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遮掩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在这空荡的宫殿里显得格外令人心慌,他赤红色的剑挂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玉石击剑,清脆空灵宛若铃声又让心安。\
那人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他感受到阻力,便也停了下来,身后的人迅速又抓住了他的手掌,那人紧紧地握着他,声音颤着,好似要哭出来了一般:“随我走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他沉默,要抽回手,对方不想放开,却又不愿违背他的意愿,他只是挣了一挣,对方便松开了,他揉了揉手腕,忽而开口问他:“走去哪?”
那人说:“去漠北,去哭海,去无尽之渊,去一切他们去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他一口拒绝了,对方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回过身去看那人,却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那人猛的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失去意识向前栽倒了去。
他伸手将那人揽入怀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拨开那人的黑发,赫然看到后脑插着一根纲针,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枚纲针,不出意外,那是出自泛叶宫的邪术。
他放下头发,沉默许久,最后只是吻了吻对方的发顶,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杀我呢?又有谁敢不容我?”
他嘴里发苦,心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他意识到真正的离别终于来了,万般不舍。
“你出现得太晚了。”
“还好来的及时。”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声音将他从记忆里拉出来,他犹如沉没于水中,窒息了许久后,终于从水中探出了头,那压抑的悲痛如潮水退去。
他心有余悸,跳得飞快,下意识睁开了眼睛,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察觉到身体已经不再感到痛苦,思绪才渐渐回笼。
他不知自己几时睡去,现在竟然已是深夜,他躺在地上,无需多余的动作便能看到漫天繁星。
附近生着火堆,他侧头看去,借着火光看到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半褪上衣,笨拙地给自己缠上干净的纱带,染血的纱带被他随意堆放在一旁。
他感到浑身无力,但还是坐了起来,然后慢慢靠近了那个人,他闻到淡淡的香味,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楚宁疼得直抽气,他不知道段渊将灵阵刻在纱带上,他将纱带拆去,疼痛瞬间让他满眼泪花。
他听到衣服摩攃的动静,猜是段渊醒了,却忍着没去搭理他,又摆出哭脸,希望段渊看到能心软再给他布一个阵在身上。
却没想到段渊竟一言不发慢慢靠近了他,几乎整个人要贴在他身上了。
那一瞬间,伤口不痛了,风停了,连呼吸都忘了。
段渊似乎还未真正清醒过来,迷惘地看着楚宁的脸,似乎要确认什么,那段记忆是真实的吗?是什么时候?
记忆里的他满头白发,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是他的未来吗?与他纠缠不休的那个人他总是想不起他的脸,他是谁呢?是楚宁吗?不是他又该如何呢?
他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疑问,最后却却汇聚成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呢?”
这一刻,楚宁的心也跟着停了,脸色本就因为疼痛而失去血色,此时更加透明,段渊这是什么意思?出去一趟就把自己忘了吗?
他也不管什么伤口了,慌张地捧着段渊的脸,让他好好看看自己:“
看清楚,我是楚宁,你忘了我吗?”
“没有忘。”段渊按住他的胸膛,推开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了不少,他这才看到楚宁本就包扎得乱七八糟的纱带又散开了。
他伸手去为他重新去绑,他听到夜间的虫鸣与火堆柴火迸裂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楚宁不安地确认段渊的确没有忘记他后,他才回答道:“原本我是该留在家里等你的,你离开的三个时辰后,的确有人找了上来,我原本以为会是子虚派来的清灵山弟子,却不想是魔道中人。”
“说来奇怪,他们似乎早知道这里会有诸多灵阵,那群人里有几个灵阵师,把院子里的所有灵阵都给拆了,他们拆不动我在的那个灵阵,却把那里围了起来,我从他们的话语中得知他们可能见过你,他们是为你而来的吗?”
段渊将纱带打上结,退开一些距离,说道:“不是,他们知道我就在这里,他们是为杀你而去的。”
“为什么?”楚宁不解:“我在这里什么都没拿到,也什么宝贝都没有,更不知道他们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这么疯狂地追杀我图什么?”
段渊坐到火堆边上,说道:“图你的身体。”
“嗯?”楚宁瞪大了眼睛:“图我的炉鼎之体吗?这更不合理啊,他们杀我做什么?我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话说一半,他脑子突然一拧,一脸震惊:“不愧是魔道,玩的也这么变态?”
段渊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感觉这家伙应该不是那些奇怪的记忆里的那人,着实不正经得很。
楚宁也突然想起段渊的身份,一下感觉自己好像扫到了他,他闭上了嘴巴,段渊也没有再说话了。
他挪到段渊的身边,听着虫鸣与火星迸溅的声音,他慵懒了起来,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歪头去看好像又发起呆的段渊。
段渊生得貌美却不女气,眼似桃花,挺鼻如峰,面白如玉,那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又舔了几分破碎感,暖色的光软化了淡漠的神情,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中原公认的美人都不及段渊半分。
许久的沉默,楚宁又说道:“我得知他们找来时,心想他们应该知道这里是你的家了,你以前用有意避开修士的样子,我就猜他们可能见到你了,我有些担心你,就跑了过来,找你找到深夜。”
“……”段渊回神,以前段琴从来就不会打扰他发呆放松。
他想了想,问他:“你的伤还能经你几次折腾?”
“放心吧,我堂堂一个修士,还能被这伤给磨死?”楚宁摆了摆手,他说道:“反正家里的灵阵都被拆了,我留在那儿除了被他们当猴子一样看着也没什么用,就把他们都杀了,跑了过来,不过你那个阵我也不会破,所以你的尺玉还在家里。”
段渊哦了一声,说道:“那你来这里也没有用,我没办法在这里布阵。”
“为什么?会被别人拆了?”
段渊轻轻摇了摇头,他说道:“你能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不好说。”楚宁望向远方,隐隐还能看到他之前战斗留下的巨坑:“我在这里和他们打架实在是感觉经络有些不通,其实若是在平时或许我还不会发现,但如果你在拼死之际却发现自己有点使不上力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体上所有的问题了。”
“嗯。”段渊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楚宁看了看他,大概明白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了,他问:“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吗?和你不能布阵的原因有关吗?”
“这里是个巨大的生杀阵,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集合阵。”他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指间金线在石头上落下一个小型灵阵,然后他将石头放回地上。
楚宁看着他的动作,还有些不太理解,直到看到石头上刻下的灵阵一瞬间发出金色的光芒,随后便熄灭了,接着段渊轻轻点了点石头,石头便化作了尘土。
“这……”楚宁一惊,有些不敢置信:“你方才刻的只是个聚灵阵吧?”
“嗯!”段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道:“我们在一个巨大的灵阵之上,你不是疑惑他们为什么追杀你吗?”
此时楚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浑身发寒:“我是他们看上的祭品?他们要做什么?”
“你是自投罗网的祭品。”段渊纠正他,又说:“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如果不破坏这个灵阵的话,它所笼扩的一切都会在祭品到位后化为灰烬。”
楚宁从段渊口中听出其严重性,立刻说道:“那我们赶紧离开才对,我们去找小琴。”
段渊没有点头,他问:“你不想救那些人吗?”
“……”说话实说,段渊似乎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他不是什么好人,他重来一次,不是为了成为救苦救难的菩萨,他只是为段渊一个人而来。
段渊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略有些惊讶,但他说:“这个灵阵因我而起,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什么叫因你而起?”
段渊想了想,说道:“我遇到一个人,他称这个灵阵是为了找我,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我绝不会希望他们能够随时掌握我的行踪的可能。”
第13章
“你要怎么做?”楚宁问他。
“……”段渊沉默,从发现灵阵到现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完全没有思考过如何去破阵。
在灵阵师一行,他虽有一些自傲的资本,却到底不是其中宗师,他又许多年对其修行的搁置,保不齐有更强者后来居上了,比如现在的灵阵他就从未见过。
楚宁猜他可能也没有计策,便拿出一件衣服,铺在地上,说道:“此事明日再说,你来这儿躺着。”
段渊看他,楚宁担忧地说:“我找到你时,你躺在此处,身上又布了灵阵,我近不了你身,也没办法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只能在这里等你了,你少说也睡了两个时辰,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硌得疼了?我给你揉揉?”
段渊面无表情挪开视线:“不用。”
楚宁又说:“我来的也不算太晚,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当时有不少人暗中窥视着你,如果你没有给你自己布阵,等我到时,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样。”
“这一切发生的事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段渊说,他原本就没打算参合进来,确认了楚宁出现在他家的一部分原因后,他就已经准备回程了。
楚宁问他:“遇到了什么呢?和魔道的人有关吗?那个要利用这个大阵找你的人,是魔道的人吗?”@
“……”段渊诧异地看向楚宁,在这几天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差不多了解到楚宁的一些问题,不喜欢魔道,排斥人器,纵使不会像其他正道那般正义,但也不会愿意与魔道为伍。
那他口口声声诉说着对他的喜爱时,知道他生于魔道,长于魔宫,永远不可能与魔修割席吗?如果不知道,那当他知道的那一刻,他会怎么想呢?
他开口问道:“楚宁,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呢?”
“……”楚宁一愣,他不知道段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但若真要说起这个,他也答不上来什么,他们当年生活在一起的半年里,他曾问起过段渊的名字,却都被对方以不记得为由给含糊过去了。
段渊的身世在当时就是一个迷,他留给世人的只有一个尊号,甚至还是当时他杀死上任魔道尊者时,被他的追随者叫起来的,他独占了上任魔尊者的宫殿,将宫殿中的所有生灵都驱赶了出去。
他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作恶的样子,正道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当年的仙试大会甚至想要邀请他参加,但意外便从使者死于魔殿中时发生了。
段渊身体里的毒彻底外溢,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莫说那个小小的使者,纵使普通的化神修士贸然去了毒域也会被侵蚀掉一层皮去。
但无人知晓那毒的由来,只以为是段渊有意为之,且那毒极其针对修士,于是他便成了新的魔尊,纵使他还什么都没做,正道便开始谋划着如何铲除这个隐患。
百毒不侵的楚宁被迫担下了这个任务,他们初次见面时,段渊对他的到来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来的竟然是他。
当时他察觉到了段渊的言外之意,却因为过于警惕而没有追问其中的真相,这成了他以后的一个遗憾,那时的他一定记得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何时。
楚宁长叹了一口气,他说:“我知道你是魔道中人,但你却又和他们不一样,你或许只是误入了歧途,对吗?这种事情在修士之中发生得太多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宗门里没有藏着一个魔修。”
“……”段渊忍不住笑了,他从未真正接触过正道宗门,竟然不知道魔修居然到处都是:“你们不会去杀了他们吗?”
“不会的。”楚宁捡了一根收集来的木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宗主说过,我们修心修身,不可缺其一,否则难成大道,只是其中修心最为苛刻,他并非我们修士的心性,还有德行与因果,人母承苦十月,我们生来便欠着她,我们最先要偿还的便是生之恩,然后是养之恩,缺了任何一个,因果化作绳索将我们系于红尘寸步难进。
可我们修士又是多少出身修行世家,于父母左右长大,偿还了生养之恩的呢?年少离家追随所谓大道者比比皆是,只因年少最适合入门,从一开始,我们便有因果缠身还不清了。”
他看向段渊,说道:“你说我们怎么不入魔呢?我们大多数修士最简单的因果都不还,它慢慢的,成为我们心中不易察觉的业,然后我们在修行一途又欠下其他的因果,最终在某一个将来,只需要一份愧疚又或者一分贪欲,便能走入歧途。”
“……”段渊心中震撼不已,他难以发出一言一语,楚宁却继续说道:“古往今来,得道飞升者有几人?长生不死者又有几人,清灵山宗主心怀苍生,她看得长远,深知这因果无法斩断,也不能斩断,于是她接下清灵山这烂摊子,一生都不得自在,你说,道修与魔修的区别在哪呢?”
段渊沉默,楚宁看着他,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回答,他思索片刻,说道:“……为人利己之别?”
楚宁陷入沉思,片刻,他没有评论段渊的回答,而是说:“她告诉我,只差在那道心,于私于公都是道,救世害人都有因果。”
他说:“修士本就是自私的,没有为人利己之别,我们夺天地运气,毁生灵万物,是逆天
而行,天道不认可修士,我们便以功德服之,可功过难相抵,我们因果都还不尽,那功德又谈何说起呢?”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天道眼里,魔修与道修是一样的,杀他们做什么呢?因为他们碍着我们正道了,所以我们要杀他们,魔道残害苍生,我们杀他们是为苍生,不是因为他们是魔道,但魔道能做的,正道也能做,只因为他们做出来了,就成了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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