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一一答应了自己的舅舅的要求,扶着舅舅在雾里走了一会儿,顺着石像生走到了尽头。陛下说自己腿疼,随侍宫监看陛下气色不好,劝陛下不要再走了,陛下不肯听,走到享殿里,看过了自己姑姑的牌位,亲自上了几炷香。
荀靖之要回越州了,陛下纵使身体不适,还是出了宫,亲自去送外甥离开建业。那天的雾依旧很大,荀靖之牵着马走过来,陛下看着他,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我外甥模样好,我看了高兴,你健健康康,我看了,感觉自己好像也年轻了。”他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觉得一定得送送外甥,可能舅舅是老了吧,见不得分别了。”
微风吹动陛下的碎发,荀靖之看着舅舅,从他带着哀伤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他的衰老,荀靖之说:“下个月过完,就过年了,我回来陪舅舅过年。”
陛下说:“好呀,咱们一起去通觉寺,看看你舅母。走吧、走吧,我不耽误你了,你得赶路呢。你走吧,骑马给我看看,我看着高兴。”
荀靖之再次向陛下辞别,上马之后夹了夹马腹,马往前走了,他在马上回头看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向他挥手。
风从耳侧吹过,他莫名想起了堂庭山的一个冬天,舅舅那时还是齐王,还十分年轻,为他在风雪中吹彻玉笛——那年他没有回头。不知道舅舅那年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上山的呢……
他感受到了不舍。
舅舅老了,他在风中站着,背没有挺直,他的身体开始衰弱了。一位帝王,无可遮掩地露出了自己的疲态。
荀靖之策马离开了建业。
后来他再回到建业时,他没见到自己的舅舅。他再也没见到自己的舅舅。
作者有话说:
在故事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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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老师在自己的作品研读会上答关于《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这本书的提问时,给出了一个很具有悲悯性的回答:
“即使我在写帝王将相,我还是希望从另一个角度来写的——比如孝文帝,在书里给我们的感觉不是雄才大略、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而是从自我人生实现来看是非常失败的人,他的早死也与此有关。我不想写他们的高光时刻,而是从失败的角度来写,这与王钟儿(一位北魏宫女)是同样的角度——从王钟儿的角度感受到的世界,灰暗的色彩、失败的情绪;我们写的是他们的生命的边缘部分、他们自己不能把握的部分,我们不能只看到他们表面上的部分,他们也被周围的环境、时代推动,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上到皇帝、下到奴婢,被对自己的欲望、期待、恐惧所推动。”
我在参加研读会的时候,随手就把罗新老师的回答记下来了,后来写作,有时候就会想起这段回答。凡是人者,皆有欲望与痛苦,众生无差别,上到皇帝、下到歌人仆婢,都有各自的人生晦暗面。帝王会有帝王的不得意,微不足道的歌人吕太平被命运掌控,这和崇煦的命运感受异曲同工。第五卷奉玄痛苦,因为奉玄也是血肉之躯,他一样被烦恼笼罩——我认为如果作者拒绝描写主角的不如意、他们的人生晦暗面,会是一种失职,那是让创作轻浮地回避了更为真实广大的世界。
人生最重要的议题可能是如何与现实相处,而不是如何“成功”。比如奉玄的人生在外人看起来是“成功”的一生,名望、财富、权力皆在手中,但是他有无限痛苦、他有自己的无限失败与晦暗面,他曾因痛苦转向佛教寻求解脱,从中暂时宽慰自己。奉玄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选择了回避现实,奉玄目前对人生和现实选择是,清醒地面对它。
只快乐是不现实的,这是绝对的假象;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以及失败。愿我们都更有勇气或能更和谐地与现实相处,理解同类在面对世界时无差别的不易,相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晦暗面与痛苦。然后,继续往前走吧。
第201章 中孚2
#高平郡王接管建业#
十二月初八,荀靖之到达建业,在石头城外求见陛下,石头城紧闭不开。荀用宾不在石头城中,曹霸如今是石头城中最高的长官,带兵守城,曹霸回复荀靖之:陛下下诏,石头城庄严戒备,不得轻易开城。
荀靖之问曹霸,用宾在哪里,曹霸说不知道。他问陛下在不在石头城中,曹霸说:“郡王,陛下不在。”
荀靖之不知道该不该信曹霸的话。
建业城中的几位重臣告诉荀靖之,陛下身体抱恙,自初二起,连日罢朝,陛下因心中不安,初三日,叫了同是荀家人的阿粲到宫中为自己守夜。荀粲一直带弓在宫中守夜,给一位重臣传信,说录公建议陛下移镇石头城——
就在荀粲入宫前一天,即初二那天,宫中发生了骚动:有一个宫监闻到尸臭,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上趴着一个黑影,那宫监走过去,黑影撞倒他逃跑了,尸体竟也不见了。不久后,贤妃在自己的殿中看了窗外闪过了一道黑影,受到了惊吓。录公建议陛下移驾石头城,陛下似乎在考虑录公的建议。
初五日,陛下果然下诏移镇石头城。
陛下离宫了。
但曹霸说,陛下不在石头城。荀靖之该信谁?他在石头城下继续要求进城,他愿意独自进入其中,曹霸说自己很为难,陛下之前下诏要移驾石头城,禁止闲杂人等再进入。曹霸对荀靖之说:“郡王,建业戒严,我想陛下仍在城中啊。陛下真的不曾来过石头城。”
荀靖之说:“曹将军,我是带兵来的,我若是见不到我舅舅、也得不到我舅舅的消息,我现在来建业,是要当逆贼。”
当年长公主还是公主时,带兵去长安,遭遇了凤阙之变,自此被收了开府之权。荀靖之预感到如今的建业,就像当年的长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从建业城中过时,一众大臣穿着披风在城内等他,告诉他陛下已不在宫中。陛下不在建业城内,录公等人似乎也不在了。
一旦荀靖之能够确认陛下不在石头城,他必须立刻折回建业城中,接管建业,然后宣布江表门阀的罪行——多么耸人听闻,他们挟持了一位皇帝,陛下不见了。
初八日晚上,石头城的南城门打开了,曹霸脸色僵硬,前来迎接荀靖之,赵茂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用匕首抵着他的后心。
赵茂说:“对不住了,曹大人。”是他用刀逼着曹霸打开了城门,门开后,他踹了曹霸一脚,曹霸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跪在了地上。月光寒冷如霜,石头城内随着曹霸出城的弓手拉弓,对准了赵茂。
荀靖之身后的弓手亦搭弓上弦,指向石头城的弓手。
赵茂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你们何必开弓!!我老茂为郡王开城,我敢做敢当!”
在僵持中,荀靖之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前和身后的弓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荀靖之扶起来曹霸,曹霸哆嗦着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对部下说:“收弓!收弓!!”
赵茂手持匕首站在原地,同样汗如雨下,咬牙说:“曹大人,你不该不明事理,我们都不知道建业变成什么样了!经此一事,我冒犯了你,我必活不下去,我这就死!!”
赵茂真的对曹霸起过杀心,曹霸是天子之将、非高平郡王之将,他按照天子的旨意不开城,自有理由,而他又有夫人、有儿子——他提拔过的赵茂出现在他的身后,不顾旨意也不顾情分,要杀他!!他斜眼看向赵茂,并不表态,其实他不想留下赵茂的性命,赵茂举起了匕首——
荀靖之喊了一声赵茂的名字:“阿质达显!!”他说:“放下匕首!”
赵茂说:“郡王,你是我第一伯乐,我一辈子没想过自己能做这样的官,我把命给你。陛下不在石头城,这石头城里,谁都没来过!我拿起匕首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死了,你记得我赵茂,是条不怕死的汉子!”
荀靖之看了曹霸一眼,知道曹霸不会表态了,对赵茂说:“好,你既是敢做敢当的汉子,冒犯了曹将军,那你不要自杀,你要面对后果,来人,抓他下狱!”
赵茂说:“士可杀不可辱,郡王,我帮了你!!我不下狱!”
荀靖之身边的赵弥趁赵茂说话,一把抢过了他的匕首,众人围了过去,和赵茂赤手空拳打了起来,最终将赵茂捆了起来。
曹霸一直没说话,荀靖之要保下赵茂,他给荀靖之一个面子。赵茂挟持他,他打开城门,也算有了台阶下——只不过他下得不情不愿。
荀靖之带兵接管石头城。
天将亮的时候,荀靖之处理完事务,去石头城的牢狱中看望赵茂。赵茂下狱后,被曹霸的下属狠狠殴打过一顿,脸上带了伤。对他来说,下狱是一种侮辱,他背对荀靖之,不肯见他的面。
荀靖之说:“赵大人。”
赵茂对着墙壁昂头,一言不发。
荀靖之看到赵茂的头发乱了,脸似乎也肿了,知道他受了其他的人的气,他说:“几个月之前,你好奇地问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大用么!’我说:‘有。’赵大人,风虎云龙,人各有际遇,未到遇时,不必妄自菲薄。樊哙乃屠狗之辈,英雄不问出处,而英雄又多受磨难——不能忍辱,难成功业。莫说你要受气,我是一位郡王,可我忍受的侮辱并不算少,我必须有这样的准备。你比一位郡王如何?你今天能为我开石头城,已证明你看得清形势,心高胆大。”
赵茂依旧梗着脖子,不肯看荀靖之一眼。
荀靖之说:“我感谢你为我开门,不过,为我而死不是荣誉,是大材小用,你是许朝的好汉子,应当为许朝付出生命。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该去北方一骋身手、奋勇杀敌,建立自己的功业——你如果在石头城前死了,只会背上违逆的骂名,没有价值。不惧生死、不过是掉一颗头罢了——你义薄云天,并不怕死,但石头城前绝不是你死的好地方。”
荀靖之说着解下来自己的披风,递给身侧的赵弥,对牢中的赵茂说:“赵大人,外面下雪了,天冷。我将自己的狐肷披风脱下来借给你防风,于你而言,你如今的身份披不起狐肷披风,我希望有一天再下雪时,你有自己的狐肷披风了。人若只想着意气,只会早死,我希望你活下去。坚韧忍辱,然后活下去。”
荀靖之说完,不再看赵茂,留下赵弥在牢狱里守着赵茂,转身走了。赵茂持刀出现在曹霸身后,是一个变数。人各有命,如果赵茂想不明白,非要为一口气赌上性命,那荀靖之也帮不了他。
十二月初九,建业下了一天的雪,荀靖之决定进入建业城中。身在郢州的荀安流传来了信:江表门阀与陛下沿长江西进,他弟弟用宾作为云麾将军伴驾,一起往长江上游避难去了,江表门阀一致认为,建业已经出了问题:有人心怀鬼胎、而建业传进了尸疫。
圣旨也在这天到了,陛下身体抱恙,为避凶象,打算移驾江陵,建业四品及以上官员需要筹备动身前往江陵的事宜。
荀靖之担心他的舅舅,他觉得圣旨不像是陛下写的。
按江表门阀的说法,好啊,原来是高平郡王心怀鬼胎,原来建业和宫中骚乱背后的黑手都是荀靖之——陛下多次受惊,现在荀靖之带兵来到建业,他的野心暴露了。高平郡王包藏祸心,与建业诸臣内外勾结,如果不是江表门阀受密旨护卫陛下离开建业,没准现在他们已经全都被荀靖之杀害了。
——这是一场阴谋。
江表门阀将荀靖之指责为阴谋的策划者。建业的大臣接了圣旨,荀靖之骂道:“吴狗自欺欺人!”以去石头城作幌子出城,这明明是江表门阀密谋挟持皇帝,现在江表门阀把污名和脏水全都泼到他的身上来了。
留在建业的大臣劝荀靖之慎言,千万要冷静,冷静之后考虑对策。
荀靖之压下怒火。碎雪乱飘,他不知道陛下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舅舅的身体还好吗?舅舅是因何听从了录公的谋划,离开了建业?为什么如此仓促。他不信短短一个月未见,他和陛下之间已生出不可弥合的裂痕。
荀靖之要进宫一趟,他要询问曾经跟在陛下身边的宫监、宫人,陛下到底是怎样离开了宫城、离开宫城前是否透露过离开建业前往他州的想法。而早在十二月初二那天,宫城中出现的鬼影、恶臭到底是一场诡计的先声,还是确有其事。
在进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通觉寺,去拜访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依旧留在建业,住在通觉寺中。泽晋也在通觉寺中。泽晋自生产后,身体不适,建业又屡屡出现流言,长公主担心建业真的出现了尸疫,请求皇后殿下照顾自己的女儿,皇后殿下便让泽晋带着人住进了通觉寺,禁军和泽晋的家仆层层护卫起了这座居住着高贵女性的尼寺。
荀靖之穿过重重佛殿,进入了通觉寺深处。寺中有檀香的香气。
皇后殿下见了荀靖之,两人互相问礼,皇后殿下回答荀靖之说:“陛下在初四晚上为通觉寺加派了禁军,传信给我,说宫中气氛诡异,过一阵想找真人和法师进宫做驱魔法事。陛下说自己想先去石头城住一阵,或去行宫中住,问我愿不愿意离开通觉寺同去,我想石头城很近,又想自己是修行之身,便回陛下说:我不去了,我会在寺中更勤勉地为陛下祈求安康。”
泽晋坐在一边,听皇后殿下说完,流了满面泪水,差点晕过去,她的手碰到案上的香炉,将香炉碰了下去。香灰洒了一地,荀靖之听见香炉滚落的声音,见泽晋神色不好,立刻扶住了她。
泽晋紧紧抓住荀靖之的手臂,说:“靖哥……卢家已经跑了,他们早就想跑了。”她将脸埋在荀靖之怀里,遮住了自己泪容,荀靖之不知道泽晋的话是什么意思。
泽晋强撑着说:“我听见过车马声,问为什么长干里有人来来往往,众人以为这是江表门阀要陪陛下去石头城。我丈夫来看我,他说我身体不好,希望我好好修养,又说他有机会去石头城,会更安全,请了乳母带走了我的孩子,我以为他是真的为我着想,我现在知道了,他走了……确实走了,他们家已经带着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跑了!他骗我!!”
泽晋抓得荀靖之的手臂生疼,她在荀靖之的怀里嚎啕大哭。
在香灰的气味中,荀靖之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泽晋自从生产后,下身断断续续流血,一直好不起来,面色惨淡如金纸。然而她怀胎十月、几乎耗去了半条命生下的女儿呢……她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偷走了。
就在卢仲容来带走他和泽晋的女儿那天,卢仲容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带给了泽晋,说想请夫人为自己整理衣服,他如今既然与夫人分居,便希望能够穿着夫人为自己整理的衣服,时时想起夫人。泽晋本来想让人把衣服包好,准备哪天还以原样给卢仲容送回去——卢仲容自有爱妾,让他爱妾给他整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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