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回过神,发现自己抓着的手是佛子的手,佛子的手手指纤长,白皙如玉。多伽罗木佛珠就挂在佛子的手腕上。
佛子说:“你醒了。”声音中透露出几分疲惫。
奉玄被梦里的人头和没反应过来时看到的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开口,只觉得喉中干哑,疼得如有火烧,于是他只点了点头。
佛子用另一只手替他拿掉额头上的湿帕,两指在他颈侧探了一探他的体温。
奉玄知道自己在发烧,他浑身都没有力气。隆正十五年,他曾两次长久卧病在床,病重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熟悉的酸痛让他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
佛子问奉玄:“认得我是谁吗?”
奉玄再次点了点头。轻声说:“好友,我想喝水。”
佛子松开奉玄抓着自己的手,“我去倒一杯。”
佛子站起身之后,奉玄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还好,还有坐起来的力气。奉玄浑身酸软,腰侧更是传来一阵剧痛——贺兰奢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侧,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腰侧一定出现了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痕迹。
佛子去取水,代旺昏昏欲睡,守在炉旁。佛子倒了一杯水,叫醒了代旺,让他去告诉韦衡奉玄醒了。
奉玄喝过清水。佛子问奉玄:“奉玄,你师姐叫什么?”
奉玄说:“文舒窈。”
佛子立刻去摸奉玄的额头,怕他烧得意识不清。
奉玄没忍住咳了几声,说:“我师姐叫文舒窈,道号是隐微。”
佛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一半,他说:“奉玄,你高烧烧了三天,军医说,今夜烧再退不下去,怕是性命有危险。之前小韦将军来看你,你认不出他……也认不出我。奉玄,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
奉玄对佛子说:“五岐兄,谢谢你。你没休息好,我醒了,你放心休息吧。”
佛子说:“你先放心,贺兰奢没想杀你。”
“我知道。”奉玄咳嗽完,或许因为是在病中,头晕得厉害,他看着佛子,眼前的佛子似乎都变成了两个,“我应该谢谢他。他不将我踹到河里,咳……我躲不过尸群。好友,你呢,你没事?”
奉玄知道,佛子为了找他跳到了河中。
佛子说:“我没事。”
“河水,好凉。”
“再凉也不必怕,营帐里很暖和。”佛子递给奉玄一把剑,原来是刻意剑,他将剑放在奉玄床侧,“这是贺兰奢为你找回来的。”
看到刻意剑还在,奉玄安心了几分。
代旺告知韦衡奉玄醒了。韦衡很快赶了过来,让人通报后走进了营帐,他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夜中的寒气,于是只站在屏风前,就着炭盆烤了烤手。隔着屏风,他问候了佛子一声,问奉玄:“奉玄,醒了?”
“嗯。”
“能说话?能说话就答我几句。”
“能。”
“记得事情?”
“记得。”
“我是谁?”
奉玄咳嗽了几声,说:“韦衡。”
韦衡说:“病了一场,就不叫‘哥’了。”
奉玄说:“心准哥。”
“心智未损,也会说话,还好还好。”韦衡隔着屏风说:“昨天我来看你,叫你‘奉玄’,你不应声,在梦里一直流泪,也不知在哭什么。我怕你烧出毛病,强行叫醒了你,你对着我叫‘舅舅’,一会儿三舅一会儿五舅,可把我吓坏了。”
奉玄说:“我没叫过五舅。”
奉玄没有五舅。陛下按出生先后为子孙排序,男女一视同仁,如有早夭者,则空出早夭者,为死者留下一个数字以示怀念,不会让后来者补上早夭者的行序——奉玄小名“八郎”就与此有关,奉玄本是陛下的第七个孙辈,因国师曾预言兄弟存一的谶语,陛下在孙辈里空出了“七”,叫奉玄“八郎”,只当七郎死过了,那谶语已经应验了。
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齐王两个亲舅父,和寿昌公主这一个亲姨母,另外还有四个舅舅,然而奉玄没叫过五舅:奉玄应该叫陛下的第五个儿子五舅,不过陛下的第五个孩子是个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寿昌公主。寿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参奏寿昌公主私藏两百甲胄,陛下将仅剩的女儿废为庶人,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韦衡问:“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没听你说过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里有几个舅舅,有兄弟么?”
奉玄刚想回答韦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差点将眼泪也咳出来,他说:“我师父说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尘旧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师父’。你舅舅要是活着,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找。”
奉玄的眼里因咳嗽含了眼泪,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鼻尖有几分酸涩。舅舅,他的舅舅们好像一场悲惨的笑话,他的二舅废黜囚禁了几位舅舅……母亲送他上山时曾说让他忘了所有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原来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晓权力的好处,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处,他害怕兄弟相杀的命运。他说:“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
佛子出言道:“小韦将军,夜深了,该让吾友休息了。”
“是我说的太多了。奉玄醒了就好。”韦衡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奉玄看向屏风,头晕眼花,看那影子似乎也是几层重影,他猜不出韦衡的神情。
韦衡对奉玄说:“我知道了你落水的原委,贺兰奢杀了王钟。奉玄,你帮过王钟,我只问最后一句:知道是王钟推你时,你觉得委屈么?”
奉玄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并不说话。
当奉玄在余光里看见把自己推进尸群的人是王钟时,奉玄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当醒来后佛子提起贺兰奢时,奉玄没有去想贺兰奢踹来的那一脚,只是想起了身后年迈的王钟,想起了王钟落入水中的头,大张的双目、染血的花白头发,他替王钟辩解:一位老者希望自己活着,活着回去看一眼家人,他只是想活着;死后万事皆消,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奉玄就不该活着么,为什么要把他推出去……?!
贺兰奢忍受不了背叛,在暴怒中一剑削下了王钟的头——如果王钟活着,他又该如何看他。奉玄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奉玄的沉默已经给了韦衡答案。
韦衡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奉玄感谢他不曾越过屏风来观察自己的反应。
韦衡说:“奉玄,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也不是想笑话你替王钟免责做得太傻。这种事你不是第一个经历的人,我姨母、我、你师姐都遇到过这种事。我姨母曾说:不可负天下人。德是你施的,你或许没想着别人必须以德报德,但是也没想过别人能以怨报德,可如果你要当一个有德的人,那施德就只是施德,不能去计较后果。王钟做了什么是他的事,与你无关,你想明白了就放宽心。”
奉玄捂住脸,问:“为什么说这个?我明天就能忘了。”
“如果我不说,你忘不掉,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扎在你的心里——因为我曾经觉得委屈,我恨了很多年,恨到夜里睡不着。我和我姨母在这卢州被人敬重,也被人恨得厉害,可我要救人时,只能一起救,恨我的不恨我的都得救。你要是要救人,就不能计较后果,这是你早晚要明白的事。”
有人会以怨报德。这是他早晚要明白的事。
作者有话说: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美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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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里佛子给奉玄渡了一口气
第49章 报德3
“原来你很爱哭。”
刮了几夜大风后,天气愈发冷了。十月初一,韦衡下令整顿军务,除抽调的士兵外,军营中所有人可以休整两日。韦衡没时间休息,带兵连夜去了启水县,韦衡巡视范宁郡,几位参军带被抽调的士兵去各县加盖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军营休整,辰正时军中才吹响军角,没过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军角吹响后才醒了过来,穿衣洗漱后走出营帐,发现营帐上和地上落了一层极其细小的冰珠。
代旺从表姐那里回来,看见奉玄站在风里,立刻跑了过去。代旺的表姐在军中帮人浣衣,韦德音出任卢州主将后下令每个月给浣衣者发一盒护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发两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护手香脂,存下来两盒,冬天军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买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给了代旺,让他帮着在军中卖掉,换一些小钱。
奉玄只披着一件绸子外袍。奉玄病了几天,代旺远远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又消瘦了几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线似乎也显得更加分明。其实奉玄穿得不少,穿了两层里衣和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镶黑边的薄绸宽袖袍。白绸轻软,风吹衣动,飘然欲举,代旺没见过奉玄拔剑,他一直觉得奉玄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过去对奉玄说:“公子呀,你怎么出来啦。吹了风受了寒,再烧起来就不好了。”
奉玄说:“我出来透气,帐中药气有些重。”
代旺说:“再披几件衣服再出来嘛。”
寒霰时下时停,奉玄觉得有什么东西擦过自己的眼睫毛落了下来,于是伸出手,几粒寒霰落在他的手上,化成了水。
“我这就进去。”
代旺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细小冰珠子,说:“公子,你要不去找你朋友吧,他起来了,我回来时见到他了。你去他那里歇一会儿,我撩开帘子,散散药气。”
“好,麻烦你了。”
奉玄冒着寒霰去了佛子的营帐。
佛子撩帘迎奉玄进来,奉玄进帐后发现贺兰奢竟然也在。营帐中的障子上垂着一件浅紫色袍子,聊以挡风。奉玄见过那件紫色袍子,烟紫面灰里,晚上不出门时,佛子偶尔会穿那件袍子,他穿紫色衣服时很好看。床上铺着两件袍子,佛子正在熨衣服。军中的金斗不多,贺兰奢等着拿金斗回去熨烫自己的衣服。
贺兰奢看见奉玄进来,看了他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奉玄嗓子不舒服,说话很少,见贺兰奢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
贺兰奢在榻上坐着,没带着剑。榻边的小香炉中燃着“未敷莲华”香,香气清淡,几缕云烟袅袅逸出,在云烟之后,贺兰奢就那么乖乖坐着,他不皱眉时,丝毫看不出往日杀人不眨眼的狠戾模样。
佛子问:“师弟怎么不说话了。”
贺兰奢对奉玄说:“我是第五岐的师弟。你坐吧,不用防备我,我身上没带着武器。”
奉玄说:“我是奉玄。”其实他与贺兰奢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曾一字一顿叫出“贺兰奢”这三个字,贺兰奢也曾喊过他的名字。
贺兰奢说:“奉玄,你知道的,我叫贺兰奢。”
奉玄走到榻边坐下了。
佛子问:“吾友好些了?”
“嗯。”
“现在不在发烧吧。”
“不在发烧。”
贺兰奢对奉玄说:“你快些好,我师兄很关心你。”
“……”
佛子说:“你要是想关心人,直接问就好了。”
贺兰奢扭头说:“我不想。”
隔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你白天要休息么?白天别休息了。”
佛子和奉玄都看向贺兰奢,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贺兰奢说:“看我干什么。你白天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着,反而不好。”
奉玄说:“谢谢。”
贺兰奢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踹了你一脚,你还谢我。我本来就看你不顺眼,踹得有些重。”
“谢谢你帮我把剑找回来。”
“你谢我,我受了,我们这就两清了。往后我们再见面,你阻碍我,我该和你动手还是会和你动手,你别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奉玄说:“我不傻。你要是打我,我会还回去。”
佛子熨完衣服,将衣服叠了起来。帐外的寒霰越下越大,地面变成了白色。天色本就阴沉,奉玄本来也不是很有精神,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佛子将一件披风递给奉玄,说:“披上吧,外面太冷,等天气好一些,你再回去。”
未敷莲华香快要燃尽。贺兰奢拿了金斗就要走,佛子说:“天气不好,师弟也坐一会儿吧。”
贺兰奢说:“我在这儿坐着,你们两个怎么说话。”
佛子说:“三个人也能说话。”
“说我怎么威胁你的么?”贺兰奢忽然冷笑了一声,古怪的脾气不知为何冒了出来,他说:“我想起来,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佛子说:“师弟,小坐片刻喝一杯水吧。”佛子是个面上看着冷傲的人,那冷似乎从面子上直冷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轻易不会生出火气。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奉玄一杯,另一杯留给贺兰奢。
贺兰奢没了脾气。
奉玄喝了水,温水流过,稍稍缓解了喉咙中的刺痛感。
贺兰奢似乎有意让气氛变得难堪,一直沉默不语。
奉玄对和贺兰奢说:“兰奢兄去过南方吗?”
贺兰奢瞥了奉玄一眼,说:“去过。”
奉玄说:“我没去过,想听你讲一讲。”
贺兰奢问:“你们不是经常云游修道吗,你怎么没去过南边。”
“我在山上住了十年,今年第一次下山。”
奉玄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着贺兰奢能接他很多句话。贺兰奢说:“我也曾在一座山上住过很多年,长久不能下山。每年我师姑去采药,我都舍不得她走,有一年我师姑看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哭,就带我下山了,我哥哥不哭,所以我师姑没带他。我只去过南方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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