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婴棠抬起手,掌缘被皮箱外壳按压出粒面皮的纹路,那枚水仙花石的印章握在她手心,像是一枚雕琢精致的象棋棋子。Eric问得很奇怪,的确,为什么会是水仙花?
圣基里尔岛不长水仙,据她所知,Boss对花卉也没有任何偏好。
轮船距离那个魔窟越来越近,裴婴棠换上组织统一的实验服,黑风衣披在外面,这是圣基里尔岛内最常见的穿搭。她拎着手提箱潜入围墙,没有人,连守卫也没有。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好像在静静等待着她迟到数月的归来。
奥格斯汀的家族医院,顾沅清刚刚从电梯里出来,她接到了特护病房的电话,那里面的人醒了。
醒得还真是及时啊,如果再晚一点,她就该考虑是不是趁局面还能掌控先抛出筹码了,顾沅清不着边际地想。她大概不如那人有耐心,慢慢在这种局面里周旋筹算,好获取最大的利益。
外面惊天动地,这里看起来却是格外安静。墙壁漆成柔和不刺眼的乳白色,护士有序地穿梭来去,优利卡的医生夹着病历跟她低声叮嘱,
“病人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探视最好不要超过半个小时。”
顾沅清向主治医生礼节性地低头致谢,转身推开病房门。房间刚刚消过毒,家具和空气都浸泡在淡淡的臭氧味中,那人半靠在床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吧台椅,“坐。”
顾沅清坐下。那人缓慢地,声音略微嘶哑地开口,“纽约情况怎么样?”
“白熙的人和组织还在混战当中,昨天晚上八点到现在停火,应该是没有弹药了。”她看了一眼表,“但最迟今天晚上,他那个女助理就能从新墨西哥搞到第二批,你醒得及时。”
优利卡垂着的手腕挣扎了一下,仍然觉得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那要感谢你给我准备的那一针肾上腺素,不然我不可能从那个山谷里爬出来,搜救队员也没那么容易把我捡回去。我差点以为你在盒子里给我装了一针毒药。”
顾沅清道,“接下来怎么办?我给你带了电报机,在这里联系岛上的内线吗?”
优利卡摆手,“不着急,最后才找她,早了容易让组织发觉。”
顾沅清道,“你最好快点找。”
空气一时静默,优利卡问她,“……发生什么了?”
她从包里拿出那张船票订单,推了过去。
优利卡低头看,“轮渡,伊古迈尼——布林迪西港,乘客,裴婴棠,订票限当日登船,单程单次,迟到作废。”
那人几乎是瞬间给了她一拳,“你干了什么!”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神子,顾沅清没有闪避,挨了一拳,听优利卡语气格外凌厉,“她假死脱身,对于黑鹤而言就是逃兵!你知道他们对叛徒的处理方式,你在让她、让她送死!”
优利卡慌张得快要语无伦次了,“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为什么要过去?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顾沅清平静道,“翠池堡那边安迪不小心泄露了消息,紧接着婴棠就昏倒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昏倒?她被注射过组织研发的那种药剂。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这种药剂只可能是组织用来控制她的,也只有组织能解除掉药效。所以她必须去圣基里尔岛,否则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而且,以那时你还没醒的形势,也只有Tequila重新出现,才能够转移组织的注意力,让他们相信神子已经死了,Tequila掌握着你最后的秘密,他们就不会再对着你的假遗体追查下去。真正的你,才能安稳地在家族医院等到自然苏醒。”
一点错都没有,她知道沅清行事向来周全,但是……“你怎么能这样把棠放在风口浪尖上?”
顾沅清道,“优利卡,她不是只能活在温室里的玫瑰花。Tequila手上见过的人命比你多,她能应付得了。”
她更生气,“我知道她应付得了!但是我为什么费尽手段让她脱离黑鹤?不就是为了让她不再搅进那一潭浑水里去?你这样擅自把棠拉进来,问过我没有?”
顾沅清低头道歉,不过优利卡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冷心冷肺的家伙只是出于礼节,也是懒得理她。
之前做的那些设计算是全白费了……优利卡叹了口气,她想让棠好好留在翠池堡避开这些风暴,但一切的种子早在她计划之前就已经埋下,她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顾沅清开口,“如果你想用什么方法联系婴棠的话,建议你不要。”
优利卡冷笑一声,“我还能听你的建议吗?”
顾沅清罕见地语塞,她盯着优利卡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叹道,“对不起。”
优利卡不说话,顾沅清道,“她跟我说,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担这些。我听到的时候觉得我似乎没有做错,但看到你这样,又觉得我似乎做错了。”
也许她们都没有错。
优利卡神色复杂,“我的底线只有一条……不要伤害到她。”
第42章 纳西索斯Ⅰ
水仙花的石雕印章,是Cis教授得闲的半年来制作出来最为雕工精湛的工艺品。他起初只雕琢了一块,作为自己独特的信物,后来却又觉得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匹配,便用余下的石料又制作了一枚,以通行证更换为由,寄给了远在曼哈顿的那个人。
但她却迟迟不曾归来。
Cis隔着细长的玻璃滴定管观察远处墙上的镜子,镜中有一片蒙着雾汽的小窗,光影明灭不定,让他映在镜中的面容也随之变幻起来。有一瞬间他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一张苍老面孔的重影,那五官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融入在他的脸上。Cis厌恶地抹过脸,他就知道,那个人还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
外面响起仓促的脚步声,门骤然被推开,他和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撞上眼神,那人比他还惊愕:
“Cis?”
真是巧啊……他渐渐笑起来,将手边几日间反复翻阅的报纸叠好,向那个于传闻中死而复生的人走过去,温和而从容地开口,“需要我的帮助吗,……棠?”
裴婴棠短促地点点头,Cis拉开门,让她躲进实验室内部的储物间,门一关上,这个空间就立时安静下来,隔音不错。
她得以片刻喘息,从柜子里找出酒精处理伤口。这间实验室是她在圣基里尔岛受训时常用的学员实验室,照理说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人,Cis有自己的课题组,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不过她无暇细想,她昨天从档案室窃取总岛最近发给行动队的指令时停留超过了12小时,触发了侵入报警,这才招致了岛上守卫的追杀,情急之下躲进了这里。
储物间里光线昏暗,她眼前模糊起来,这是在翠池堡那一次昏倒之后出现的偶发症状,刚才就是因为这种短暂的失明,她才闪避不及,不慎被流弹擦伤腰侧。
门外响起细碎的说话声,似乎是Cis在和赶来的人解释,“……这里没有人,你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去找,不要在实验楼里乱闯。”
守卫离开了,她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旁边,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扣着那张软盘。
如沅清所说,联系卧底太过于困难,她从电脑里拷了一份对权限要求很低的消防逃生通道图,还有档案室电脑里专门存储的,组织和白熙、以及背后支持者的通讯记录。
还有两个小时,裴婴棠但愿自己能活到今天轮船入港的时候。
Cis推开储物间的小门,看到蜷缩在杂物里头发凌乱的裴婴棠,他伸手拉裴婴棠起来,握住他的手掌上血迹斑斑,他用指腹在掌缘轻轻摩擦过,裴婴棠顿了一下,就试图挣开他。
他关上杂物间的门,实验室里没有开灯,显得尤为阴沉,Cis换了一副更温和的口吻,“没事了,他们不会再来这里检查的。”
裴婴棠将手插回衣兜里,“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Cis笑了笑,“你刚才那个样子,让我想起很久之前……你在芝加哥的地下室救下我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躲在实验室的杂物间?”
这次轮到裴婴棠不接话,她想起一件事,沅清走之前告诉她说,组织内的那个线人,关键词是“助理”。
会是Cis吗?通过芝加哥那个地下小作坊一样的实验室安插进黑鹤内部,通过做Hubert老师的助理从而步步高升,听说现在Hubert老师已经很少管研究组的事,反而是代Boss下命令的时候比较多。这样的位置,的确有可能拿到总岛的地形布防图。
Cis说,“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她垂下眼帘,“四个小时后。”
Cis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死而复生的秘密,也没有追问她神子的秘密。低迷静谧的实验室如同深夜,裴婴棠恍惚间觉得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但……她迟疑着开口问道,“你知道……行动队最近的活动是谁在主持吗?”
她要再问一次,是谁致优利卡于死地的。
Cis回答道,“啊,是Hubert老师。”
意料之中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她在档案室的记录里查到的就是这样,但她却还想再问一问。
她不能不替优利卡复仇,无论是谁。
自从怀着必死的决心踏上甲板,她就已经将过往种种一并舍弃,“我想去见见老师,悄悄的看他一面就好……也许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Cis定定地看着她,裴婴棠说,“帮帮我吧,Cis,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了。”
她跟着Cis来到熟悉的办公室外,走进老师隔壁的会议室,Cis说,“你在这里先呆一会儿,也可以看到老师,我去找一套实验服给你来。”
从门上的小块玻璃能看清室内,办公桌的后面,老人斜靠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像是一场宁静的午间小憩。裴婴棠伸手按在门柄上,犹豫了一瞬间。
Hubert老师苍老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带着和蔼的笑意。她从岛上离开的三年里,每一次回来,都发觉老师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细碎和深刻,微白的鬓发日益稀疏。这或许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的缘故,组织倚重他,因为他出色的能力,还有出色的学生,因而在对抗那些家族联盟这样的大事中,连行动队的权限都可以交给他指挥。
但是都错了,这一切都错了……老师不应该将一个学生从那样的境地中救下来悉心教养,不应该将她放置在如今的位置上,白白辜负他的信任。
她伸手转动门柄,走了进去。
室内很冷,连她触碰到的空气似乎都快要冻结了,她走到老师身边,手指已经扣上了扳机。
在这样一个即将复仇成功的时刻,裴婴棠的心情却是意外平静的,她忘却了这里响起的一声枪响会给岛上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手指紧紧握着枪柄,对准了老人的心脏。
就在那个瞬间,裴婴棠听到了一声极为微弱的呻吟,还有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杀了我……”
她悚然一惊,就要开枪,老人却依旧无力地垂着头,对着她重复了一遍,“……杀了我。”
第43章 纳西索斯Ⅱ
Cis回到会议室的路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助理弗莉雅来请示他纽约的事情,白熙的那个女副手想要和组织谈判,交出白熙,换他们安全离开纽约,将这里让给警察。
他随口道,“不换,白熙已经为他的轻浮莽撞受到了惩罚,难道那些人认为他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价值?我不喜欢杀一个人两次。”
助理说,“她同时也告诉了警方,我们在警方里的人表示那边很乐意这个方案。而且他们这次将您要的尸体争取过来了……”
Cis说,“给我送到实验室,我要亲自解剖,看看这个詹森所说的神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何况他现在还找到了Tequila……听说这位神子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都是陪着Tequila在翠池堡度过,那么她应该掌握着不少有价值的秘密。
助理下去了,他整理了一下风衣,推开会议室的门,裴婴棠木然地站在原地,手里拎着枪,旁边的Hubert教授歪着头,身上盖着一件外套,遮住大概是被洞穿的胸口。
这么快就动手了?
Cis挑了挑眉,状若无事地走过去,“老师还没有醒吗?那我们走吧。”
他很大胆地伸手去拉裴婴棠的手臂,下一秒他的双手就骤然被锁住,反押在背后,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后心砰然开动,像一柄重锤敲在他身上。Cis快速退开几步,从隔断门闪身出去,伸手一拉,啪嗒放下了锁扣。隔着透明的玻璃和裴婴棠对视。
里面的人声音沙哑,“是你下令杀了优利卡。”
他脱下防弹衣,“当然……我讨厌碍事的人。”他看着裴婴棠很意外地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发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敏锐。”
裴婴棠冷笑,“老师亲口告诉我的!”
Cis神情厌恶,“我真应该早点杀了他。”
他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对着那头命令,“11号办公室,立刻通入氮气。
“我给你两个选择,Tequila,杀了Hubert,或者你自杀,当我从监视器里看到你开枪的那一瞬间,不论枪口向着谁的心脏,我都会让他们停下。
“而如果我等不到你的选择……我也会视为你做出了选择。”
他转过身,丝毫不顾背后传来钝器砸裂玻璃的声音,挣扎的声音和叫喊都渐渐低下去,他从会议室退出去,那声音就和隔了一层障壁似的不再真切。
氮气无声无息地聚集在空气中,两分钟以上的缺氧就会导致死亡。裴婴棠奋力砸开窗户,手枪早就被她扔到一边,她将转椅和上面的老人推到小小的窗口,大口呼吸,同时向下望去,实验楼建在海滨,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她回过头,角落里的扩音器发出不紧不慢的倒数:
“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Cis回到了自己惯常的实验室,一具刚刚从纽约运至此地的尸体在那里等着他。半个小时后,他所期冀了许久的这个人也被放在担架上推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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