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了,车门打开,他被江隐背起来。江隐走得很快,他们进了医院,陆先宁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那刺鼻的味道竟神奇地让他的作呕感减轻了。
他趴在江隐的背上。江隐的肩膀宽,脖颈温暖,透出干净好闻的气息。
陆先宁的助听器掉了,只能听到嘈杂无序的声波,像一条条扑棱的带子从他的耳旁飞过。
他闭上眼睛。
从前的很多事情,陆先宁都忘记了。
他却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陆先宁从小没什么同龄朋友,关于这一点他很早就不在意了。反正他有爸爸——虽然爸爸总是很忙,但只要在家就只陪他玩。而且他很会自娱自乐,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
陆先宁心大,上学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被孤立这种事,也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哪里不一般。老师找他谈心,让他不要太傲慢,可以试着与同学好好相处。
老师说得很和气,但陆先宁有点没听懂。他不知道如何去理解自己很傲慢,他也从来不这样认为。听不懂的话,他就当耳旁风,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他是陆胤的儿子,老师批评他都不敢说重话,没人能管得了他。
最初他被不认识的学生堵在角落里要钱的时候,他都还以为那几个人是真缺钱。他把包里的零钱拿出来给他们,那几个人走了,没过几天又来找他,如此断断续续找了他好几次,陆先宁终于忍不住,把零花钱拿给他们后,很同情地问出心里话。
“你们这么穷吗?”
有人要打他,被其他人拉住了。陆先宁莫名其妙,那些人把他搡到墙上,警告他别说出去,还把他的钱包整个抢去了。
陆先宁终于生气了。钱包是爸爸买给他的,他很喜欢。他只是没把钱当回事,给他们就当给乞丐。
但乞丐拿了他的钱还推他,这就是他们不对了。
陆先宁上前要拿回自己的钱包:“还给我。”
他被挥开:“滚开!拿你点钱花怎么了?反正你家那么有钱!”
陆先宁一生气就说出心里想的话:“我不想打发乞丐了,还给我。”
其他人都围上来,有人出手把他推到地上,踢了他一脚,他的膝盖摔出血,陆先宁犟脾气上来,他死死抓着那个抢他钱包的人不放,扑上去狠咬住对方的手,对方大叫甩开他,他又摔到地上,但他抢回了钱包,马上爬起来往外跑。
他跑出淮山附中后面的巷子,那群人很快追上来。巷外就是大街,陆先宁刚跑出巷口,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他冲得太莽撞,那人还骑着自行车,被撞得一脚踩在地上,下意识扶住他。
江隐刚下课,正出学校办事。淮山大学与淮山附中之间最近只有10分钟的路程,他只是经过附中,没想到被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扑上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好脏。
陆先宁站好,手还攥着他的衣服,忘了放。他跑得喘气,抬起头看向江隐,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沾了灰。他穿着淮山附中的校服,衣服脏兮兮的,膝盖流着血,明亮的眼中有一丝紧张和慌乱。
陆先宁放开江隐的衣服。
那几个人跑过来,江隐皱眉看向他们。那几人年纪也不大,见江隐个子高大,面容冷冷地站在陆先宁面前,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陆先宁你等着!”他们恐吓几句,转身走了。
陆先宁攥着手里的钱包,看到江隐一身白衬衫被自己扑得黑一块灰一块,他不好意思地站着:“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江隐也无法,他还不至于和一个被欺负的小孩计较。他看一眼陆先宁的腿,血已经从伤口流下小腿,怪吓人的。
“你的腿怎么样?”江隐问。
陆先宁刚才疾跑了一阵,现在腿疼得都有点打抖。他好奇看一眼江隐,这个陌生的哥哥。
江隐个子很高,腿修长,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长裤,背一个书包,仍不掩清朗卓越的气质。他的容貌俊美,短发只是简单地修饰过,初见之下,优越的五官所带来的惊艳感简直让人一眼忘俗。
陆先宁睁着圆溜的眼睛和江隐对视:“嗯,我......疼得慌。”
江隐不喜管闲事,但也没有无情到能眼睁睁看着个可怜的小孩站在路边流血。他对陆先宁说:“坐上来,带你去药店包扎。”
陆先宁扶着车后座,不利索地爬上来坐好。
江隐骑车带他到最近的药店去。买消毒酒精和止血带的时候,江隐给同学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有事,会晚点到约定地点。
他买好东西,陆先宁坐在药店的椅子上,药剂员拿过东西给陆先宁清理伤口。
江隐问他:“有手机吗?”
陆先宁点头:“有。”
“给你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来接。”
“我爸爸在工作,不在家。”
江隐说:“忙就不管自家小孩被欺负吗?”
陆先宁问:“哥哥,你是说刚才那几个人吗?他们没欺负我,就是找我要钱。我今天没给,他们才要打我。”
江隐和药剂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江隐勉强耐心地:“他们这叫勒索。”
陆先宁“哦”一声:“好吧,我还以为我在救济他们呢。毕竟他们好穷,好像也没在上学。”
江隐都快无语了,他懒得和没常识的小孩子废话:“你和家里人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大人解决。”
陆先宁又“哦”一声。江隐还有事,准备走了,陆先宁忙叫住他:“哥哥,我把药钱给你。”
“不用。”
陆先宁的腿上清理包扎好了,他努力站起来追了几步:“哥哥!你是淮山大学的学生吗?”
江隐答:“是。”
然后他就离开了。
后来陆先宁依照江隐的指示和他爸打了电话,把所有事情告诉了他爸。
他原本不想说。他不觉得这是很大的事情,也没觉得自己被欺负。
重要的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他和爸爸一起住,爸爸很忙,也有很多的烦恼,他喜欢逗爸爸开心,不想再让爸爸心烦。
第10章
陆先宁清醒过来时,正躺在医院门诊室里的床上,鼻子插着氧。
他发呆看墙顶,抬手拔了氧管,关掉氧气湿化瓶的调节阀,从床上坐起来。他的一边裤子卷起,膝盖包着纱布。
听到动静,江隐和医生从屏风外走进来。江隐给他看手里的助听器,之前他的助听器飞进草坪里,江隐不知什么时候取回来的,已经擦干净了。
陆先宁接过助听器戴上,开机摆弄一会儿,始终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陆先宁抬头望着江隐:“好像摔坏了。”
医生对江隐说:“关节碰撞疼痛导致的晕厥。他营养不太好,回家得给他补补。”
江隐点头。他示意陆先宁下来,陆先宁慢吞吞滑下床,跟在江隐身边,离开了医院。
他膝盖疼,走得一瘸一拐。江隐走在他旁边,两人穿过来去匆匆的人群,到医院大门前,江隐停下来,抬手让他停下。
陆先宁扶着扶手站住,江隐转身离开,去停车场取车。
医院里来来往往嘈杂的声音,像电视里接收不到信号的雪花刺啦声,划过陆先宁的耳膜。模糊不规律的波谱跃动,总令陆先宁如置身陌生的世界。
世界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
他看着江隐的车开过来,挪过去上车。
陆先宁想起江隐应该是在去工作的路上碰到了自己,现在大概是还没吃午饭的。
车开到宋竹柏住的地方,江隐把车停好,陆先宁自己开门下车。他的腿没法伸直,走了两步路,疼得走不动了。
江隐到他面前,半跪下去,让他趴到自己背上。他的动作自然,陆先宁愣了一下,小心地趴到江隐的背上。
江隐背着他站起身,陆先宁低头看着自己轻晃的脚,又忍不住看一眼江隐的侧脸。
宋竹柏过来给他们开门。他提前接到江隐的电话,开门见江隐背着陆先宁进来,表情一瞬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陆先宁被放到沙发上,宋竹柏过来坐他旁边,把手机打的字给他看:[江隐说你还没吃饭,我买了菜,正在做饭。]
陆先宁问:“学长留下来吃饭吗?”
宋竹柏点头。他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江隐过来把手机给他看,屏幕上显示他的助听器品牌,下面是国内代理检验中心的联系电话。
陆先宁点点头,把自己助听器的型号、使用年限和摔坏后的问题打在手机上给江隐看。江隐看过后,拨通检验中心的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
检验中心说大概是内部零件摔出了毛病,还是先送来看看,如果中心无法修理,就只能寄到厂家去修理了。
江隐问:“如果要送回厂家修理,需要多久?”
对方答:“一般需要半个月,快的话也要十天。”
江隐皱眉:“这么久?”
“这个助听器是老型号了,返厂修理还不一定能找到适配的零件。而且也用了快五年,说实在的,已经到开始老化的阶段了。您要是不想等太久,也可以来我们这里配一个新的。”
江隐问陆先宁:[要买新的吗?修理可能需要半个月。]
陆先宁看他手机上的字,摇头。
“我这个助听器寿命还挺长的,可以让他们修好吗?我可以等。”陆先宁说:“这是爸爸给我买的。”
江隐顿了一下,继续与检验中心打电话去了。
宋竹柏简单做了顿饭,陆先宁肚子饿了,埋头吃饭。他大概知道江隐和宋竹柏一直在交谈,只不知具体内容是什么。宋竹柏时而注意他的进餐情况,给他夹菜到碗里,宛如在对待一个小朋友。
宋竹柏给陆先宁看手机:[吃完饭后江隐会把你的助听器送去检验中心修理。]
陆先宁:“不用啦,我自己送去吧。我也不是全听不见,一个人出门没问题的。”
宋竹柏对他摆摆手:[没关系,江隐要去公司,顺路给你送过去。只是之后你会有很多天用不了助听器,这样没关系吗?]
陆先宁比了个OK的手势。江隐吃完饭就准备出门,陆先宁跟上去:“学长,谢谢你。”
江隐换好鞋,站在玄关处看他一眼,微一点头,与宋竹柏说过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陆先宁和宋竹柏一起收拾好碗筷,趴在客厅矮几上用平板电脑打字交流。
宋竹柏:[刚才江隐让我这段时间照顾好你。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关心你却不说。]
陆先宁:[我知道,学长很善良,他其实很有耐心,但我总是惹他生气。]
宋竹柏想了想,打字:[我突然想起来他高中时候的事。]
[什么?]
[江隐一直很受欢迎,有非常优秀的女孩子主动追求他,但他直接拒绝了,那女孩被他气到转学,导致后来都没有人敢公开喜欢他。]
[学长太冷酷了吧!]
[他就是个大直男,只知道念书和赚钱。]
陆先宁心想赚钱赚钱,只想着挣钱,摒弃了与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独自一人的时候,真的不会感到孤独吗?
江隐这样,他爸也这样。
然而陆先宁又想,他会感到如此的不满和落寞,是因为独自一人的最终也只是他而已。
无论是小时候日复一日趴在窗边呆呆望着院子,默数爸爸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还是长大以后竭力想要追在江隐身边,却总是只能看着江隐离去的背影。
他知道他所追求的是兀自的发光体,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光彩夺目地前进,只有他一味地试图让光落一些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不如此索取,他就是灰扑扑没精打采的一颗石头。
感到孤独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陆先宁把被小混混勒索钱财的事情告诉陆胤的时候,陆胤不在裕市。他电话指示秘书将陆先宁从药店接回家,乘坐飞机赶回裕市,见到了腿上绑着绷带的陆先宁。秘书已带陆先宁去医院做过了身体检查,确认无碍后把小孩送回了家。
陆胤没有为这件事责骂陆先宁,当然他不会因为任何事这么做。陆胤脾气冷硬,固执,英俊的脸上少有笑容。但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他永远给予超出任何人的耐心。无论再如何恼火愤怒,也不会在陆先宁面前发脾气。
陆先宁的母亲曾说陆胤太宠他儿子了,就算全世界都错,他的儿子都不会错。
陆胤去学校找校长,叫了警察,找出那几个找陆先宁要钱的混混,以及把陆先宁家里有钱的事情告诉这几个混混的学生。
学生被家长提到陆家登门道歉,在学校公开又道了歉,没过多久,学生便转学了。再后来陆先宁再也没见过那几个混混。
老师把陆先宁安排到和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同桌,问陆先宁平时有没有什么烦恼,带着陆先宁去食堂给他打饭,考试前额外帮他补习,上课的时候都更多叫陆先宁的名字,笑眯眯地与他互动。
可陆先宁不想和坐在第一排,不想补习,不想上课被点起来回答问题。大家都避着他,学校里有人说他家里有权有势,仗势欺人,手段不干净。
陆先宁都听到了,但他不在乎。
他像他独断的父亲,也像他不屑一顾的母亲。陆先宁对陆胤说想出学校玩,淮山附中是半封闭式管理,陆胤给陆先宁办了外出证,陆先宁想什么时候出学校都可以。
陆先宁很轻松地打听到了江隐的名字。他的表哥梁策也在淮山大学念书,他只是和梁策简单描述了外貌和气质,梁策就报出了江隐这两个字。
“淮山的大名人啊。”梁策笑着说:“我们家宁宁也被江美人迷倒了?”
梁策玩世不恭,百无禁忌,无论男女,只要长得好看,他都爱撩几句。陆先宁想再找机会和江隐见面,梁策没有拒绝为他帮忙,但却留下了一句话。
“宁宁,你可以对他好奇,但我得告诉你,你们不适合在一起,连做朋友都不。”
后来陆先宁想,梁策是对的。
可惜,[不适合就不要勉强]这种道理,他明白得太晚。在他从小到大的观念里,他都是执着于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而不是适合亦或不适合。
结果一切就变成了现在的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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