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娘再三保证会剪掉那段不足两秒的录像之后,隋原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我们还要进行现场勘查,你们可以离开了。”然后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自顾自地登上了救护车,砰地将后车门带上了。
晋灵微斜倚在车厢,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椅子上,向护士摊开的掌心中横穿着一条血肉模糊的伤口,将姻缘线拦腰砍断。护士刚用镊子夹完碎石子,正准备用双氧水冲洗残余的泥土和草屑,隋原只觉自己的右手隐隐作痛,忍不住问道:“没伤着筋骨吧?”晋灵微垂眼注视着护士的动作,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他无所谓地说:“不碍事。”
隋原满脸复杂地看着护士拧开第二瓶双氧水哗啦啦地倒在晋灵微的手上,翻卷的皮肉渐渐褪去血色,甚至连伤口的深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是所有警察都有空手接白刃的勇气,何况晋灵微面对的还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亡命徒。郑孝文留了四个扮成他模样的保镖,在打手的掩护下逃进越山,而晋灵微和一组刑警就埋伏在山林里,这是郑孝文最后一条能够活命的后路。
副支队带人围堵过来时郑孝文已是强弩之末,子弹全部打光了,郑孝文将瑞士军刀提至胸前,如鹰隼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步步逼近的警察,副支队拎着大喇叭业务熟练地喊话:“放下武器,请不要负隅抵抗……”郑孝文忽然怪异一笑,竟欲举刀自刎,潜藏在他身后的晋灵微猱身上前踹向他腿弯,郑孝文趔趄下跪的瞬间反手一扬!
刀身在浓黑的雨夜里泛着冰冷的光泽,锋薄的刃尖从晋灵微的手中穿过,悬停在他太阳穴前半寸未及之处。晋灵微皱了一下眉,硬生生地借力将郑孝文的手按在了地上。警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制住郑孝文,副支队扶着晋灵微站起来,有些担忧地看向他的手:“你怎么样?”晋灵微掐住手腕,“死不了。”
廉润颐在货车车厢里找到了被分批装箱的可卡因,木板相连的边缘都用铁钉凿死了,只能先带回警局再开箱验货。廉润颐招呼了几个警察帮他搬箱子,等他从码头出来的时候,晋灵微的手已经包扎好,并且不顾护士的反对执意和隋原一起下了车。两人并肩站在警戒线外,静静地凝望着广袤的江岸线,廉润颐远远地看见他们,扬声招呼道:“过来搭把手!别闲着!”
隋原认命地过去将廉润颐替下来,廉润颐出了一身汗,索性摘掉雨衣的连帽,他走向晋灵微,揶揄地说:“怎么着,体力不行了?”晋灵微晃了晃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这叫光荣负伤,你懂不懂?”廉润颐看他这气定神闲的劲儿就知道伤得不重,于是笑了笑,问道:“通知老大了没?”
“电话没打通,我让景宁去找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吧。”
廉润颐点了点头,然后万分感慨地长叹一声,“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我是真没想到郑孝文能这么好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大的消息到底从哪儿听来的?”
晋灵微不甚在意地垂下眼睑,“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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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宁身上披着容遥的西装外套,水蓝色的裙摆上溅了不少泥点子,她被容遥搂在怀里,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地发抖。值班室的小梁以为她是冻着了,忙不迭地送来两杯热水,容遥哑声道谢,将其中一杯递给宋景宁,宋景宁迟钝地接过。外面忽然照进一束强光,小梁转身望去,警车和押运车浩浩荡荡地拐进警局大院,小梁脱口而出:“他们回来了!”
廉润颐最先推门进来,身后是亲自押送郑孝文的缉毒副支队,隋原还在外面指挥搬运可卡因。他们看起来如释重负,刚入职不久的年轻刑警甚至有些喜形于色。
——这本该是一场大获全胜的翻身仗,容遥麻木地想。
廉润颐瞥见坐在长椅上的容遥和宋景宁,刚想说你们怎么坐这儿了,又恍然发觉这两人看起来不太对劲。宋景宁低垂着头,像只鹌鹑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容遥的衬衫都被雨淋透了,廉润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把小两口打击成这副鬼样子,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试探着问:“……忘带伞了?”又恍然想到了什么,关切道:“老大呢?老大那身子骨可淋不得……”
容遥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老大不见了。”
廉润颐没听明白:“啊?”
他一脸困惑地看着容遥站起来,心中莫名地浮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廉润颐按捺着等待容遥的下文,容遥张了张口,说话仿佛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犹如砂纸般碾磨着他的喉咙,“老大不见了。”容遥机械地重复一遍,然后补充了他所知道的、少得可怜的全部线索,“周知之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现场也没有形迹可疑的不明人士……”
廉润颐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被笼在容遥身影下的宋景宁终于抬手捂住脸,大片大片的眼泪顺着指缝溢出来,再难克制住绝望的哽咽。
最后一箱可卡因被搬进大厅,隋原弓着腰扶住膝盖,头也不抬地嚎了一嗓子:“快快快小梁给我倒杯水!”局里向来推崇上行下效这一套,这位平日里常以吾辈楷模自居的支队长果然开了个好头,一时间大厅里的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小梁穿梭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艰难地将一个搪瓷大茶缸递给了隋原。隋原喘匀了气,正待伸手去接,忽然瞥见胡乱堆在一旁的木头箱子上竟然涂了个鬼画符似的图案,满腔热血差点直接吓凉了,“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两步上前,将叠成罗汉的木头箱子全部踹翻在地,终于看清这鬼画符的真面目——是一个英文字母T。猩红的油漆因为过于浓厚且风干速度缓慢导致字母有些变形,乍一看十分狰狞。隋原动作粗暴地挨个翻找,果不其然,绝大多数箱子的侧面或底部都有这么一个字母。
油漆的颜色已经很黯沉了,当时廉润颐着急将它们带回来验货,现场又一片混乱,除了那个眼光独到的记者姑娘,竟然没人发现箱子上还印着莫名其妙的logo。隋原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这是货箱编号还是摩斯密码?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觉得还是问问当事人比较好。审讯这种忽悠人的活儿没有晏司臣怎么行,隋原于是撇开众人直奔廉润颐,“郑孝文还在审讯室里等着呐,晏队到哪……这、这怎么还哭上了?”
廉润颐转身望向不明所以的隋原,他紧抿的唇线不甚明显地微微发颤,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出他是在死咬牙关。喧闹的大厅逐渐安静下来,廉润颐很难相信自己能够冷静地说出这番话:“晏队失踪了,我怀疑和郑孝文的那个朋友、也就是这批可卡因真正的主人有关,需要立刻对他进行审讯。”
隋原错愕地瞪大眼睛,突如其来的噩耗几欲令他大脑当机,才勉强找回些思绪,又听见副支队在身后叫魂似的幽幽地唤他,“老隋。”
“又他妈怎么了!”隋原不耐烦地转过去,还没来得及发泄怒火,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什么货箱编号、摩斯密码全是鬼扯,只需要将这些箱子进行一下排列组合,就能得出小学生都能看懂的一句话——
*GIFT FOR U.*
廉润颐的脸色已经苍白到极致。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Michael风度翩翩的笑容,仿若怜悯般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进他事先设好的圈套。
这批可卡因是Michael送给警方的一份慷慨大礼,为了感谢他们让他有接近晏司臣的可乘之机。
第73章
凌晨三点,距离晏司臣失踪已经过去整整六小时。
办公室里充斥着浓郁的烟草气息,Michael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无可摆脱的魔魇:“这是什么?”霍止的影子定格在墙壁上,他听见周知之又轻又软的回答,语调天真如懵懂稚子。好一个借刀杀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周知之Michael只是在利用他的无知。简短的对话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蒋东林退出音频界面,一霎万籁俱寂。
霍止长久地沉默着。流逝的分秒成为他心脏上的裂纹,霍止的三魂七魄已经丢了大半。指腹传来灼痛感,蒋东林后知后觉地将烟尾按进烟灰缸里,他终于疲惫地意识到不复年轻的力不从心。霍止的电话致使他从梦中惊醒,起初他并不相信Michael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一个活生生的人。蒋东林看着霍止,万般谨慎地斟酌措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五他……”霍止遽然抬首,“不可能。”他的眼眶隐隐泛红,似是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可、能。”
蒋东林于心不忍,“小五一直很有主见。”顿了顿,一声长叹,“你是知道的。”
再怎么不想承认也无法改变晏司臣是自愿就范的事实。晏司臣的手机甚至没有关机,两个小时前警察就在山路旁的树林里找到了它。手机屏幕被摔得粉碎,提取的指纹却只属于晏司臣一个人。所以晋灵微的那通电话是晏司臣亲自挂断,宋景宁收到的所谓和霍止在一起的消息也是晏司臣亲自发出去的。
他的确隐瞒得很好,但并非毫无征兆。
霍止早该想到,像晏司臣那样情绪内敛的人,怎么会无端端地表明爱意?晏司臣的每一句情话都是婉转告别,偏他听得意乱情迷。霍止的灵魂在逆流的时间里游离,他看见晏司臣朝他伸出手。晏司臣将他抱紧。晏司臣说我爱你,我最爱你。
这场本该如春潮般温柔旖旎的记忆将霍止彻底地击溃了。他甚至不敢想象晏司臣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完整地献祭在他怀里,虔诚且郑重其事地说我最爱你。
蒋东林哄着劝着,强制地命令他回去睡觉,这么大的事哪是一晚上就能摸到命门的,晏司臣虽说身陷囹圄,到底还有一线生机,就算下落难明也不能是他们先乱阵脚。霍止的思绪几近麻木,也知多说无益,忍了又忍,终究是抬眼看向蒋东林,一字一顿轻声发问:“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晏小五了。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蒋东林努力维稳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破碎的裂痕。他们曾因晏司臣归队与否产生过无数次激烈的争执,蒋东林看得太长太远,霍止却只想珍惜眼前,两人的出发点完全背道而驰,以至于他们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而晏司臣在主观上服从蒋东林的指示,霍止尊重他的意愿,导致自己的立场被逐渐搁置,直至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今日——晏司臣悄无声息地被Michael带走——蒋东林才恍如幡然醒悟般回望晏司臣在悍狼的短短几年里所经受的一切异于常人的痛苦与磨难:他十八岁正式进入悍狼,二十七岁因病退役,三年前他九死一生逃过鬼门关,蒋东林至今还记得那个主刀医生满眼红血丝地告诉他:“你这个学生,今后怕是握不了枪了。”彼时他不甘心,问医生有没有恢复八成的可能,医生愣了半晌,看他的眼神近似荒唐,告诉他:“再这么玩命下去,长寿都是奢望。”
门锁咔嗒一声落扣,蒋东林蓦地回神,点烟的手止不住地抖。
蒋东林想,是我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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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时云停雨歇,街头巷尾的积水潭里映出明晃晃的半轮月,又被霍止毫不留情地踩碎。
似此星辰非昨夜。
霍止的身影消失在弥散的浓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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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管部门八点上班,廉润颐和隋原准时等在办公室里。前来接待他们的领导受蒋东林之托,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让下属按照他们的要求调出相关监控,见他们形容有些憔悴,又好心提议道:“我秘书正在楼下买早点,要不要顺便帮你们带两份?”廉润颐连忙摆手道谢,警局昨天乱成一锅粥,董成辉连夜赶回去主持大局,除了宋景宁状态不好被容遥送回家,其他人全部忙了个通宵。早饭是宋景宁带来的外卖,大家没有什么胃口,因而没怎么动筷就出门各忙各的去了。
廉润颐和隋原照例负责与交管部门对接,副支队去医院探望赵适顺便报备情况,容遥被蒋东林召回总部,晋灵微则带着两名警察前往城南公馆。
许是主人归家太晚的原因,独栋别墅的院门没有关严,白色汉兰达也行迹潦草地停在前院。晋灵微按了两遍门铃后开始敲门,沉闷的声响打破清晨的安宁,晋灵微足足敲了两分钟之久,门被从内推开,睡眼惺忪的周知之茫然地和晋灵微对视。
晋灵微冷峻的神情并没有太大松动,他向周知之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是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是汜江公安局的晋灵微。现怀疑你涉嫌参与一起蓄意绑架案,请你配合我们进行协助调查。”
周知之怔怔地,“……什么绑架案?”
晋灵微低垂的眼睫遮着寒潭般冰冷的瞳孔,“晏司臣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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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灵微带着周知之回到警局的时候,廉润颐和隋原还在路上。
这是宋景宁第一次见到周知之,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昨夜才下过一场雨,瑟瑟秋风刮过院中的垂杨柳,周知之抬手拢住翻飞的衣领,愈加显得形影单薄。宋景宁定定地看着周知之,晋灵微皱了皱眉,“风这么大,你出来做什么。”宋景宁低声道:“霍止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快到了,我在这儿等他。”周知之闻言抬眼,宋景宁猝不及防地与他对上视线,周知之的脸色苍白得几近病态,他恍惚地问:“三哥为什么要来。”宋景宁看了晋灵微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才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是家属,来看晏哥失踪前的监控录像带。”
第74章
按规矩,晋灵微该将周知之带到审讯室做笔录,他是Michael留在明处的唯一线索,被警方视为晏司臣的救命稻草,廉润颐再三告诫晋灵微不准审问周知之,态度不容置喙,甚至不客气地奉出避嫌二字。有些话说出来伤人,廉润颐点到即止,实则大家心知肚明,廉润颐是在怪晋灵微对周知之屡次私心偏袒,如今形势不利至此,晋灵微终究难辞其咎。所以当晋灵微领着周知之上楼时,追过来的宋景宁不安地喊了他一声,“师兄就快回来了……你等他一起吧?”
晋灵微步子一顿,周知之也随即停了下来。晋灵微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宋景宁陡然站定在远处,语气恳求地,“陪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行吗?”
晋灵微迟迟没有动作,周知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沉默地逡巡,他能看出宋景宁似乎对晋灵微有所顾虑,想说没关系我怎样都可以,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晋灵微终于垂眼看向周知之,指着值班室外的长条椅,嘱咐道:“你先去那边坐着。”周知之点了点头,径自往回走,大厅的侧门没关,穿堂风呼啸而过,晋灵微下意识想脱下外套留给周知之,惊觉自己穿着警服,抬起的手又僵硬地放下。宋景宁看在眼里,满腔愁绪愈泛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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