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利卡继续在纸上写,“然后问他岛上的近况”。
对面稍微停顿了一下,算是肯定了这个理由,“大概Hubert教授更愿意让年轻人出面交涉。”
优利卡的笔停下,和顾沅清几乎是同一时间确定了这句话的漏洞。
他在撒谎。
对于一个涉及被隐瞒真相的开放性提问,编出合乎逻辑的答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会下意识地附和对方给出的说法,而顾沅清给出的这个说法实际上十分无礼,一旦承认,就有损于后续的谈判信任。
优利卡想的比顾沅清还要更深一层,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次的回复不像是Hubert的口吻,这位教授在棠口中是个脾性温和的老人,不像会说出“投降或者免谈”这样咄咄逼人的言论,更不会因为年龄轻视他人。
那么她们这次意图和组织最高层的对话大概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结果……在黑鹤boss不明原因消失的情况下,代行职责的Hubert教授大概也已经失去自由,成为一个代为发号施令的傀儡。
优利卡划掉纸上的前一句话,在上面写道,“和他交易。”
电话的那一边,Cis坐在通讯室简易的金属椅上,手指不耐烦地叩着桌板,“我的话当然算数。我会向Hubert老师说明,只要你们彻底放弃追查黑鹤,组织也会停止在纽约和其他地方针对家族的行动。”
顾三小姐说,“这个条约有些不太划算……我倒是有兴趣和Cis教授做一个别的交易。”
Cis起身,向通讯员比了一个挂断电话的手势。
顾沅清的声音恰恰好从话筒里传出来,“我前些天去拜访了一位长辈,她手里正好保存了当年实验室的全套资料,是我的母亲离开实验室时送给她的。”
他停住动作,对助理低声道,“问斯坦森,这些天究竟有谁去看了伊琳娜。”
弗莉雅匆忙翻出记录,“没有人——”
顾沅清道,“您也不必找了,伊琳娜前辈已经被我们转移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斯坦森先生还不知道呢。”
果然是伊琳娜!他的怀疑没有错,顾采最后是将研究的所有成果都备份在了她那里!
Cis一拳砸向柜门,复合木板又薄又脆,立时被他砸出一个偌大的破洞。顾沅清在电话那边听到了响动,波澜不惊道,“Cis教授也不必要太过于生气,您软禁伊琳娜夫人的数日都不曾从她口中挖出一字半句,现在我们主动提出交易,将您一直想要的信息奉上,您应该高兴才是。”
Cis微微冷笑,“条件?”
顾沅清道,“我听说贵组织与曾经最大的资助者已经断绝音讯一段时间了……而伊迪亚经理独身在纽约进行的资金周转,似乎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Cis打断她,“这些还不需要顾小姐操心。”但是他的打断并没有起到效果,顾沅清不疾不徐地说完了后半句:
“——因而,我们有意对黑鹤进行资助。”
Cis语气嘲讽,“顾家是不愿再成为众矢之的了吗?所以选中了黑鹤作为挡箭牌?”
顾沅清道,“黑鹤创立之初的目的,就是不满于顾家曾经牵头组建实验室时的排除异己,想要对现有局面进行一次洗牌。而现在,我想你们的幕后之人已经达到了目的。黑鹤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昔年实验室留下的吉光片羽,我手中的资料并不仅仅是实验成功的结果,,相信能帮助你们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尝试。”
Cis从通讯室出来,大步穿过阴冷的走廊,助理连忙跟上,“您真的要接受顾小姐的提议吗?”
Cis的神情比这里的光线更加阴冷,“为什么不?通知12海里的卡哨放行,她说一个小时以内就会过来。”
他径直走进手术室,助理阻拦不及,脸色苍白地跟了进去。
手术台上早就没有了人,Cis眉头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几步,逡巡着扫视了一周,陡然明白过来,反身过来将助理压在墙上,“是你放了她,嗯?”他掐住助理的脖子,“弗莉雅……你背叛了我,你从一开始就在为她求情,是不是?你怎么敢这么做?谁指使的你!”
弗莉雅被他掐得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只能发出嗬嗬的呼喊,Cis盯着她,目光变幻了数下,终于轻声道,“我会让你得到教训。”
他高声叫道,“来人——”
门外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有人闪身进来,反手上锁,靠在墙边喘息。Cis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看清了来人的脸,眯起眼睛,“Tequila?”
他手上不自觉地放松了,弗莉雅蓦然抬起头,几乎是同时看到了裴婴棠。
裴婴棠扶着墙壁慢慢站好,手里的折刀上有血向下滴落,她讲起话来有些中气不足,“是我自己逃出去的,不要为难你的小助理。”
Cis向后靠了一步,没有说话。她走到手术台旁边,那里还停放着一副担架,白布盖着金发女子的尸体,脸上的皮肤被大面积挫伤,眼窝的地方深深凹陷下去,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她用刀尖挑着白布盖过头顶,掀开窗户,寂寥的海风携直入,驱散了手术室里浓重的血腥味,Cis不作声地在手机上编码了讯号发出去,裴婴棠道,“不用费那个功夫了,没有人会看着楼梯上一地尸体还敢冲上来救你的。”
Cis脱口道,“那行动队呢!”
“行动队也不会……”她从怀里取出软盘放在桌子上,将水仙花的印章拎起来给他看,“我刚刚去了一趟微机室,在系统中公布了Hubert老师死因的真相,詹森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你要看看是什么吗?”
Cis走近了两步,“你放下刀。”
裴婴棠将刀也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掏了部手机,灿烂的日光下,手机的屏幕晃得几乎看不清,他不由得凑近了些许。就在这一瞬间,裴婴棠从桌子上抓起刀狠狠扎在他的腰侧。血流如注,他几乎是瞬间失去了行动力,手足发软,慌乱地想要挣开,可裴婴棠比他的动作更果断,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个过肩摔,就将他整个身子悬在了半空里。Cis想要求饶:
“Tequila,你——”
裴婴棠的手臂被他紧紧抓住,求生者的本能是强大的,Cis用脚蹬住光滑的墙面,还在不停地试图爬上来。
裴婴棠仰面看了一眼灿烂的日光,蔚蓝色的穹顶下海波粼粼,她跳了下去。
第46章 西风将至
裴婴棠急速地向下坠落,Cis和她被大风吹散。失重感让她头晕恶心,但那只是短短的一刹,她伸出手臂,撞入海面。
水下有静谧的涛声,海波起伏,托着她渐渐浮出水面。空气原本是无色的,到了裴婴棠的眼里都渐渐只剩一片茫茫的白。涤荡清新的海风里,有人在她周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棠——裴婴棠——”
她不能回应了,那声音很熟悉,像是来自梦里。是优利卡吗?是优利卡在呼唤她吗?
她在心底里微笑,她们终于还是能再见一面。她的身体疲惫已极,落在潮水中随着海浪浮沉不定,裴婴棠松开手,海浪将折刀冲出很远。远处响起船笛低沉的呜咽,还有嘭嘭的爆炸声,而优利卡的呼唤越来越近,在海涛声中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发生在耳畔。
她的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翠绿的眼睛在晴空下熠熠发光,那笑容比晨风还要明朗,长发如阳光一般灿烂。
优利卡向她伸出双手,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带着恬然的微笑,静静地凝视着那个人,直到她渐渐消失,如同融化在水中的日光。
优利卡拖着人爬上船的时候,饶是一向镇定的顾沅清都忍不住皱眉,“你刚才怎么忽然就跳下去,太危险了。”
优利卡抹过脸上的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侧,她甩了甩头,抱着裴婴棠轻轻拍打脊背,帮她把呛进去的水都吐出来,轻声道,“从主船上调一个医疗小队过来。”
医疗队对裴婴棠做了全身检查,除了外伤,还有两针特殊药剂的残留,一针是当初白熙注射的神经毒素和痴呆关闭基因,另一针的残留则新得多,是组织研发的类似于肾上腺素的兴奋剂。
“一开一关两种基因药物在体内中相遇,现在的情况恐怕十分复杂。”
顾沅清道,“你的身份眼下还不能曝光,婴棠的情况和你不一样,需要更专业的治疗,我可以让他们去安排。为了避免组织的残余势力找上她,你们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见面。”
优利卡眷恋地在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静静叹息道,“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是一年二月。
裴婴棠拉着行李箱下楼,疗养院的楼下种着连片的早樱,此时正开得粉红烂漫,门口的阿姨和她已经很熟了,微笑道,“小裴要出远门啊?”
她点点头,“去看个朋友。”
阿姨便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一类的话,裴婴棠都笑着应了。她被送入这所顾家开设的疗养院已经将近一年时间,她的视力已经渐渐恢复,而Cis也在组织被全部破获之后,招供了曾经提供药物给白熙,而白熙给她非法注射药物的事情。由于当年顾采将实验室的资料完全销毁,沅清便只有将黑鹤所有的研究资料交给奥格斯汀名下的生物医药公司,开发针对她身体状况的解毒剂,并让她留在这里疗养,时刻观察病况。
开始半年,她的身体状况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弗莉雅给她的一针兴奋剂后果是严重的横纹肌溶解症和多处骨折,后来稍微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医疗组就改进了方案。现在她已经可以行动如常,沅清日前来说,安迪请她到奥格斯汀的家族群岛上做客。
安迪已经到了门口,正等着接她,从这里开到费城,然后坐飞机上岛。
翠池庄园依旧碧草如茵,永恒之心的湖水泛起水雾涟漪,浮光澄影,裴婴棠站在庄园的铁栅栏外,双脚像是钉在草坪上,一步也不能向里走去。
安迪对着她笑了笑,走过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优利卡在里面等你。”
她眼眶酸涩,这一年来,她曾经无数次想念过订婚前在翠池堡度过的那些日子,还有那一场玩笑似的婚礼。
也许人的一生中,只能举办一次这样得到神明赐福的婚礼。
微风拂过草场,带来轻盈甜蜜的花香,她循着这花香望过去,城堡前面的花圃里,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大片的血红玫瑰,鲜艳地迎着阳光怒放。塔楼投下的阴影里,有人穿着全套的花艺师服,拿着剪刀在修剪玫瑰花从,旁边还放着一只带大花洒的铁壶。
西风吹起她金色的头发,从白色的折檐帽下散落,那人眉眼间带着明朗从容的笑意向她快步走过来,阳光肆意在她身上洒落,全然不似地狱归来的幽魂。裴婴棠怔然立在原地,迟迟说不出话来。
优利卡笑着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入睽违已久的怀抱中,“好久不见,棠。”
听后来的神子大人说,棠那天在她怀里哭了近乎十分钟才停下,几乎用尽了她一切哄人的招数。然后她和棠并肩坐在花坛背阴的一面,正对着微风习习的湖面。
她低声笑道,“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看到这些玫瑰了吗?”
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优利卡揽过她的肩膀,目光安然投向远方,“这一年里我每一次想你的时候,就在这里种一棵玫瑰花,在冬天之前,我就已经种满了两个花圃。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些玫瑰花,就可以一次支走我全部的思念。”
她轻轻吻上棠的眉骨,那上面有一道愈合后的浅浅的伤痕,“裴先生的零存整取,我也学会了。”
棠的眼泪似乎又被她勾出来了,又尽力忍住,扭过头去,“这才不算!你绝对不要就想这么糊弄过去!”
她微笑道,“难道要我再求一次婚?安迪就在外面呢。”
裴婴棠看着门外鬼鬼祟祟探出头的身影,忍不住也笑了,“要是你还选他当司仪,恐怕婚礼效果不会有什么变化。”她低下头,和优利卡十指相扣,身后的玫瑰丛随风摇曳。
*西风啊,*
*请你降临这片久经冰雪摧残的土地,*
*使荒芜的草地开满鲜花,*
*西风拂过的枝叶皆吐绽娇嫩的碧芽。*
*你吹来时是如此地迅急,*
*花苞盛开时降临,而凋谢时消弭。*
*从枝头坠下的茶花追不及你匆匆的步伐。*
*我知你终将离去,*
*但沉默不语的湖畔记得,*
*春之肖像在湖水中化作摇漾的落霞。*
·全文完·
2024/2/3,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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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或许还有两三个番外什么的,一个讲棠的家庭经历,一个讲养病日常,还有什么想看但是正文没写到的吗?可以许愿写进番外喔~
第47章 【番外】墓门
裴婴棠家的老屋是八宝巷里一间东西向的老宅,旧时人盖屋,讲究坐北朝南,前水后山。而裴家的老屋偏巧坐落在巷尾,掉了个头,世代根基如此,后来裴婴棠父亲重修的时候便遵循祖父遗愿,依旧修成西临晚日的格局。每到夕晒时候,半边照壁就映得砌金涂粉一般。
优利卡跟着她下车,兴致勃勃地东看西看,“好漂亮的壁画,棠,这是你的家人自己雕刻的吗?”她来时路上还学了一点汉字,便试着念照壁上龙凤花纹中间刻的隶书,“海阔渊源远……山秀人文多,这是什么意思啊?”
裴婴棠的目光在上面轻忽地扫过去,“没什么意思,大概相当于‘His family is as old as the hills.’”
只不过山脉一样长的传承,有时候也会变成山一样沉重的负累。介因这屋子风水不好,裴婴棠的父母不知吵过多少回的架,每回吵到尽头,总是以一句“等你死了我就重盖”和“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我家的基业糟蹋在你手里”作结。便是不为了这座宅子吵,也一样要吵小气勤俭的婆婆,惯会站干岸睁眼说瞎话的姑姐,米纸糊灯笼,好看靠不住;还有母亲家里幼失怙恃全赖长姐接济的小舅,又悄没声卷带了他家多少财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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