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朝是该有一位名正言顺、年轻有为的后继者了。
陛下趁自己神智清醒,采纳了妹妹的建议,让荀靖之接替荀彰之留在泗州,下诏叫荀彰之回来。
荀靖之到达兰陵郡那天,荀彰之到城外接他。几天之后,主客换了过来,他送荀彰之从那里离开。荀彰之身体有伤,没有骑马,他是乘车离开的,他上车之后,荀靖之就看不到他了。荀靖之只能注视着一辆车,车往前走了。
一队车马向南方出发,旌旗在寒风中摇动。
荀靖之目送兄长南下,那风中的旌旗将一同前往长江南岸。长江、淮河、黄河,意味着三种命运:他的哥哥和舅舅在江南,他留在淮河以北,而第五岐在黄河之北。
荀彰之走了。荀靖之知道,这次自己不是身在郢州那样的地方了,他留在陌生的泗州、陌生的兰陵郡,除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以及一个阿质达显外,似乎一无所有。
五岐兄何时回来?
他抬起头,眸子中倒映着一道亮影。他再次感受到了尸群冰冷的目光,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活人,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或许窥视的不止是尸群,关西已经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了,泗州之东是亳州,亳州已与被伪朝侵吞的土地接壤。不祥而危险的预感在荀靖之的心中蔓延,一只巨兽蛰伏在黑暗中,它不是不存在,只是尚未出现。
压力重重。
那面挂在荀彰之车前的亮眼旗子久久出现在荀靖之眼中。一面锦绣之旗,淋雪之后,又被风吹动,在风里摇摇晃晃。那面大旗,似乎暗示着一种命运。
十二月二十五日,时间已过小年,临近年底。荀靖之在为亡故之人烧过纸后,去了一趟军营。此次北伐征集的士兵,多有南方人,从未到过北方,过江之后,因准备不足,手足冻裂。更有甚者,冻掉了脚趾。荀靖之在军营中巡视后,向一众士兵保证,军中将补发滋润手足、防止冻伤的油膏和棉衣,再补发一个急救小包。
荀靖之在北上前,已留信托陈公绥想办法替他找油脂,找到后送往泗州。当初荀靖之在卢州军中认识了一个小士兵,他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记得他会替姐姐卖防冻手油膏,他说有的是人买——卢州是苦寒之地,荀靖之在那时便记住了要防冻手这件小事。
陈庆带兵出走、荀彰之坠马后,将士间的互不信任和不和隐隐扩散,军队不愿意再往东走,众人都想把东边的尸疫拖到明年,等拖到出了年关,再去处理。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这是一个开始,旧的坏的运气似乎已经归零,众人又会有无限希望。
但明年就会好吗?一件事情,若不去做,便永远不会好。
荀靖之不打算拖延处理胶东尸疫的事情。趁西方无事,他们若是能尽快稳住东方,就应该尽快稳住东方。
营帐中有人说尸群可怕,不如过年先休息,让军士养精蓄锐。荀靖之念了一遍:尸群可怕吗?
可怕吗?没那么可怕——一个人可以咬住自己试试,人的牙齿没有野兽锋利,不会轻易刺破皮肤。何况士兵们有铠甲、可以持盾,何况这是冬天,众人都穿着厚衣服。
尸群也不像人群,心智狡诈。对上庞大的人群,尸群本是必然该死的。只不过,人们有时候怕的不是现实里的尸群,而是自己幻想的尸群。幻想的尸群给了现实的尸群更强悍的力量。
不要恐慌。尸疫的轻症,乃是恐慌。重症才是变成狂尸。
有人问荀靖之真的不恐惧尸疫吗?荀靖之说:“人都会恐惧,但我是天子的外甥。”
他是天子的外甥,这句话听起来傲慢,说这句话的人既是一位皇帝的外孙、也是一位皇帝的外甥,是许朝唯一一位皇太女的儿子,他似乎在告诉所有人,他有天命在身。
然而这句话恰恰也含着人情与谦卑:作为一个外甥,他的舅舅身体衰弱,他有责任保护曾长久庇护、照顾他的舅舅;作为一个天家人,他有责任保护许朝人。他不是不会恐惧,而是不能恐惧。
荀靖之问向他发问的人:“我有自己的身份,大人也有自己的身份:大人是某某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大人怕吗——是更为自己这个人害怕,还是更为身后的很多人,而害怕自己出事?”
发问的人明白了荀靖之的意思。
荀靖之向一众将军许诺,他任人绝不区分南北:只要在北地招降的将军敢出力,他就敢提拔,若是有人违令,他也敢杀了他。他绝不纵容任何人。
与弟弟荀靖之相比,荀彰之娴熟于官场,身上自有别人冒犯不得的雍容贵气,或许那种贵气便是帝王之气,荀彰之会是一位有德的国朝继位者;然而荀靖之令人恐惧。
对一众武将来说,荀靖之也是做过武将的人,不知有多人都死在了荀靖之手里——
不是死在荀靖之手下的士兵手里,而是死在他的手里。荀元钧是被荀靖之活活掐死的,荀永隆死了在荀靖之的怀里,荀家的血早已染湿了这位郡王的衣襟。
不论荀靖之本人是否真的如此,在众人印象中,荀靖之的性格里,比他的哥哥多出了几分不近人情。荀靖之或许不暴虐,但他有冷酷的一面,他会下狠手、要其他人死——不必假手他人,由他亲自执刑,送对方去死。
荀靖之与一众将领在营帐中互相揣摩彼此的心意。荀靖之初来泗州,众人不敢直接违背他的心意,虽有犹疑,不敢直言。
荀靖之身侧的赵茂指了指舆图上曾经属于朔州的那块地方,许朝已经很久没有画过新的北方舆图了,他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对众人说:“我是苏骨干人,外名阿质达显。郡王用阿质达显,如用汉人。用北地人,当如用从南来的人。危险是立功的机会,咱们内外如一,心不要散,要立功了,谁想上就上,害怕的就退退!猜来猜去,坏事儿!”
荀靖之说自己只希望泗州安定——他已是郡王,几乎贵到极点,名声于他,只是锦上之花,有或没有,不会有太大差别。战事不会是他的功勋,兵士也不能被视为棋子,如果泗州有战功,他不会独自揽功,愿意把功勋分给众人,而他也没有带一群身边的人来泗州,不会任人唯亲,大行偏私之事。
一众将领对荀靖之的许诺,稍稍多了几分信任。有在北地被招降的将领一咬牙,表明自己愿意带自己的兵去胶东一带,荀靖之压下其他人对又一个从未南下过的北人的不信任,问他对策。众人随后商讨了如何带兵前往胶东的事宜,傍晚才散去。
二十六日,荀靖之在军营中誓师。军营中的杂务兵在天还没亮时就起了床,提灯扫净了校场上的霜雪。月移日出,天色渐亮。
校场上擂鼓,士兵集合。军营中久违地吹了大法螺与长角,其声初起极沉,而后慷慨悲壮,生有与北地的西风一竞威严之势。
士兵列阵,站在校场上,见到了传说中的高平郡王。
今日是个晴天,离远了看,也能将人的脸看清楚。荀靖之换了戎装,站在台子上,在平地上远远看去,他与郇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荀靖之说话比郇王直接得多,直言衣、粮、供给之事。
他不需要让其他人替他说话,亲自对众军说:“我们皆是出征的人,我势必与大家共进退,我若有功,功与你们同分!我与你们一样,我的家人在我的身后,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人也都在你们身后,年关已至,我们现在处在许朝的最前方——你们不想牢牢保护好身后的人、早一天回去见他们吗?!”
有士兵喊:“保卫家国,义不容辞!!”
一众士兵高喊:“保卫家国!!”
军中长官问众军:“天寒地冻,我们怕吗?!陛下在上,高平郡王在侧。郡王说了,功与我们同分,锦与我们同穿。岂曰无衣——”
荀靖之举酒摔杯,高声说道:“与子同袍!”
士兵齐齐喊道:“与子同袍!!”声动云霄。
军中长官喊到嗓子嘶哑,他再次问:“岂曰无衣?!”
士兵齐齐高声回喊:“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荀靖之与一众士兵一起回喊:“与子同袍!!”
呼喊之间,大地似乎为之震动。
长官说:“收复泗州!!”
士兵喊道:“收复泗州!!”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贞和五年一月初二,荀靖之和两位将领带两万士兵前往泗州的东边,去处理胶东一带的尸疫。
作者有话说:
长江,淮河,黄河,三条河水,四个区间:
陛下崇恺
长公主崇幻
荀靖之
第五岐
第207章 淮泗2
长~相思~
贞和五年一月初六,荀靖之在泗州东边的北海郡外收到了第五岐的消息。那时士兵们正在营外挖壕沟,荀靖之身先士卒,在沟边削木刺:一旦爆发尸潮,尸群们朝着活人狂奔过来的时候,会掉进壕沟里,被沟底的木刺刺穿。
远处的北海郡城里冒着一股青烟,那是求救的烽烟。
荀靖之在幽州住过很多年,泗州比幽州靠南,冬天似乎没有那么寒冷。他来北海郡前,问军中有没有熟悉北海郡的人,几个士兵是北海郡人,指着乾佑五年的北海郡郡县图做了一些修正。荀靖之问北海郡有没有道观,一个士兵指着一个地方,说那里是一个道观,里面有一株百岁的山茶树。泗州的山茶叫“耐冬”。
山茶树能在泗州过冬。
但还是冷。
荀靖之削着木头,想着防冻手油膏的事情。已是新的一年了,众人本该团聚在亲人之侧好好休息,况且天气又冷。该让士兵休息吗?荀靖之只下令让士兵在除夕和初一休息了两天。他们拖一天,泗州就会多死一些人,他们现在不能休息——如果能在半月之内处理完北海郡内的尸群,他会派人宰羊,慰问作战的士兵。
荀靖之在心里算了算:泗州有九万士兵,其中有三万跟随第五岐去了幽州,两万随他来了泗州东边,剩下的五万中,有一万守在……
信使喊着“报!!”跑了过来,荀靖之只抬头看了他一下,点头示意自己见到他了,然后低头继续削木头。他哥哥已经到秋浦郡了,陪舅舅一起过了年,信应该不是哥哥写来的。
他问信使是哪里的急信……他想,这次是胶东哪个郡或哪个县又出事了?或许应该再调几千士兵过来。
信使冒着寒气骑马一路狂奔送信,他的鼻头挨了冻,鼻音变得很浓重,回答荀靖之说:“回禀将军,幽州的!”
荀靖之听见“幽州”这个意料之外的地名一愣,浑身的血似乎都冻住了片刻。他直起身子,把刀交给身侧的侍从,摘下手套接过了楠木信函。
抱着衣服的侍从看荀靖之不再劳作,要给他披狐裘挡风,荀靖之抬手拒绝了侍从的动作。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想要看信,没有心情加衣服。
幽州的信……他,他想把封在函中的信打开,可是手指握了太久刀子,有些僵硬。信使看他在解信函上的绳子,说:“将军,我听说是吉报!”
荀靖之的手一抖,说:“自然是急报。”
“是、是,啊是喜信,我的意思是是喜信。”
荀靖之抬头看信使,直看得信使有些害怕。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声问:“是吗?”
荀靖之笑起来很好看,那几乎是粲然一笑了,信使也挠头一笑,说:“是、是。我接信时,上个信使和我说的。”
荀靖之说:“辛苦你了,去领赏。”
信使喊了一声:“多谢将军!”
荀靖之解开了信函上的绳子,是吉信就好。这是一封吉信,并且是第五岐亲自写来的。第五岐虽然没怎么写过信,但是一直知道泗州的事情,他已经知道荀靖之来泗州了——信函里放了一张压平的黄叶。
幽州的树冬天会掉叶子,也不知第五岐是从哪里捡来了那样一片黄叶,叶子上写着:见字安。荀靖之熟悉第五岐的字迹。叶子下面才是给征北将军的信。荀靖之拿起叶子去取信,一拿起叶子发现了叶子背后的字:
但得长相思
便是长相见
荀靖之笑了笑,他想第五岐要是是在纸条上写的字,那也很好,那么他就可以卷起来放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了。他的荷包里卷着一条第五岐的字:宗门指禅一点色空供白衣仙。那是他从封着佛手的匣子上揭下来的,第五岐的字迹锋利,用那样的字写那样一句话倒也很有意思。有时候他把纸条拿出来看一看——这样的纸条即使磨出毛边了,倒也不心疼。
他把叶子收在信函里,展开了信。第五岐在信中说明了幽州的一些情况:
第五岐带三万兵马进入幽州。幽州的一部分铁勒人本想南下到泗州打探消息,在幽州碰到许朝的军队后,偷袭了后方的军队,抢走了粮草后不再南下,这就返了回去。
第五岐让一个副将带两万军留在黄河以南的幽州,查看幽州的情况。自己带二百骑兵尾随了那支铁勒人,一路上留下标记,由另一个副将带一万大军沿着标记跟在他们身后北上。
第五岐尾随的那支铁勒人的大部,扎营住在幽州的管城郡附近,加上老少妇孺,大约有六万人。第五岐等待着后方军队的到来,也在等待天时,在天起大雾时,第五岐派人去通知后方的军队马上行动,自己带着不到两百人,趁着雾气的掩盖,骑马持槊冲向了铁勒人的营地,直奔首领营帐,生擒首领——
在铁勒人还没搞清楚冲进来的人是活人还是尸群、鸣叫的马是敌人的马还是自己的马时,许朝的一万大军也已赶到,将铁勒人全都牢牢围住了。
铁勒人几次想要出逃,损兵三千,第五岐一方损兵五百。铁勒人反抗,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为了警示铁勒人,第五岐下令,他们再死一个人,那他们便杀十个铁勒人。第五岐命人将尸体放在铁勒首领的营帐前,警示所有人,硬碰硬除了增加尸体,没有好处。
尸体堆叠,血腥味漫天。藏在暗处的尸群似乎嗅到了血腥味,不时有狂尸出现在营地附近。寒鸦出没,死亡的不祥气息在黑夜里膨胀,尸群也开始出现,恐惧与威胁沿着接连不断的尸体在雪地上铺开……
两夜之后,被俘的铁勒人认输,他们熟悉卢州的情况,告诉第五岐,幽州北边和卢州已没有多少尸群了。第五岐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他在幽州北上的路上遇到的尸群,比在泗州遇到的尸群少得多,他带了两百人跟踪铁勒人,一路走来,只损失了二十七个人;而在铁勒人的营地,尸体堆积散发出血腥味,引来的尸群也不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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