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凤年畏罪自杀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传得满城风雨,像一颗被引爆的定时炸弹,将汜江岌岌可危的太平态势烧了个干净,蒋东林更是趁火打劫,实名检举汤凤年滥用职权、刑兆民枉死,汤凤年官至正省部级,市检专案组根本插不了手,遑论从前专案组组长敢保董成辉,何尝不是汤凤年在背后撑腰的缘故?如今树倒猢狲散,外斗变内斗,省里本打算独善其身,谁曾想蒋东林会把暗潮汹涌的权争党斗直接搬到台面上,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省检察长一边破口大骂蒋东林是疯子一边紧急调派巡查组,与巡查组一同前往汜江的还有火烧眉毛的国安高层——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汤凤年名义上是蒋东林上级,就算要他千刀万剐……也不该蒋东林开这个口。
惊动省里就是惊动霍家。在此之前的蝉鸣秋黄的某一日,霍行鸾忽然接到霍止电话,霍止和他的情谊比不上霍渊时深厚,因而霍行鸾感到十分稀奇。霍止是来特意提醒他:陈立彰此人不可深交,三年之内必倒。霍行鸾惊讶于霍止对政事的敏锐,二十岁的年龄差导致霍止在霍行鸾眼中始终是个不问世事的骄矜少爷,霍行鸾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霍止不耐烦道:“这你别管。”就把电话挂了。
虽然拿霍止当小孩子,但霍行鸾并没有忽视霍止的这番话。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摸清陈立彰的利益往来,也隐约猜到霍止为什么要趟进汜江市局的浑水,唯独没有查到晏司臣的去向,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晏司臣负责双刀帮贩毒案,陈立彰施压既是间接阻碍晏司臣仕途,所以霍止才会介入。
霍三少爷做事没分寸,霍行鸾不得不暗中打听董成辉的背景,这位汜江市公安局的局长入仕起点甚高,却大器晚成。国安九局情报科的外勤小组组员,一次行动中大腿受伤,不得不退出一线,此后辗转在各个科室做文员,三十岁自行申请下放到街道派出所,熬了十年终于调到市局,是汤凤年写的推荐信。董成辉年近半百才担任局长,与此同时他曾经的科长早就荣登第九分局的副局宝座,政绩斐然,同僚也在悍狼特别行动处干得风生水起。霍行鸾看着董成辉的履历,汤蒋二位势头正盛,董成辉背后有这等资本撑腰,霍行鸾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省厅和国安向来泾渭分明,饶是陈立彰也不敢硬碰硬。
彼时霍行鸾日理万机,若非为了自家弟弟,绝不会浪费时间调查一个毫无关联的汜江市局局长,以至于听说渚宁当局内斗的时候,霍行鸾足足反应了半晌。百密一疏,霍行鸾万万没想到这两位不是一条心,现在汤蒋反目,董成辉又会站在哪一边?他想得分神,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汜江市局申请省公安厅下发的省内通缉令,黑白照片上晏司臣面无表情,与他在霍家老宅见到的那个温和柔软的小晏警官判若两人,霍行鸾视线定格,再往下,他看见了蒋东林提交的有关晏司臣卧底身份的证明。
霍止的手机一如既往地打不通,霍行鸾额角青筋乱跳,转而给霍渊时打电话。
当晚,光华医院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122章
汜A开头的黑色大G急刹在医院门口,引擎盖上积雪两寸,霍渊时反手关上车门,一边打电话一边走,想上台阶却被保镖拦住。他好涵养地笑了笑,并没有生气,而是打开免提,慢条斯理地问晏司臣的病房该怎么走。谢闵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是十足的礼貌腔调:“进门右转乘电梯上七楼,东侧倒数第二间VIP病房就是。”直至保镖低头退开,霍渊时才应了一句:“多谢。”
谢闵轻轻地笑了:“二哥客气。”
医院闭门近半月,入夜后几乎只有医护人员在走动,更别提无人敢踏足的七楼。霍渊时摘掉手套,活动他冻僵的十指,在巡守电梯间的保镖们略显迟疑的注视下不急不缓地迈进走廊。格栅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不甚明亮的昏白灯光追随着他来到病房外,透过可视窗,霍渊时看到坐在病床上输液的晏司臣,还有围在晏司臣身边的、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彼时霍止在拆保温盒。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菀姨做好后由司机送来,燕川偶尔亲自代劳。听到敲门声,霍止扭头望去,诧异至极地:“二哥?”他随即看向盛楚,盛楚却比他还在状况外,完全不知道霍渊时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找到这儿的。霍渊时面无表情,眉目俱都冷漠地垂着,霍止想起他故意不接的几十通电话,忙不迭迎上去。病房里暖气很足,霍渊时刚脱下大衣,霍止就抢过去转手挂好,他甚少这般低眉顺眼地面对霍渊时,想来是自知理亏的缘故。见霍止不言语,霍渊时于是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晏司臣神色稍变,他没有说话,反倒是盛楚惊呼出声:“你动什么手?”
霍渊时恍若未闻,只是问霍止:“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霍止扭过脸来,浑不在意似的笑了笑:“知道。”
霍渊时看着霍止,良久后,轻飘飘地说:“知道就好。”他没再继续问因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越过霍止去探望晏司臣,霍渊时有些愧疚,为他忽视霍止太久,一叶障目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晏司臣的困境,“不过你放心,”他对晏司臣说:“大哥向纪检那边表过态了,这件事就算上面要查个底朝天,也没人敢把你推出去顶锅。”
晏司臣一怔,他从未想过霍家会为他下场,这对霍家没有半分好处。晏司臣难得无言以对,下意识看向霍止,霍止于是接过话茬,张罗道:“二哥,咱们先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波诡云谲,到最后险些不欢而散。席间霍渊时和声细语同晏司臣交谈,起初霍止还没察觉到不对,直至盛楚撂筷,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霍渊时从进门起就没给过盛楚正眼。盛楚情绪外露,动作幅度不小,吓了霍止一跳,那厢霍渊时彷佛置若罔闻般,仍然自顾自地与晏司臣说:“虽然第九分局对外宣称汤凤年是自缢于家中,但据我所知,他是被人勒死的。”盛楚骤然起身,冷冷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晏司臣并不拦着:“你不认路,让霍止开车送你。”
霍止大为震惊,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送他作甚?”他偏头去瞧霍渊时,全然没有方才那副兄友弟恭的劲儿,“盛楚要走,你还在这儿坐着干什么?谢闵没给你安排住处吗?”
盛楚已经摔门而去,霍渊时终于老神在在地站起来,边走边摆手,示意他们不必送了。
这对冤家先后离开,病房里一霎便安静下来。霍止收拾着桌上的分装食盒,听见晏司臣用一种笃定的语调问他:“你昨夜去渚宁见盛楚了?”
霍止手势一顿,没有否认:“吵醒你了。”
“没有,”晏司臣无奈地说:“何必瞒着我?”
“瞒着你?我倒是想。”霍止把保温饭盒塞进保温袋,转身去拿水果刀,然后坐到床边开始削芒果,“渚宁当局的那帮酒囊饭袋不把汤凤年当回事,汤凤年不死,蒋处也吃力,偏偏他老来心软,盛楚躲了这么久都不见他有动作,这才按捺不住来找我。”霍止淡然道:“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举棋不定可谓大忌。”
“汤凤年是他做的?”
霍止颔首默认,用刀尖戳了一小块芒果递过去。晏司臣吃完,眉头敛得更紧。霍止见状,奇道:“不甜么?”
“压根就没熟。”晏司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哪儿买的?”
霍止回手将果盘放远一些,嗤地一声笑出来,“盛六特意从进口专柜里挑的反季泰芒,一百八十八块钱一斤,怎么劝也不听。”他由衷感慨:“盛六逛个超市跟下凡似的,不是我说你,媳妇儿,你真是给他惯得太过了。”
“是么?”晏司臣掀起眼皮子瞧他一眼,“蒋处确实提过几次,我倒是没想过霍三少爷能说出这种话来。”
霍止听他又开始护短,立刻举手投降:“我不说盛六了,你也别说我。”
晏司臣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刚拧开牙膏,霍止就挤了进来。两人于镜中无言互望,多年老夫老妻似的挨在一起,连刷牙动作都如出一辙,最后接了一个柠檬薄荷味儿的吻。
等晏司臣洗漱完,霍止进淋浴间简单地冲了个澡,期间晏司臣好像在外面说了句什么。又过一会儿,霍止顶着半干的头发出来,关灯上床一气呵成,单人病床对于两个大男人而言并不算宽敞,他从身后搂住晏司臣,心满意足地问:“怎么了?我刚才没听清。”
晏司臣于是很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与霍止额头相抵。他的嗓音放得很轻:“蒋处给我发消息了。”
霍止啧了一声:“三更半夜的准没好事。”
“是了。他说Michael可能会被遣送回国。”
“勃拉姆斯的那几个长老都是坚定右翼,只有Michael和Gabriel是亲民主党派,民主党想保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霍止并没有太惊讶,“蒋东林没告诉你上头这么做的原因?”
“大使馆在和外交部洽谈。双边引渡条约最迟明年就会签,中南海不想闹得太难看。”晏司臣疲惫地阖上眼睛,“我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死在我手里……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你这人做事惯爱逞强,早在小勐拉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霍止调侃道:“小晏组长,你说是不是?”他的语调格外轻易,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甚至没有埋怨晏司臣的意思。晏司臣的心于是慢慢地安定下来,平生以来第一次问:“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霍止等到这一句,彷佛孔雀开屏,迫不及待地为晏司臣指点迷津:“上头要咱们交人,咱们就完好无损地交人,出境之后生死不论。”
晏司臣瞬间了然于心:“我倒是忘了你和雷德梅尼家的交情不浅。”
“昨儿个就打过招呼了。”霍止点头承认,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但我没有让Ryan解决。”
“你信不过他?”
霍止失笑道:“不至于。”他想了想,似乎怕吓着晏司臣,慢慢地说:“我会让Michael死在你手里。你只管动手,其余的不必担心。”
与他十指相扣在被窝里的手蓦地一松,像是想逃走,却被霍止用力握住。晏司臣声线飘忽:“霍止,我恨他并不是出于什么道貌岸然的国家大义,更多的是私人原因。”
霍止将晏司臣湿冷的掌心重新捂热,俯首亲吻他眉心的折痕:“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你赤诚而坦荡的人生中唯一的私心是为我,我才无论如何也要成全这份执着。
他信誓旦旦:“我会安排好的。”
晏司臣忍不住闷笑出声:“什么都能安排好?”
“什么都能安排好。”霍止重复一遍。
晏司臣心口犹如卸下千斤担,终于展眉,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蹭进霍止肩窝处枕着,含含糊糊地厮磨道:“听蒋处的意思,国安高层怕汤凤年的事闹到台面上不好看,想息事宁人,未必肯保我。”
霍止的手臂揽在他腰上,闻言也不在意,“你别太小瞧他,如今汜渚两地皆姓蒋,天高皇帝远的,谁能左右得了?退一万步讲,还有我呢。”
“万一真到那时候……”晏司臣半梦半醒地,说了上半句就没下文,霍止垂目凝望他恬淡的眼眉,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去:“真到那时候,我自然要带你跑。咱们随便去一个热带小岛度过余生,只有你我,后半辈子谁也不见了,你说好不好?”明知是玩笑话,霍止却忽然很想要一个答案。他不确定地问:“你跟我走么?”
晏司臣窝在霍止怀中,他倦意愈渐浓厚,几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只勉强听清霍止字字迟疑的上扬尾音,残存的意识令晏司臣还能从喉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他昏昏沉沉地想,这算什么问题?不与你在一起,我又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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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渊时到平城的第二天,省督查组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谢闵提前听到风声,便与燕川特意去了一趟,不巧正赶上省督导在楼下发飙。这些天里谢家的保镖什么阵仗没见过,除非谢闵点头允肯,否则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踏进医院半步。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省督导早就听闻是平城谢家把晏司臣藏了起来,从前没有十足把握不敢贸然交锋,如今Michael已然清醒,三言两语便将晏司臣钉死在案子里,他星夜兼程,一刻都不敢耽搁,生怕国安先他一步将人抢走,却不曾想这一纸公文还不如谢家太子爷一句话好使。
省督导万万没想到谢家敢嚣张至此,他走得急,身随不过三五人,对上十几个谢家保镖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正僵持间,院里驶进一辆银白大G,直愣愣地停在他身后,省督导扭头望去,只见驾驶位的车门被从内推开,一左一右走出两个年轻男人,穿着打扮十分相似,显然是谢家的两位少爷。他不愿同谢家交恶,因而忍气吞声,皮笑肉不笑道:“谢大公子,我奉行前来逮捕嫌犯,您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问住的那个先是一怔,随即不耐烦地说:“你认错人了。”从他身旁扬长而去。省督导脸上青白交加,还是谢闵主动开口,直言弟弟年轻气盛。省督导被气得几欲吐血,险些将逮捕令扔到他身上,谢闵看罢,自然而然地说:“范处既是秉公办事,我们谢家自然要配合的。”
听他言称范处,范玉楼心知谢闵已经摸过他的身家底细了,只是现在顾不上这些,满腔心思都惦记着赶紧把晏司臣攥进自己手里,一叠声要谢闵带路,谁料真教他见到人了反而原地傻眼——
这病房本是极宽敞,现下满屋子或坐或立,一尊佛比一尊高,竟然无端端地显得拥挤。霍家老二老三不必提,都是打过照面的了;方才那眼高于顶的谢家小少爷也在,正拿一双眼睛冷冷地睨着他,旁边还抱臂站着一个更加盛气凌人的,倒是没见过;再往床边一瞧,那慈眉善目的不是蒋东林还能是哪个?省督导心中一惊,与霍止交谈的男人也在此时转过身来,他半边臂膀都裹着石膏,因而病号服只是虚虚披着——周野迟挑了挑眉,先于众人问出声来:“大清早的,有何贵干?”范玉楼头晕目眩,怔怔地反应半天,不敢相信周野迟也会掺和进来——难道周潜江和省厅斗法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见他不答,谢闵于是慢条斯理道:“范处来逮捕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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