站起来,数落他道: “知道你是大忙人,那还杵在这干什么?快走,看见你就心烦,笨手笨脚的。要不是你会读点破书,叫你来管店子,你早饿死了!”
他说这话前,还往对面小卖铺看了一眼,确认里边的店主正在门口,能听到他的声音。
那店主是张启铭的发小,一个热爱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初中读完就辍学了,回家做小卖铺生意。
老爷子向来在他面前优越感十足,进屋的背影都雄赳赳气昂昂的;不过人家店主正在埋头理货,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不知道是和谁煲电话粥呢。
不过想来应该是个姑娘,他嘴角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只有张启铭尴尬得不行,连走路都不想抬起头来,顺着墙一路溜下去。
可能是怕老爷子发现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张启铭离开时,还没忘了拿着他那本无字天书账册。
林秋夏的回溯仍继续着,还是跟在他的身边。
夏天的温度炎热,走在毒火暴晒的阳光下,张启铭的身上很快渗出来汗水,洇试了衬衫的后背,叫他整个人显得狼狈无比。
恰在这时候,刚刚给他打电话那位发来微信消息,张启铭划开手机,点开对方拍的图片,被那奢侈的菜品和精致的酒水撞了满眼。
尤其是坐在镜头内的张珊珊。
张珊珊就是他们中学时那位班花,张启铭肖想已久的姑娘。照片里,她身上穿的是高定,手边却拿着一只不到二十块的小包,廉价得不相匹配。
张启铭在她的朋友圈见过这只包,配文说是她丈夫亲手用材料包编织的。白色的毛绒小包极容易脏,可朋友圈到现在已经半个月有余,她的包还是干干净净,像是新的一样。
他因此觉着那男的多半不是好东西——自己做着上亿的大生意,和不少机关领导认识,人模狗样地进进出出;但是给老婆花钱都不舍得,竟然买这等便宜货色。
不像是他,他可能只有几万块存款,可他能够全部全部都献给喜欢的人。
他觉得张珊珊不值钱,她会和这么不在乎她的男人在一起,图的肯定就是阔太太的身份——不然自己哪里比不上她的抠门老公呢?真是爱慕虚荣的女人。
张启铭还不由得想起他们读书的时候,那时的张珊珊也是这般,在他那铁锈味四溢的人生里,投射出一道衣香鬓影的光芒。
她买最新款的手机,昂贵的耳机,所有的球鞋开售她都知道,还不用像别人一样苦哈哈找代购,直接指挥自己的管家跨洋去排队。
那时的张启铭想朝她说明心意,不敢像别人告白一样写简陋的情书,他认认真真地攒了半个月零花钱,给她买了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大礼包。
可是张珊珊拒绝了他,反而答应了那个仅仅用小纸条写着“我喜欢你”的男同学,谈恋爱轰轰烈烈到毕业,然后官宣了一本结婚证。
他又忽然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努力不过是茍延残喘。
那些儿时高高在上的人,现在就算不付出任何努力,也依旧高坐云端。而他呢?每天拼命地做学术搞研究,在课上讨学生的欢心课下讨领导的喜欢,也不过是从一条赖皮流浪狗,混成了一条看上去有模有样的狗。
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他心不在焉地走回学校,快到校门前,他才匆匆调整好表情,又变回得体而从容的模样,去找出学生想要的那本书,放在办公桌上。
看着学生满脸雀跃的样子,和她崇拜的神色,听着她口中满是信任的话,他总算是不再考虑那些不堪的过往,琐碎的家事,重新回到体面的人类世界。
只是那张脸太像张珊珊了,张启铭还是没能忍住,在学生的腿上状似无意地摸了一把。
学生迟疑片刻,不着痕迹地缓缓躲开。
张启铭佯做不解地问: “你躲什么?是不是嫌老师占用了你的课余时间,急着要跑出去玩?年纪轻轻,你可不能想着玩,老师说的都是学术上研究的热门领域,你好好想想。”
迟疑一下子就变成了悔恨,学生认定了那是个意外,虔诚地点点头,打保证似的说: “我知道了,对不起老师,我回去肯定好好读您说的这些。”
目送学生出门,张启铭不再压抑自己眼中的兴奋之色,举起刚刚摸过学生的那只手,陶醉地端详起来,甚至放到面前嗅了嗅。
许久,他拿出崭新的账册,鬼使神差地在上边写下第一行字: 100元进账。
他想,那瞬间的满手细嫩触感,就和他第一次打工赚到一百块钱一样,使人心潮澎湃。
于此相对的,是“出账”。
画面一转,来到他首次记录“出账”的时间。
张启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C市老城区巴掌大的地方,人就那么几个,兜兜转转总会碰在一起。同学中又有着一堆位高权重的家伙,人家随口一句“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都能叫他承受不来。
于是,又到一场聚会时,他不得不来到现场;而来到同学聚会,势必会看到张珊珊和她的丈夫。
张启站在宴会厅门前,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这恐惧如有实质,林秋夏顺着情绪,便探寻到源——张启铭竟然是害怕班花,且不是什么“近乡情怯”之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惊恐畏惧。
他在明知道班花和丈夫婚姻已成,感情和睦的情况下,竟主动提出要给张珊珊当地下情人!
这话还提得挺有“诚意”,张启铭承诺,一个月可以给她一万块钱作为酬劳,外加随时请她吃饭,还差点当场脱裤子请她验明正身。
张珊珊果断地拒绝了,还闹得险些报警。
尽管张珊珊承诺他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还帮他找好了借口,说他是喝了酒才神志不清,还说自己会忘掉这些对话。
可是来到聚会的宴会厅,张启铭顿时感觉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眼神。
他觉得张珊珊肯定出卖了他,气不打一出来,只能忍到聚会结束,发微信消息质问,却发现自己早就被拉黑了。
这一天,他的“出账”是一千元。
而接下来的一笔“进账”,也是一千元。
张启铭心烦意乱的时候从来不想回家,他情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静心安神。
而这一天,那学生恰好跑来找他,还讨好地带来了一杯奶茶,感谢他的借书。
张启铭假借“拿东西走神没看到”的借口,摁了一把那姑娘的胸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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