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都找不到,不,他见得到死去的人。
所有人都要死去。
那第五岐会死的吧,他也会死——
失去,他想起了这个词。
他已经永远失去第五岐了,因为人会失去,就如人会死一般,是一条定理。荀靖之坐在了原地,他不想走了。雪下隐隐传来震动,荀靖之低下头,发现雪下有一具尸体,那是……第五岐的尸体?!
他看不见尸体的脸,但他惊恐极了,跪起身在地震中去抓第五岐的尸体。
震动来得太快,第五岐的尸体还是掉了下去,荀靖之大叫:“第五岐!!!”
雪下出现了巨大的鳞片……
第五岐无可奈何地坠入了黑暗。地震之中,雪被抖了下去,原来荀靖之是跪在了一条巨蛇的身上。
第五岐……呢?
荀靖之茫然地站了起来,雪雾散去,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巨大的脸,那脸上的眼睛几乎与他整个人一般大。
巨物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无法继续站立。
晕眩。
“啊……”那张脸说话了,发出一阵叹息般的声音。
蛇身移动,荀靖之被送到了那张脸前面,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瞳仁。他听到那张脸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
四周的一切都在这声音中微微发出震动,任何东西似乎都变成了小钟,在这声音中震荡。
荀靖之被这声音激得汗毛倒竖。
那张脸开口:“还不……”
荀靖之随着他一起说:“还不……”
不待对方说话,他已说出了后半句话:“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这句话像天生就住在荀靖之的心上一般,他无师自通,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那双没有瞳仁的巨眼。
人面蛇身之人在他说完“领悟吗”之后,也说出了这几个字,四周回荡着人面蛇身之人的话的回音:“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死是命定之理,如同变异是命定之理、失去是命定之理。俗世意味着罪孽,他要杀死自己的兄弟、他要被人暗算、被人利用。
他已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一条毒蛇已住在了他的心里。
为富贵、荣华、爱恨,生出忧惧、烦恼、苦痛。一切皆是虚妄,如过眼烟云。幻境中人,以幻为真。然而再向幻境中走一步,幻即是真,因为真不过是相对长久的幻境。
荀靖之看见一条小蛇从自己的袖子里爬了出来,毒蛇冰凉的腹部擦过荀靖之的小臂,它吐着信子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说:“我……不能领悟。”
蛇没有走远。
荀靖之说:“我不能领悟……”那条小蛇在窥视他。他问那人面蛇身之人:“我知道一切都会衰变,但是……神仙在哪里?我去哪里?我不求富、不求贵。”他低头看向那条小蛇,那条蛇既不靠近他,也不走远,他对人面蛇身之人说:“可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我去哪里?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神仙……就这么看着。”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从衰亡观之,一切没有意义,因为一切都会在时间中衰亡:作恶没有意义,因为恶果总会散在风里;为善事也没有意义,因为善举的后果会被时间消磨到不剩一点粉末。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意义如同福德,会被时间消耗殆尽,但它不是不曾存在过,它只是有时效罢了。人们活着就是活着,能活一刻都是活着——
荀靖之绝不要无动于衷地看着,无动于衷地看着死就那样发生。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叫他“郡王”,那条小蛇亢奋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了尖利的毒牙。郡王……郡王,荀靖之根本不在意这个身份,即是他不是郡王,他也绝不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同类去死。如果他依旧是一个修士,那他就以一个修士的身份去做诛杀狂尸。
神仙超脱世间,不管人的死活。可他希望活着的人都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啊……”轻轻的喟叹声回荡在四周,或许是因为荀靖之不领悟,那双巨大的眼睛闭上了,一个幻境瞬间陷入了黑暗。
小蛇呢……它又回到他的身上了吗、它又咬他了吗。太黑暗了,荀靖之不知道小蛇去了哪里。
在黑暗中,荀靖之看见了人群的影子。
那是活人的影子——
领悟,什么。
第211章 方术3
高平宛春
北海郡郡城内有一处道观,已荒废多年。道观内以前有一株百年山茶树,就在这几年间,山茶树冻死了。荀靖之去拜访道观,观内空无一人,枯草及胸,草中藏着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几只野猫躲在角落里,听见动静,窜了出去。
枯草的种子沾在了荀靖之的身上,侍从带士兵拔刀劈草,为荀靖之清理了出了一条走到前殿去的路。
荀靖之看着从草间清理出的碎骨头说:“这里以前有鹤吧。”
白骨是人骨,混着鹤骨。鹤身轻盈,骨头中空。
为他带路的郡人说:“是,郡王好眼力。”
鹤。荀靖之怀念鹤鸣,他又身在北方的道观中了。
前殿的匾早已丢失,荀靖之站在殿外,猜测着殿中供奉的会是哪位神仙。他忽然开始怀念堂庭山,隐机观还养鹤吗……隐机观也会变得荒凉吗,希望不会。他希望师兄、师父、师姑,都健健康康住在山上。泗州北面就是幽州了。
他似乎离自己的过去很近很近了。
他现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着,他望着前面破旧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荀家的血脉,还因为他绝不会只是看着。世间的恶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将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对其他人施恶,恶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传染,于是世间的恶就越来越多。恶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许尸疫本来就是一种恶。
一个人若抽身离开世间,不能减少世间的恶。如果要减少恶,那就要亲自负担住它,自己不对人施恶,使它不再扩散。
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
所以荀靖之要做一个郡王。
郡人告诉荀靖之,这座道观叫“建春宫”,后面有开白花的山茶树,以前神宫里的山茶花年年盛开,花开得极好,花期也长,人们都说它已经成仙了,叫它“耐冬娘子”。
几年之间,山茶树枯死,道观中的道士身死。铜炉被人偷走,塑像破碎,道观变成了乞儿的居所,再后来又涌进了尸群……现在只剩下野猫偶尔还来了。
士兵挪开塌了一半的殿门,殿内很亮——殿顶上的瓦片丢了多半,日光直接落了下来。塑像呢……殿内的塑像已不是破碎了,而是消失了,台子上空空的,只留着几粒老鼠的粪便。壁画久经风吹日晒,颜色暗淡,墙壁上当年浓墨勾勒的武神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荀靖之用孔雀羽掸子扫去了前殿中的蛛网,又清理台子上的粪便后,才离开了前殿。士兵为他拨草开路,他得以走到中殿中去。中殿的供桌尚在。荀靖之已经是郡王了,他来道观中,按照礼仪带了随行的仆从,两个仆从拿着香斗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路熏香。
有仆从去打了清水,他们为荀靖之奉上一盆清水和一块帕子。
荀靖之亲自擦干净了供桌,洗干净手后又擦干了手,让仆从把他一路带来的紫金香炉放到了供桌上,拈香点了三炷香,供奉道观中的神仙。
一座久已无人供奉的道观中再次飘起了香雾。
玄武之神,北方之君——
侍从放下拜垫,荀靖之在黄土中下拜蒙尘的塑像。
北海郡郡城及治下几县的尸疫已经平定。玄武之神,北方之君,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北地重回隆正年间的盛景。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天下收复之后,久久平安,再无兵戎。
荀靖之荀靖之继续向后走,不时碾动手中的流珠,一一拜过了几间殿中的神像。离开后殿后,他看到了枯死的山茶树,他让人为“耐冬娘子”立下了花冢:士兵将枯树砍下,取好棺材来,将山茶树枝放在棺中,埋在了道观中。
花冢立好后,荀靖之对郡人说,自己愿意出资重修道观。郡人问荀靖之要不要重新为道观起名,荀靖之说:“不了,我不是个文士,起不出好名字,还叫建春宫吧。”郡人说重修道观时会留下一块旧日的墙壁,请荀靖之题壁。荀靖之在墙上写了一联诗: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①。落款留了“高平宛春”四个字。望百姓安居,佛玄之事,再次昌盛。
高平、宛春。荀靖之,第五岐。
傍晚时,荀靖之离开了建春宫。在他拜访了建春宫后,第二天,第五岐回来了。
北海郡西边是齐郡,第五岐是从齐郡北上的,自泗州回来时,也先南下至齐郡,然后东行,来了北海郡。北海郡有好消息,郡内的尸疫已经控制住了,军队在郡内稍作休整,这几天不再忙碌了。吉事双行,黄河之南的幽州已全部回到许朝境内,第五岐此次回来,更是一个好消息。
仪仗军先行,军旗、宝伞、雉羽扇……缓缓向北海郡郡城靠近,信使不断传信:
第五将军还有十里就会到达。
还有七里。
五里。
三里——
荀靖之已按照迎接礼仪,在郡城外搭起了三里红丝帷,迎接一位将军凯旋。红丝帷不高,只是为了分隔人群,百姓可以站在红丝帷后观看入城的人。持军旗、宝伞、雉羽扇的人已经停下,站在红丝帷两侧,拉开长长的队列。
城下擂鼓,鼓声沉重,一下一下震动,犹如心跳。乐人吹角奏乐。
鼓声越敲越快。
咚、咚、咚——
荀靖之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第五将军。
第五岐的眸子还是那么黑,他穿着银甲骑在马上,实在很好看。
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身影时,脸上就带上笑意,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这就见到他的五岐兄了吗——
这就见到了吗。
不能见面的几个月似乎不曾存在,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他们各自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但是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还是那样熟悉对方。
第五岐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定之后,向荀靖之行跪礼,道:“天佑大许、上谢君恩,臣先遣……”
第五岐身后的人也已下马,齐齐行跪礼,跪在地上说着些什么。
荀靖之根本没听见第五岐在说什么,四周的乐声、百姓的说话声似乎也并不存在,只有鼓声在响,咚、咚、咚、咚——他的眼里只剩下第五岐了。
荀靖之身后的礼官提醒他道:“郡王。”荀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第五岐走过去,抬手示意第五岐起来,然后抬手示意第五岐身后的一众副官站起来,对第五岐和他身后的人说:“天佑国朝,诸君在外作战,荣耀非凡。国有兵戎、为国立功,诸君辛苦!”
第五岐行谢礼,行礼时抬手,荀靖之看到他的手上戴着一枚朴素无华的金戒指。荀靖之的手上也有这样的一枚金戒指。
第五岐起身。
荀靖之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北上的人回来了,而他真的已经走到了第五岐附近吗。他自然是高兴的,他极其高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比平时亮了几分,但是为什么他的鼻头感到了酸涩呢。他静了静,叫:“第五将军!”
第五岐向他走近,说:“郡王!”
荀靖之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的。他张开手臂,迎接第五岐,说:“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你可回来了!!”在第五岐走到他身前时,他伸臂使劲抱了抱第五岐,拍了拍他的背。
第五岐回抱荀靖之。
礼官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百姓为将军的凯旋、良主忠将的情义而欢呼。
群声沸腾。
荀靖之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所有现实中的声音,声浪扑来,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众人呼喊第五将军——他的第五岐,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一场梦,也绝不是幻觉。
他拉起第五岐的手,情绪激动地对人群说:“第五将军凯旋!”
人群朝他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第五岐在笑,荀靖之微微侧头看着他的五岐兄,满心满意全都是第五岐,第五岐在笑,真好。他们都在笑,真好。如果这不是在人前,他不只会抱一抱第五岐。
他北上已久,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等待一场胜利,等第五岐平安回来。
荀靖之向其他随着第五岐回来的官军问好。第五岐和他们一起入城,与其他官员一一相见。荀靖之请第五岐与自己共乘,于是二人共乘一车,与众人前去参加凯旋之宴。
上车之后,第五岐拉住了荀靖之的手,叫荀靖之:“汝宁。”
荀靖之笑着问:“怎么叫‘汝宁’了。”
第五岐说:“车外有人。”
荀靖之问:“受伤了吗?还没痊愈的那种。”
第五岐说:“猜猜。”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一会儿下了车,人人都要围着你,我就看不住你了。你少喝几杯酒,晚上我去找你,你把衣服脱了,我亲自看看。”
第五岐笑了笑,说:“等我脱到一半,你又让我穿上了。”
荀靖之说:“那是风凉,不舍得你冻着。”
第五岐说:“我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特意早起梳头发。我想着今天要见重要的人,得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让他眼里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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