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灵微进值班室倒了杯热水,出来时周知之已经坐下,晋灵微递去水杯,周知之诧然抬首,良久后接过,嗓音发涩:“谢谢。”
宋景宁站在门廊下极目远眺,晋灵微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冷吗。”宋景宁摇了摇头,晋灵微沉默片刻,将警服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肩上,本欲抬手将首扣系上,不料宋景宁退后半步躲开他动作,拿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极尽认真地看着他,语调又轻又冷:“他不是什么温良无害的好人,偏你就是看不清楚。”
晋灵微一怔,蓦地烦躁起来,“你们究竟要计较到什么时候?”他扯了扯唇角,笑意有些讥讽,“我错信他一时,便成了你们定罪的理由。今日局面难道全由我一人造就?宋景宁,论疏忽大意,你又能脱开几分干系?”
宋景宁闻言瞳孔巨颤,眼中渐有水雾弥漫,再开口时声线不复平稳:“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话说得太重反而伤人伤己,晋灵微听宋景宁竭力抑制哭腔,只觉身心俱疲,重重叹了一口气。两人正各自后悔,一辆黑色大奔在门口停了下来。宋景宁猜是霍止的车,胡乱抬手抹了把眼泪,匆忙跑下台阶,边走边给警卫室打手势。警卫室的人随即放开道闸,大奔缓缓驶入,就近停在空位。霍止只穿了一件无袖的皮夹克,下车后摘了蛤蟆镜,宋景宁见他眼眶泛青,忍不住问:“一夜没睡?”
霍止不置可否:“监控在哪儿。”
“师兄传到内网了,教我们等你来再看。”
隔着几步台阶的距离,霍止朝晋灵微颔首示意,三人皆是相顾无言,晋灵微有意无意走在霍止身侧,试图挡住他眼尾余光视线,奈何周知之张望已久,见到霍止来,慌忙喊道:“三哥!”尖锐嗓音在大厅中回荡,听着竟有些凄厉。霍止猛然驻步,还未来得及侧首去瞧,周知之已然跌跌撞撞冲过来,晋灵微离得近,两步上前抬手去拦,周知之不管不顾:“晏警官为什么失踪了?你们是在怀疑Michael对不对?!”晋灵微厉声喝道:“别闹了!有你问的时候!”
霍止满目萧霜,神情了无波澜。良久后,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Michael究竟是个怎样的畜生,自有人来告诉你。若你当真从中推波助澜,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霍止一字一顿:“这笔账,我先和你算。”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调笑:“少爷稍安勿躁。”是匆忙赶回的廉润颐,唇角虽弯却难掩疲惫。落后两步的隋原同样风尘仆仆,他与霍止不熟,因而没有作声,只默默打量周知之,向晋灵微投以眼神示意。
廉润颐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晋灵微和周知之,只拍了拍霍止的肩,淡淡地说:“走吧。”宋景宁犹豫地看了眼晋灵微,终究是无话可说,咬牙随着廉润颐去了。隋原尚且不明就里,他朝周知之扬了扬下巴,挑眉问:“谁来审啊?”晋灵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他侧身将周知之一挡,语气平和些许,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哄劝:“待会儿问什么答什么。坦白从宽,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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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洁阿姨辞职回老家了,会议室仍然保持着昨天晏司臣开完会的样子。桌上的文件零零散散地搁置着,霍止随手翻了两页,缉毒副支队眼明手快地抢过来,“公安局内部文件不可外示,对不住了霍少爷。”霍止朝他一瞥,视线锋薄,凉意若有似无,副支队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额角冷汗涔涔。廉润颐见状过来解围,“不是什么重要文件,老杨别担心,他知道分寸。”
宋景宁调试好投屏,深吸了一口气,“可以了。”
调出来的监控录像只有短短几分钟,却是廉润颐和隋原筛查了一上午的结果。缓存图标加载完毕后,投屏上呈现出一片空旷的深夜公路,仿佛定格般静止着,只有右上角的电子时钟还在闪烁跳动。霍止想起了那只摄像头,在山路入口的正对面。时间推进到九点五十八分,一辆不起眼的SUV驶下山路停在国道旁,后座车门相继打开,探出一黑一白两只伞面。
由于摄像头自上而下的俯瞰角度,伞下的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画面中只能看见紧密相贴的伞面在缓慢移动。就在他们要走出监控范围时,其中一人忽然驻步,另一人随即停下。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终于,黑色伞沿向上一抬,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狭长凤眼。晏司臣微微仰首,眼神如古井无波,直直朝他们望了过来。
霍止目眦欲裂,肝胆俱碎。
第75章
周知之和Michael相识于孔多蒂的咖啡店。
咖啡店的老板娘是华裔女子,在异国他乡能够找到一份这样的兼职已然是万分幸运,周知之性格内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消磨在咖啡店里。Michael的画廊和咖啡店相隔不过百米。
画廊在罗马小有名气,每隔三月办一次展,门票千金难求。周知之去过一次,花光了他假期打工的所有积蓄,彼时周知之并不知道画廊的主人是咖啡店的熟客。后来他送出自己做的第一杯拉花咖啡,金发蓝眼的意大利男人注视着咖啡上歪歪扭扭的图案挑了挑眉,周知之鼓起勇气告诉他这是小熊、榛果与榛子树,自己的拉花技术有些生疏,如果他不满意可以让咖啡师重新做。免费。
周知之永远记得他在Michael自我介绍时走神去看玻璃窗上的潮湿雨幕,Michael屈指敲桌,他蓦地收回目光,磕磕绊绊地夸Michael的名字取得不错。圣经中的大天使长米迦勒,耶路撒冷的护城之主米迦勒。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知之的写意灵感都源自Michael,他对自己的伊甸园寄予全部心血,准备在Michael掀开白布之时坦白自己对他的崇敬与爱。如今廉润颐却用三言两语撕裂他对未来的一切期许——迈克尔·温斯莱特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勃拉姆斯才是画廊主人真正的姓氏,身为没落贵族的绵延血脉以及上任未满一年的年轻族长,Michael继承了他叔叔的野心和欲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周知之怔怔地听着,脸上仅存的薄弱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像易碎的瓷,宋景宁不忍再看。她听见周知之说:“我不信。”
廉润颐一下子笑了出来,“你不信?”因为没什么耐心和他周旋,廉润颐直截了当地反问:“你跟踪晏司臣不是他授意?霍老爷子寿宴的请柬不是你给的?昨晚的监控录像还在会议室,你想看看吗?知道晏司臣失踪后你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吧?何必自欺欺人地说什么不相信。”
廉润颐每问一句,周知之的手就要攥紧一分,他垂着眼睑,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地抖,宋景宁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说这些没有怪你的意思,晏队已经失踪超过十二小时了,我们需要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周知之深吸一口气,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对不起。”他看向廉润颐,嗓音有些发颤,但说得十分坚定:“跟踪晏警官的事,的确是我听了他的话才去做的。但是霍爷爷寿宴的请柬并不是我给的。我甚至不知道……昨晚他也在场。”
廉润颐闻言皱了皱眉,宋景宁于是将一张照片放到桌子上推过去,“见过这辆车吗?”周知之垂眼去看,照片右上角的日期显示为今天凌晨,明显是从监控中截取出来的,像素有些模糊,好在不难看清SUV的车牌号码:渚A88648。周知之摇了摇头:“没见过。”宋景宁仍不死心,又推去一张,“这辆呢?”晏司臣和那人沿途走了一段路后被另一辆揽胜接走,周知之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这是我二哥……莫云烨的车……”宋景宁眉心一跳,又听他喃喃道:“我回国之初出行不便,他将他的揽胜借给我开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买了新车,便还给他了。”
宋景宁悚然一惊,与廉润颐对视一眼,起身就走。她动作快,晋灵微和隋原躲避不及,被她撞了个正着。这审讯室外是单向玻璃,晋灵微放心不下前来暗窥,隋原纯属凑热闹。宋景宁一怔,神情有些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问:“霍止呢?”晋灵微答:“刚走不久。”宋景宁咬了咬牙,当即便要回去拿手机,转了身又惊觉手机被她留在办公室没带过来,一时间方寸颇乱。宋景宁头痛欲裂,一声长叹:“不是说要见董局,怎么就走了。”
“董局现在自顾不暇,见了也没用。”晋灵微说,“办公室的座机一直不消停,也不知董局能捱到什么时候。”
早在董成辉不让他们动郑孝文时,双刀帮背倚白道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实。官匪勾结不是什么稀罕事,章家和市委书记那档子暗度陈仓的关系就连他们都有所耳闻,霍止自然要更清楚一些。郑孝文被抓,又是人赃并获,虽然现在咬死不认,终究难能翻供。给董成辉打电话的目的并不难猜,因而点燃了霍止积压已久的勃然怒意。他临走前和晋灵微打了招呼,凛冽至极的神情被晋灵微瞧出端倪,旁敲侧击问他去向。霍止轻描淡写:“找章远。”
找章远。一模一样的话,晏司臣也说过。宋景宁原本思绪混乱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她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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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止在开车去章家的路上接到宋景宁电话,才听了两句便皱起眉,“你说什么?”宋景宁重复一遍,接着道:“我记得莫家那少爷和你交情不错,若真是他的车,你不该认不出来的。”
霍止头疼地说:“他那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买完车开两天过了手瘾就放车库吃灰也不是不可能。”宋景宁便沉默,霍止沉吟片刻后决定道 :“周知之那边你们看着办,这件事我会问莫云烨的。我还有事,先不说了。”
通往章家的路口设有道闸,霍止接连鸣笛,值班的警卫仍然无动于衷。前来拜访的外客须得经由章家首肯才会放行,霍止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愈渐攥紧,漆沉的眼瞳深处隐有骇浪蛰伏。在保安拿起对讲机的下一秒,黑色的奔驰S600冲向拦路的道闸,砰地一声,道闸被硬生生撞断,警卫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S600扬长而去。
前挡风玻璃上的裂纹抽枝散叶般缓慢延展,章家大门出现在林荫尽处。S600急刹在管家面前,霍止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与管家对视。管家竭力维稳的神情渐渐开始动摇,终于还是退到一旁,让霍止将车开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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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远不在,霍止来得不凑巧。管家为他倒了杯茶,言语间锋芒暗敛:“霍少爷若要找我家二少爷,知会一声便是。何必劳民伤财地亲自跑这一趟。”
霍止慢条斯理道:“我倒是想事先知会章远一声,只怕他自觉理亏,不敢见我。”管家手势一顿,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只见霍止扯了扯唇角,“我终日游手好闲,不比章远那般为章家殚精竭虑。总归我今日无事可忙,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再谈也不急。”
管家勉强笑道:“岂敢让您久等,我上楼去给二少爷打个电话。”霍止说了句劳驾,又听管家试探着问他:“不知少爷所谓何事?”
霍止挑了挑眉,迎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管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躬身倒茶的姿势。良久后,霍止嗤地笑了一声,他压低嗓音,不急不缓道:“当日章远在警局以父之名许下承诺,我老婆是因信得过他才会私自拜访。他与章远谈得如何我并不知,郑孝文摔得这么狠有没有章远暗中助力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如今我老婆出了事,你章家就想出尔反尔再保双刀帮……”霍止盯着管家,满目笑意煞煞发寒,直教管家心惊胆战,“章远也好,章肃山也罢,不管楼上是谁,你大可原话转达——
“双刀帮和章家,只能留一个。”霍止说,“我老婆回不来,谁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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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小霍
第76章
蝉鸣声聒噪起伏,晏司臣艰难转醒。手腕传来微妙的钝痛感,晏司臣却没力气抬起来看。他的记忆还驻留在山下的雨夜,他和Michael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辆黑色的揽胜从公路尽处的浓黑夜幕中驶出,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Michael的声音又轻又缓,十分善解人意地向他解释,“我们一会儿要坐那辆车离开。”他驻步侧首,贴心地问:“要道个别么?”晏司臣没有说话,Michael笑了起来,“我们还在监控范围里。摄像头所记录的内容将成为你的同伴唯一能找到你的画面。所以——要道个别么?晏。”晏司臣沉默地垂下眼睑,Michael极具耐心地等在一旁,良久后,晏司臣神色如常地回望了一眼,像是没什么可再留恋,黑色的伞沿只抬起片刻便又压了下来,晏司臣语气寡淡地说:“走吧。”
揽胜的副驾驶车门被从内推开,戴着墨镜的黑衣保镖为他们打开后座的车门,Michael从晏司臣手中接过伞柄,绅士地让他先行上车。保镖坐回副驾驶后砰地带上了车门,淅沥的雨声被彻底隔绝于车厢之外,前车窗上雨迹蜿蜒,司机拧着车钥匙打火,仪表盘上的幽暗红光成为雨刷器一扫而过的模糊倒影,深咖色窗膜映出晏司臣平静的面容,车门咔嗒一声落锁。“休息一下吧,”Michael循循善诱,“你太累了,身体会吃不消的。”晏司臣皱了皱眉,正待开口,后颈忽然一凉,晏司臣当即抬手欲挡,Michael一把将他按住,力道不容置喙,语气温柔得可怖,“别动,亲爱的。”最后一截液体被缓缓推入血管,后知后觉的尖锐疼痛伴随着失重般的眩晕感,晏司臣反手扣住Michael的手腕,眼底渐有雾煞煞的血丝蒸腾而起,他咬着牙关竭力发问:“……是什么?”Michael以指腹抹去晏司臣颈窝上的零星血珠,安抚性地比了个嘘声的姿势,“苯巴比妥镇静剂。”晏司臣听见Michael说,“放心,只是让你睡一会儿……”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晏司臣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放眼环顾四周,不难看出屋内陈设简陋,四面土墙只凿了一扇窗,玻璃倒是格外明亮,半遮半掩地挽了几簇秋光,墙角枝影摇曳斑驳,晏司臣失神片刻,终于攒够力气抬起手来——他左手手腕上方裹了纱布,血迹殷殷发暗,晏司臣将其层层拆开,露出一道半寸多长的缝合伤口,稍有扭动便会牵扯到两侧的红肿皮肉。
晏司臣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色的缝合丝线,心知里面该是植入了什么东西,能让Michael拿来对付他的手段不少,晏司臣懒怠琢磨。他心不在焉地咬住纱布一角,单手将它缠回原样,坐起来后恍然惊觉一身西装都被换成了寻常衣裤,桌旁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吊牌都没拆的无袖羊绒衫,晏司臣无所谓地照单全收,彻底随遇而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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