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叛徒,为国安所不容。”汤凤年当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Michael向晏司臣如是转述。
晏司臣心如刀绞,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一把扶住了身旁的银杏树。
那两年光景倾尽多少人心血,无数个苦心经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且不提孤枕无眠何其难捱,彼时他为保两全殚精竭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到头来,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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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又惊又怒,大步上前揪起晏司臣衣领,目光如炬:“当初汤局念及郦蕤舟多年出生入死,不忍揭穿他不忠之实,才借Michael的手成全他身后哀荣!”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晏司臣听在耳中,疼得五脏六腑几欲移位。“就算能活着离开平城,郦蕤舟所犯下的过错也足够让他在监狱里聊度余生——若无汤局,何谈英烈?!”Nine的胸膛剧烈起伏,可见是对郦蕤舟恨之入骨。“还有你……还有你!”Nine直视晏司臣淡漠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你敢说你没有二心?!”
晏司臣深杳的眼底骇浪翻涌,像是再难容忍,终于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Nine的手腕。Nine猝不及防,揪着晏司臣衣领的手陡然一松,晏司臣趁机探手绕到他身后,迅速抽出了那把别在他腰间的匕首。
“9497……”晏司臣调整着刀身的角度以便能够更好地折射光线,月华清冷如水,映出那串数字的末尾:“Y1……是你。”
Nine冷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晏司臣看向他的目光莫名平和了些许,狭长的凤眼中似有熠熠的光亮,夹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气轻狂,“师兄,想来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挑了挑眉,笑容有些狡黠:“你在老师手下的记录是我打破的,不过能保持整整五年已然十分不易,师兄也不必太在意。”蒋东林之于Nine而言已经遥远得几近模糊,Nine有一瞬间的怔忡,又听晏司臣感慨了一句:“听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老师一面,老师对你总是格外惦念一些。”
蒋东林其人惜才如宝,偏又眼高于顶,Nine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于一九九四年被年仅三十二岁的蒋东林收为大弟子,一九九七年出师后赴渚宁任职。
离开汜江前蒋东林送了他一把精钢锻造的匕首,利刃锋薄,刀身轻巧。当夜师徒二人把酒言欢,蒋东林醺然许下凌云壮志,誓为悍狼培养出更多比他还要优秀的师弟师妹。自此以后蒋东林每送走一位学生就会准备一把这样的匕首,数字是成为蒋东林学生的始末年份,字母则是每个人的姓氏。蒋东林要求他们随身携带,以便将来牺牲时方便他打点后事。晏司臣的匕首编号是0103Y15,作为蒋东林的第十五个学生,晏司臣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在他之前已有六位师兄接连殉职,死后尸骨无存,衣冠冢埋得天南海北。然而哪怕再山高水远,蒋东林也会千里迢迢地赶过去,瞒着国安高层将他们的墓地迁回家乡安葬,尽其所能抚恤父母妻女。
“可惜我的匕首不在身边,恐怕不能教老师替我收尸。”晏司臣扯了扯唇角,笑意浅淡从容,语气也谦卑起来:“师兄,我既然敢来,就不怕死。可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Nine面容紧绷,神情晦暗难明,许是终于念起同门情谊,郁郁地沉默了下来。然而当晏司臣问起郦蕤舟当年的所作所为凭何被当做是叛徒时,Nine原本稍显茫然的眼瞳一霎间迭起飞霜一片,脸色也难看到极致:“事到如今,你何必装这个糊涂。”
晏司臣不置可否,颔首道:“我确实糊涂。”
Nine被他气得直咬牙,像是怒其不争,忍了又忍,才不耐烦地提醒他道:“六年前郦蕤舟去纽黑文配合你们工作,那时他刚从云南撤回来不久,还是九局的‘新人’,汤局也还没有转正。”
Nine至今仍对他们的那次行动印象深刻。17组完成得很好,汤凤年也得以顺利升迁,本该随之提携的蒋东林却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只因他在没有得到汤凤年批准的情况下私自调走了郦蕤舟的档案,汤凤年鲜少大发雷霆,若非以功抵过,蒋东林会不会受到处分都未可知。
晏司臣虽知汤凤年从始至终都竭力反对霍止留在悍狼,却不曾想到当年竟险些祸及蒋东林。他怔怔地看着Nine,Nine于是更加心烦意乱,探手入怀想摸烟,又蓦然惊觉现下身在何处,只得悻悻地放下手来。
他想,若非立场截然不同,他该是十分喜欢这个师弟的。Nine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说:“那个博士生被CIA盯得那样紧,就算有郦蕤舟在,汤局也没有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的把握。郦蕤舟联络当地黑帮寻求庇护本来无可厚非,错就错在他不该答应雷德梅尼的条件,私自伪造了好几份港口通行权的许可文件。”
Nine话锋一转,倏而问道:你可知平城谢家为何经久不衰?”见晏司臣木然无应,Nine冷笑自答:“谢潭初回国时,谢家还没有稳定的军火供给,尚不足以压制谢潭。是郦蕤舟从中牵线促成了谢家和雷德梅尼的合作。雷德梅尼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为谢家提供了大批枪支弹药,谢家那个心狠手辣的太子爷凭此将谢潭的残存势力连根拔起,被杀的一众党羽当中——有十二个人是汤局安插在谢潭身边的线人。”
“汤局命我暗中调查,谁知查来查去,最后竟查到郦蕤舟头上。”说到悲痛处,Nine几欲将郦蕤舟的名字嚼碎:“他死有余辜,你岂能不知。”
第83章
晏司臣心下卷起惊涛骇浪,却没有对Nine显露半分。关于雷德梅尼的这些桩桩件件,万幸霍止都曾向他一一交代过。和雷德梅尼私下置换利益的分明是汤凤年,就算雷德梅尼为谢家提供军火导致自己人被误伤,这笔账也该算到汤凤年头上才对。
小沙弥拎着煤油灯一步一瞌睡地走进空荡荡的后院,住持吩咐过,这座禅舍里住的是外面来的贵人,小沙弥稍微打起了精神,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廊檐下的八角风铃仿佛有所感应般,轻悠悠地摇晃了起来。
屋内,晏司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旁边,直至小沙弥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脱掉冲锋衣,随手塞进吱呀作响的柜子里。
小沙弥巡夜到后院时,他和Nine将将不欢而散。听声音已经是三更天了,晏司臣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木板床硌得他脊骨发疼,不得不和衣侧卧。纷乱心绪再百转千回仍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因果渐渐衔环,晏司臣愈渐觉得自己就快走到真相边缘。勃拉姆斯是笼罩在悍狼所有人心头上的一片死气沉沉的阴云,凡事不破不立,晏司臣不能让Michael抢占太多先机。
Michael向他坦明的并不止这些,晏司臣骗了Nine。郦蕤舟死后,汤凤年虽然如约不再为难勃拉姆斯在中缅交界地带的毒品交易,却也没有归还Michael的心腹。Michael很快发现历经波折的勃拉姆斯仍然停留在原地——Gabriel的计划全面崩盘所导致的损失不计可数,谢家和雷德梅尼成为盟友也意味着勃拉姆斯从此不能踏进平城半步;汜江设有悍狼总部,郦的同事们对勃拉姆斯恨之入骨,汤凤年也警告过他不要轻易染指。
平城和汜江作为港航运输的枢纽城市,不能打通要塞无异于被拒之门外,随后的几次水路偷渡均以失败告终。勃拉姆斯在短短半年之内资金严重缩水,族中长老们对年轻的族长颇有微词,族人也开始感怀旧主。Michael如何能让Gabriel的亡魂掩盖住他的锋芒,走投无路之下,Michael终于从叔叔的昔日心腹口中得到了一个新加坡富商的联系方式,然而当他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意亲自登门拜访,年逾花甲的富商却以归隐为由,言辞犀利地拒绝了他。
那是Michael上任以来第一次大动肝火,也是第一次绝望地意识到头狼的宝座不是谁都能坐得长久稳固。族人视他不如Gabriel有勇,行事作风太过保守;外人又说他不如Gabriel有谋,为达目的不顾后果,是条疯狗。
就算李老对他的评价已经称得上是羞辱,Michael在冷静下来以后依然没有放弃和李家合作的打算。他派人调查后发现李家如今一切生意皆由李老的小儿子Lee打理,Michael心知Lee比他父亲更易被说服,却不愿再自降身份,只是托人辗转传话。Lee年纪轻轻就接管家族企业,上头五个哥哥对他虎视眈眈,因而深受名缰利锁之害,果然架不住Michael的橄榄枝,在象征性地拒绝了两次之后,终于决定应邀远赴克钦邦和这个黑帮家族的新任族长见上一面。
Michael必须承认,如果没有汤凤年的提醒,他到死也不会发现晏司臣不是Lee。彼时他还尚未领教过汤凤年的神通广大,甚至不知道是谁将那张照片通过三教九流的人层层递交到他的手上。照片上,Lee和郦很亲昵地站在一起,Lee笑得很温柔,郦在低头看他,没有看镜头。Michael认识了Lee这么久,自认对Lee还算熟悉,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的Lee的脸上。Lee是个很有分寸感的男人,举止从容有度,甚至时常让Michael感到疏冷寡淡,而那个被他亲手杀掉的男人却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恐怕不止是认识那么简单。
照片的背面写了两行中文,Michael让手下找了一个从云南过来做生意的玉石老板逐字逐句地翻译了出来。许是因为太过紧张,那中年男人的英语念得磕磕绊绊,Michael很勉强地听清他说了什么——晏司臣,二十七岁,汜江人,中国国家安全局中级特工警察,隶属悍狼特别行动处。郦蕤舟,1983-2010,汜江人,中国国家安全局高级特工警察,先后隶属第九分局情报科、悍狼特别行动处。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Michael于是沉默地摆了摆手,手下立刻上前拿出两捆美金示意老板可以随他离开了。那中年男人见Michael面色不善,惶惶然不敢伸手接钱,手下不耐地催促了两句,他才点头哈腰地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门外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又过了一会儿,手下推门进来,恭谨地问Michael接下来有什么打算。Michael坐在桌前,将照片举起来仔细端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司臣,心中突然感慨万千,只要他不挪开眼,这个能够杀人于无形的男人就会一直一直地对他笑——多么温柔的一把刀。
Michael彻夜未眠,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凌晨时分,他终于等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不要让他活着离开缅甸。”似曾相识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指令,Michael刹那间恍然大悟,下意识反问:“你的条件?”电话那边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嗤:“放过你就是我的条件。”Michael陷入缄默,好半天,情绪稍作平复,他慢慢地笑了出来:“他在我身边这么久,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他蓦地生了几分兴致,追问道:“上个月被放跑的那个医生也是你们的人吧?如果我说我确定他不是叛徒,你还要不要杀他?”这一次,汤凤年没有回答。
游轮爆炸当天,Lee的那个声称回去照顾生病母亲的未婚妻现身在码头附近。据下属的消息,搜救队中还有两张熟悉面孔,是Lee曾经的马仔。警方对外公布的结果是那天救上来的十余人中仅有两人活了下来,后来Michael派人去云南找到了一个在当地很出名的情报贩子打听那两人的下落,情报贩子时隔一个多月才传来口信儿,说那两人回国后不幸旧病复发,缠绵病榻不足半月就相继离世了。
晏司臣死后,勃拉姆斯所倚仗的走私链很快作废,Michael的野心不得不被无限期地搁浅。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Michael都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心魔,不再执迷于翻山越岭地追赶Gabriel的步伐,甚至觉得安于现状也很不错。他在罗马寸土寸金的孔多蒂街上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画廊,隔壁咖啡馆的亚裔老板娘会在办展期间给他的客人提供半价玛奇朵。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咖啡馆新来的服务生送了他一杯奇丑无比的拉花咖啡,并鼓起勇气和他搭讪。Michael没有看出那是小熊、榛果与榛子树,但也没有要求他重做。服务生是第一个夸他名字好听的人,Michael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比拟成米迦勒,他似是而非地开了一句玩笑,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服务生不以为然,却有些腼腆地笑了。
临走前Michael给对方留下了自己的名片,他很忙,不常去画廊,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拉花图案,以及和他对视就说不出话的服务生。再次取得联系的那天他正在谈判桌上大开杀戒,得寸进尺的英国佬强压了勃拉姆斯五个百分点的军火利润,还扣下了他的堂弟当做威胁他的人质。英国佬胸有成竹地等待Michael的答复,勃拉姆斯的年轻族长于是动作优雅地拿起餐盘旁边的银叉朝他微微一笑,下一秒就将那只银叉钉进了他的眉心上。
Michael在一片混乱的喧嚣中游刃有余地掏出手机看见了服务生给他发来的短信,字里行间带着恭谨与试探,问他下月中旬的画展可还有多余门票,这可怜的孩子终于攒够钱想去看,却在售票当天睡过了头。Michael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摆手示意手下收拾残局一边往外走。
服务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画展,画廊老板亲自领进去的人不需要门票,但服务生还是花掉了这笔钱——他请Michael去唐人街的中餐厅点了一桌子味同嚼蜡的中国菜,服务生实难下咽,倒是Michael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全程都在积极地动筷。
七月份,罗马盛夏,Michael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看见了他的毕设画作,海上浮舟,像野马尘埃在大片大片的蓝调中溺毙。Michael驻足良久,问:“Joe,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Joe仰视着那抹渺小无力的白,“没有很难过。”他强颜欢笑得太过明显,“你看不出别的了吗?”
毕业在即,Joe应家人要求预备回国过年,并且不会再回来。Michael除了表示遗憾,别无其他情绪,Joe却多有不舍。
他昭然若揭的爱意在笔下奔涌如浪川滔滔,无处着陆的浮舟颠簸其中找不到尽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Joe毕业后,Michael再没有与之相见,画廊也交由秘书全权打理。直至入冬他都一直在伯明翰处理上次一时冲动之下产生的烂摊子。英国佬死后第二天,Michael五岁大的堂侄在自家后花园的墙角下发现了一个浸染着暗红液体的精致木匣,他不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他父亲死不瞑目的头颅,当成新鲜玩意儿捧回去交给了保姆。两大黑帮家族自此反目成仇,勃拉姆斯最年迈的长老难能忍受丧亲之痛,以大长老的名义召开了征讨族长的罪诏会,让Michael引咎让位,否则就替手足报仇。
彼时勃拉姆斯的实力已经不允许他们轻易撼动伯明翰黑帮家族的百年根基,Michael陷入两难境地,然则世事总是反复,轮回也无常,汤凤年出现的时机依旧恰到好处,并且再一次为Michael娓娓指出了一条明路。
二零一三年冬,汜江大雪连绵,是农历十月廿九。附属医院A636病房的病人不遵医嘱在窗前站了许久,进来给他换药的护士提醒他不能久立,他从善如流地关上窗,垂眼时不经意瞥见雪地上的一串清晰且突兀的脚印,却没有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历单正在被Michael的传真机接收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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