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因为那道士恐惧的表情太真实,他听了那道士的话,竟然也看向了荀靖之。不是人……吗?
荀靖之站在原地平复呼吸,被侍从看着,隔了片刻,开口对他说:“前天你摔了一跤,摔到了枯草丛里,身后沾了一堆鬼针草,你自己看不见,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是鬼,是荀靖之。”
侍从摁住道士的脖子,道士又惨叫起来。他骂说:“少胡说八道!”对荀靖之说:“郡王,您自然是郡王。”
荀靖之说:“塞住他的嘴,让他少说几句。妖言惑众,今天晚上审一审他。”
侍从捆起了道士,因为自己莫名地怀疑了荀靖之而感到尴尬,他说:“啊……院子里,有狂尸。郡王,这宅子也不太安全呢。”
荀靖之说:“宅里的狂尸其实咬不了人。”他拿剑拨过那颗被侍从砍下的狂尸头,将头上的五官转向了侍从。
侍从这才看清了那张脸,他在那张脸上看见了一个黑洞。
狂尸的嘴黑洞洞的。
它没有牙齿。
荀靖之说:“这道士不是好东西,他是假道士真方士。我问了一个婢女,她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她和我说了宅子里的事,宅主过世,夫人请他降灵,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城里发生尸疫了。由于宅里在降灵,所以除了马厩外,都关着门,只有马厩里的马夫变成了狂尸。
“方士说主人已回来了,在庇佑家宅,所以宅子不曾遭殃。他自称是宅主的代言之人,故弄玄虚、妖言惑众,夫人十分信他的话,众人在晚上竟然也看见了主人的鬼魂,看见有骷髅在宅子里走,于是都有些怕他。”
荀靖之蹲下身,拿出那假道士真方士嘴里的布,问他:“你手里有幻术粉,对不对?你是从渤海国来的吧?”
那方士不说话了,只是愤恨地盯着荀靖之。
荀靖之说:“‘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①’幻术虽好,终究还是假的。”他把布塞回了方士的嘴里,对侍从说:“他会幻术。”
幻术?侍从不知道何谓幻术,这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东西。幻术是能让人看见什么东西的吧。
荀靖之站了起来,说:“幻术给人看的大都是假的,这方士也做了些实在的,他拿宅主的家产拉拢了几个打手,在宅里养了咬不了人的狂尸,恐吓其他人。他让人在马厩通往宅子的门上开了一个小洞,谁不听他的,他便敲了对方的牙,把对方的手塞进洞里,让外面的狂尸咬他,把人变成狂尸。他们养着这样的狂尸,告诉宅里的人:谁不听他们的,就会变成这样,生不如死。
“这宅子因为尸群的围困,暂时与世隔绝,宅里很坏恶,既有恶人,也有恶仆。宅里很多人怕这方士,既怕他会降灵,也怕他把活人拉去变成狂尸。记得宅子外面爬行的狂尸吗?它们很虚弱,那些狂尸是他让人从宅子的房顶上投出去的,宅子里后来没地方养那么多狂尸了。”
侍从反应过来这个恶方士做的事,恶狠狠踹了方士一脚,说:“狗东西,怪不得你怕活人来,你知道活人一来,你们作威作福的日子就到头了!”这是什么道理:尸群围困活人,活人借机折磨活人——利用尸群折磨活人。
那方士被踹倒在地,死死瞪着侍从,似乎想要把他瞪死。他又盯着荀靖之,目露凶光。荀靖之垂眸看了方士一眼,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他淡淡地说:“你利用了尸群,那我觉得,你该被尸群活活咬死。”
荀靖之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侍从感到了荀靖之的愤怒。那愤怒会带来一种令人背后生凉的恐惧。从这句话里,侍从体会到了荀靖之是一位说一不二的郡王。
侍从已经知道了这个方士的下场。
他知道了,北海郡城城东有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宅子里有一个实在的棺材、一个虚假的鬼。人心膨胀如鬼,恶意遍布整个宅子。在宅子里,活人与狂尸都没有尊严,一样被侮辱。
原来在人心的恶意里,活人与狂尸都可以被夺去尊严,一样都被侮辱。
人有时候该死。
作者有话说:
①刘彻《李夫人歌》
第210章 方术2
不、不……不!!
荀靖之看见了水。当烛光在水中摇曳时,他明白了一个恶方士为什么惊恐地看着他,说他不是活人。因为那方士洒在他脸上的,不是土灰,而是幻术粉。幻术粉中的曼陀罗种子的粉末,有使人安睡之效,他那时就该头晕目眩了,不该依旧站着。
那方士在那时本该有机会逃跑。
可荀靖之没什么反应,依旧站着,那方士于是觉得他不是活人。
怎么会不是活人,荀靖之只是接触过太多次幻术了,在他身上,曼陀罗粉起效慢。洗脸之时,蜡烛靠近了荀靖之的脸,脸上的幻术粉遇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荀靖之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才知道了洒在自己脸上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再次遇到了幻觉,那水中的脸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他想,幻术就是幻术,所幻化出的人物、景物,大都是假的。
他不会再次沉迷于幻境。
他立刻伸手掐灭了烛火,不能再有火了。吸入太多幻粉,绝对不是好事。人应该清醒地活着,以人的尊严对抗虚无。
士兵关切地叫他:“郡王?”
荀靖之强撑着站在原地,他对自己说,他不会晕过去,幻境都是假的。他对士兵说:“出去……把屋里的水倒了,再去打一盆打凉水来。”
士兵领命,放下蜡烛,端着水盆跑了出去。
没有水里的影子了,可是荀靖之依旧看见了自己的脸,那脸要对他说话。他伸手去摸那张脸,希望借此将一个幻象拂去。那张脸的脸色惨淡得让荀靖之感到害怕,他是快要死了吗?为什么他的脸色如此难看。
那张脸对他笑,笑起来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荀靖之感到毛骨悚然,这不是他的脸,是哥哥!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荀靖之一直担心荀彰之的身体。荀彰之回到长江南岸后给荀靖之写信,提到自己依旧有咳血的症状。
那脸色过于难看,苍白憔悴,近乎死相。是咳血还没有止住吗?荀彰之从虚空中走了过来,抓住了荀靖之的手,当他碰到荀靖之时,荀靖之摔倒在地,打翻了地上的水盆。
水流了出来,荀靖之不觉得自己是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是被荀彰之推进了河水里。哪里的河水……河水里有红色的血,血丝在水里散开。
头颅落在冰面上,隔着冰层,一双双死鱼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水下,它们注视着他,他的衣袂在水中漂动,他想起濮王舅舅教他念曹植的诗。他坠了下去,在无限绝望中,不停地下坠。
极深极深的水下隐约有光,
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亮光……原来是有女子手捧蜡烛走了过来,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
荀靖之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前面是一座深藏在水下的佛寺。殿中有一尊高大的菩萨木像,他跟着大鱼一般的女子们走过去,当她们手中的烛光照亮木像的脸庞时,他发现木像的脸像是母亲的脸。
木像早已经被蛀虫蛀空,其中只有黑暗。荀靖之伸手去堵木像上的裂隙,一双断手突然从裂隙里伸了出来,死死抓住他的手,将他往裂隙中拽去,无数断手从裂隙中向外涌出,如同一群受惊的蜘蛛正在向外爬动。
荀靖之感到了无限惊恐,他想抽回手。
一位女子将蜡烛移了过来,群手见光,四下逃窜。
他抬头再去看那座高大的雕像,看到了雕像的下巴,不是母亲……他认不出那木像的脸像谁。大火在水中燃烧,周遭变得炽热,他看见木像中有东西在闪光——木像里藏了东西。
他害怕木像中又钻出无数双断手。
火烧到了木像上,那木像崩塌了。
木像中的东西,是一座小的交脚菩萨金像。他又看到了母亲的脸,交脚菩萨的脸与母亲的脸一样,菩萨在落泪。火焰开始熄灭,女子们向前走去,荀靖之说:“等一等。”
女子们继续向前走,光越来越暗淡,躲藏在黑暗中的群手蠢蠢欲动。
荀靖之去拿金像,被火舌舔过的金像烫破了他的手。他的血流了下来,金像沾了血,在他的手下变得面目扭曲,似乎在舔舐流下来的血液。
不是……不,这绝不是母亲,这到底是什么?!荀靖之吓得松开了手,如弹开一般,追着光亮向前跑去,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身后传来声音,群手如潮水一般,吞没了佛殿。
他在黑暗的水里追逐前面的光亮,水里传来各种声音——
将军、郡王、大人……
那声音被水拉长,如金像的面目一般变得扭曲,“将~~军~~”、“郡~~王~~”,一声一声,调子诡异而沉重,令人恐惧。
前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终于跑出了黑暗,如跑出了一道长长的隧道。手捧蜡烛的女子不见了,红色的鱼向天际游去,隐入了白云中。他看到了远处的嶙峋石山。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
荀靖之放慢了步子,向前走去,他越向前走,那条路好像就变得越长,长到永远不会有一个终点。他的身边渐渐出现了尸骨。
髑髅堆积。有的枯骨身上还穿着衣袍。
前方的蛇身之人和怪山被云雾遮掩住,完全变成了白色。荀靖之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正走在一条两山间的廊桥上。有人在发出欢笑声——有人从白茫茫的对岸跑了过来,那是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他们笑着跑了过来,衣袂翻飞,当他们经过荀靖之身侧时,荀靖之发现他们瞬间变得干枯了——
他们的衣服没有变,女子穿黑色上襦、粉色裙子,披红色披帛,衣服的绸依旧是绸,缎依旧是缎,她的头发依旧黑,胸前的碧玺璎珞依旧光泽透亮,可是她发间的珍珠变黄了,失去了光泽。可是……她,或者说他们两个人的血肉,已经消失了。皮肤紧紧贴着骨骼,如同一层纸皮。
他们变成了两具可怖的髑髅。
骷髅倒在地上,化成了粉末。身上的衣服如蝶衣一般,留在地上。荀靖之感到愕然,他低头去看地上的层层衣服,当他蹲下身时,他才发现,红的是血,粉色的是肉,黑色的是胆汁……那是一地污秽的人的脏器。
荀靖之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差点吐出来,有一双手扶住了他,那人穿一件绣着紫菊的袍子,袍子微凉。荀靖之惊讶地说:“四哥!”他回握荀永隆扶住他的手,却只握到了一手的血。
四不吉利。四舅濮王惨死。四郎永隆……永隆……
永隆不说话,他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血从他的指尖上滴了下来。血也从他身上渗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袍,紫菊叠上血色,变成了黑色。
永隆变成了一个血人。
荀靖之发现永隆的心上插着一把短刀——
插着兼忘短刀。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另一把兼忘短刀。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他踉跄着后退,短刀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他扭过身子想要就这样逃走,他知道是他杀了永隆。然而他前面出现了尸群。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尸群无声注视着他,它们逼视着他。
尸山血海。
荀靖之只好再向着永隆的方向跑过去,他害怕站在原地的永隆……或者那已不是永隆了,而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但他要带着永隆一起逃走,他不能把永隆留给尸群。他抓住永隆的手,就在他抓住永隆的手的那一瞬间,永隆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他的血全部流进了荀靖之的身体,而他变成了一具纸皮髑髅。
他们有一样的血,荀靖之夺走了永隆的血……是他害死了永隆。
有人说他也会这样害死他的亲哥哥。
荀靖之大喊了一声:“不!!!”
荀靖之想,不、不……不!!永隆的血变成了一条蛇,在荀靖之的身体中游走,它无情地啃噬荀靖之全身的经脉,荀靖之痛苦地喊:“不——!”
就在荀靖之在永隆身前停下的片刻,有人自他身后捅了他一剑,他忍着剧痛看向身后,是高勒捅了他一剑,他推开高勒,捂着自己的心口,看向所有人——所有不知在何时围过来的髑髅人或纸人。
一条凶恶的毒蛇从他心口处的伤痕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血中的蛇毒让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眼前是像师姐的髑髅、像外祖父的髑髅、像韦衡的髑髅、韦将军、贺兰奢、五琼娘子、姑母太叔将军、内傅母季康子、宫人阿绣、小宫婢观音奴、到思彦、陈观复、李道训、代旺、迈山堂、雷执一、琼娘……好多好多人呐!他们穿着各色衣袍,无声地看着他。衣饰如此华美,如果他们不是骷髅,远远看去,他们真像是一群衣袂飘飘的神仙。
荀靖之前所未有地感到崩溃,他想要走,他一走动,惊起了一群蛾子。
蛾子乱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荀靖之这时才发现,这廊桥是用棺材板做的。他穿过乱飞的蛾子,向着前方跑去,他要离开这条棺材板廊桥。
这不是廊桥,这是噩梦
这是噩梦。
他跑进白茫茫的对岸,绝望地喊:“五岐兄——”
所有人都该来了,那第五岐呢,第五岐在哪里。他记得自己找不到第五岐了,好几年……好几年……有好几年,他都找不到第五岐!他在雪里走,雪地里有狂尸的头颅,有人为那些头颅合上了眼睛。
荀靖之喊:“第五岐。”
风雪越来越大,他累了,可他顶着风雪向前走。
不知何时,他有了剑。
他看见了雪地里有一匹死马,随后是人的肢体。谁的肢体……他不知道,但他觉得那是阿那耆尽宁药师的残肢。
他根本没见过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在雪里几乎走得绝望了。
剑不知在何时又消失了,或许本来也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御演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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