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熏艾条能好,就这三个穴位,但我这儿不卖药,您得自己去买。”
这道声音的主人被挡在一道墙后,需要转个弯才能看见。齐释青目光落在这道木板墙上,瞳孔微微放大,连眼都不眨。
他听得嘴唇都在颤抖,生怕错过这道声音的每一个字,脑海里除了第五君声音的轻轻回响什么都没有。
前面的病号走了一个。
又走了一个。
齐释青的肩膀就要越过木板墙的边缘,他的心跳重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拍子全乱,呼吸变得艰难。他慢慢抬眼,视线越过前面病号的肩头——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诊床,上面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她的小孩坐在床脚,正在咿咿呀呀地玩手。
接着他看见了一只骨节匀停的手,手指纤长有力,正捏了三根银针,另一只手则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放出来的污血。
漂亮的手臂隐藏在青绿色的衣袖里,薄而透气的布料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但是下一刻,齐释青的心跳骤然停了。
他看见了第五君。第五君的长发却是雪白的。
年轻俊朗的小郎中,一如他在灸我崖见到的那样笑意盈盈,但那白到刺眼的发丝却垂落下来,像绸缎似地披在第五君身上。
齐释青眼前天旋地转,呼吸急促无法控制,骤然失去平衡,急促地伸手撑着木墙,这才没有摔在地上。
第五君正弯腰侧身给病号说话,问对方现在什么感受、有无缓解,突然听见墙那边咚的一声,寻思是有病号排队急了,就扯着嗓子喊了声:“再等等啊,很快就好了。”
齐释青垂着头,眼前的地板还在转动,空气一点点逃离他的身体。他膝盖缓缓弯曲,无声地跪了下来。
终于等屋子里的病号也看完了,再没有排队的人转过墙那边,第五君扶着腰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拉伸了下胳膊,大声感叹道:“啊——总算结束了——唉——”
小秀才已经累得回屋躺着了,半天没动静,许是睡着了。第五君揉了揉肚子,寻思去厨房找两口吃的,一绕过木板墙就看见地上跪了一个人。
第五君大惊失色,这怎么还有人!怎么不出声!
他立刻想起小秀才下午跟他说有人要等着跟他说话,立刻抱歉地说:“您久等了,您就是齐……齐先生是吧?”
忙活几个时辰,已经忘了你叫啥了,真不好意思。
第五君赧然地对对方说话,但这人仍然跪在原地,头倚着木墙,没有反应,第五君心里骤然一凉。
他赶快上去搀那人的胳膊,可刚使了把劲,那人就头垂着往旁边一歪,倒了。
第五君一瞬间吓得声音都拔高了:“喂!!你别是死了吧!!!”
他扑通跪在地上,把那人翻过来,瞳孔骤缩——
“这不是前两天泡水里那个人吗?!”
老天爷!当时把人救了,特意扔进邪神庙里没让他醒,这怎么还是找上门了!我没得罪你啊!
第五君脑海里飞快划过了一幕恩将仇报的戏码,虽然理智上很想把这种来意不明、阴魂不散的富家子弟再度打包扔出去,但医者本能还是让他快速搭手施救。他一手掐住齐释青的人中,另一手去摸他的脉象。
脉象很微弱,比从大雨里捞出来那天还微弱。
第五君把了一会儿,突然狐疑地皱起眉头。
“……嗯?”
先前没有仔细看过这人的脉象,此刻认真把脉,第五君发现这人竟然是有灵脉的,只是内力全失。
第五君不由得松手去摸自己的脉搏——在下界呆了这么久,号了几百个脉,这是头一回碰到有灵脉的,他甚至都得对比一下自己的才敢确认。
“确实有灵脉,而且跟我不一样,他灵脉还是好的……”第五君重新扣上齐释青的手腕,心中起了波澜。
下界的气是浑浊的,绝无可能让人在此间筑基修成灵脉,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低头去看怀里这个人,见齐释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闭着、甚至还在颤抖,眉头蹙紧,满身冷汗,像是陷入梦魇。
“真是服了……”第五君艰难地站起来,把齐释青拖上诊床。
把人在诊床上放平之后,第五君一低头,突然注意到这人腰间有两样东西。
他眯起眼睛,凑近一看,大吃一惊。
“这怎么跟我当掉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啊!”第五君把齐释青的玉佩拽起来,怼到眼皮底下左看右看,惊疑不定地想:“我那块玉佩是玄陵掌门齐叔叔送给我的,这块又是从哪来的?”
断尘散一旦起效,记忆就会自动修正,所有过往经历都会按照某人不存在的版本重新编写,当事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个人。
“天啊,他姓齐!”
第五君想起小秀才的话就打了个激灵,接着攥着这块玉佩,又伸长手从齐释青下摆摸出那个黑罗盘,挑在掌心仔细察看。
“南北西东龙凤日月,正中团簇问鼎七星……这真是七星罗盘,天啊……”
他的视线不住地在这两样宝贝和齐释青的脸上逡巡,越想越惊疑。
在他如今的记忆里,玄陵掌门齐冠一直没有孩子,路过药王谷的时候把他收为养子,这块玉佩就是证物。
“但怎么会有两块玉佩,难道齐叔叔后来又生了个孩子?”
第五君趴在齐释青脸旁,仔细审视着这张脸,评判道:“看模样的确像是亲生的,可这年龄不对啊……”
“我在玄陵门呆了快八年,从没听说过齐叔叔还有这么大一个儿子。”第五君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瞥见齐释青下巴上青黑的胡茬,想:“难道这是齐叔叔养在外面的私生子?怕我难过,从来没告诉过我?啊,也可能是他的母亲见不得光,不好让门派知道。”
第五君品着这个说法,越想越觉得可信——七星罗盘可是放在藏宝阁层层禁制下的玄陵门传家宝,若非掌门亲生骨肉,不可能给他的。
第五君脑子里刮风暴的同时,手还放在齐释青的脉搏上,啧啧两声,嘟囔道:“虚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吃不喝不睡多少天才能亏空成这样。再耗下去,分分钟猝死。”
“你还是先睡一觉吧。”第五君叨叨着,就先给齐释青扎了几针。
末了,第五君把手撤了,往椅子上一瘫,长叹一声。
“苍天啊……你原来是齐叔叔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啊……”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在针灸下放松的眉头,还有快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心头倏忽涌起一阵怜爱。他又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起身,拿温水洗了个帕子,回来给齐释青擦脸。
擦完脸,第五君还打了泡沫给齐释青刮了刮胡子,感叹道:“不愧是齐叔叔的亲生儿子,模样真好看。”
“这衣服脏得咧……”第五君嫌弃地弹了弹齐释青的衣服,“比我那些病号还不讲究。”
他又想起齐释青的灵脉还有消失的内力,想:“有内力的人是不可能从蓬莱仙岛来下界的,这小子把内力败光,可能是为了投奔我来的。”
“太不容易了……”第五君有种老泪纵横的冲动,“齐叔叔死得那么早,你这么早就没了爹,这些年孤苦伶仃的……但没事儿了,以后有大哥罩着你,咱在下界能过上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一觉醒来,老婆说我是我爹的私生子,他是我素未谋面的大哥。
第271章 忘情(七)
第五君把齐释青的脸和脖子都擦干净,又想给他擦擦手,却发现齐释青一只手紧紧握拳,他掰了好久才把这五根手指掰开,里面露出一张皱皱巴巴、都洇了的符纸。
第五君小心翼翼地把符纸展开,看清是自己的手笔,喟叹似地“啊”了一声,想这位玄陵门的师弟,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张符才决定要在永丰镇里找玄陵门的人。但他看了会儿这张符,眼睛旋即瞪圆了——
这符是他画的不假,可它是贴在邪神像的脑袋上的啊!
能把这个符揭下来,这人——
“邪神庙是你砸的?!”第五君瞪着诊床上昏睡的齐释青,下巴都要掉了。
“我的天……”第五君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呼叫老天,“这可真是惹上大麻烦了……”
原本听说有人砸了镇中心最大的邪神庙、还偏巧害死了王八蛋县令,第五君一直津津有味地当个乐子听,但现在好了,始作俑者找着了,就在他的医馆里,还好巧不巧是齐叔叔的亲生儿子,他不得不包庇。
“要命,太要命了……”第五君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腰慢吞吞地打转。
第二天。
因为第五君的义诊还要继续,齐释青不能继续占着诊床、得好好地藏起来,一大清早,第五君就把齐释青拖进了客房。
“你先好好睡着,别给我添乱了。”第五君掰开齐释青的嘴,往下灌了一碗粥,然后又给他扎了几针,念叨着:“反正你怎样都要睡觉养病,全当闭关疗伤了啊。”
小秀才把脑袋探进客房里,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又看看第五君,问:“哥哥,这人是谁啊?你真认识他啊?”
第五君头都不回:“当然不认识,但这是我原来门派的一个师弟。”
小秀才眼睛嗖地亮了,“就是司命神君的灸我崖吗?”
“不是。”第五君端着空碗起身,关上客房门,“是玄陵门,不过故事有点长,以后再给你讲,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病号要进来了。”
邪神庙被砸、县令当场身亡的消息发酵了一宿,这一天,从破晓开始,整个永丰镇的闲谈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主题,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四起。
第五君在医馆里忙忙碌碌,依旧面带微笑、情绪稳定,但听着病号们讨论此事时,心态完全变了;尤其是听到有病人说会对犯人用什么刑罚处置的时候,第五君心里拔凉拔凉的。而比第五君忐忑更甚的则是一条街以外的沈旦,一夜之间,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变得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岁。今日他依旧不敢出门,生怕官府要把他拿了问斩。
到日落的时候,变故终于发生了。
一队捕快声势浩大地冲进了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大少爷,跟我们走一趟!”
捕头的声音如同冷锋,往沈旦心窝子里嘶拉捅了一刀。
死到临头了。
沈旦这么想着,两股战战,浑身冰冷,站了起来。
沈旦被押解着往衙门走去,一路游街。
浑书鼎金典当行本就在永丰镇中心,人流量大,沈旦被捕快们围着往前走,就见有人指着他对旁人道:“你看!沈大少爷!我说什么来着?”
“果然是他干的吗?”
“我城西的亲戚都说了他砸了帝君神庙供奉别的神仙,你看你们都不信。”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争先恐后摩肩擦踵、生怕见证不了活生生的新闻。
挤了半天,沈旦竟然还没走出当铺所在的那条街。
两个捕快在沈旦前面开道,趾高气扬地吆喝着:“都让开!公务在身!”
但正所谓看热闹的什么热闹都能看,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该伸长脖子瞅的还在原地踮着脚尖,该涌向医馆的仍然在涌向医馆,无人理会这一队小小捕快。
“再不让,别怪我的刀不长眼!”捕头刷地拔刀,大喝一声。
人群霎时静了,然后一条道默默地让了出来。
沈旦被捕快推着往前走。
消息传得比沈旦走得快多了。
沈旦还没走进县衙,他被捕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
第五君一惊,快速把手下病号料理完,抱歉地对排队的病人说:“不好意思诸位,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尽快回来。”
他让小秀才看好家,尤其不能让人进客房,接着就跑了出去。
但第五君不知道,他以为力所能及在帮助的穷苦人并不都是好人,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来的,如果有更大的利益在眼前,他们心头的感恩会立刻一扫而空。
第五君出门还不到一刻钟,医馆里的病号就开始不安分地走动起来,东瞅瞅西看看,到处伸手乱碰。不光要拉开抽屉看里面的东西,还要倒一点尝尝第五君杯子里的茶,更有没规矩的人连放在篮子里的银针都要上手摸。小秀才搬了个小板凳堵在客房门口坐着,大声阻止了好几回,但第五君一走,这些人就不把小孩当回事了。
小秀才非常生气,但她现在屁股不敢离开板凳,生怕她一挪窝就有人要进客房看。
已经有人去后厨走了一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酱猪蹄在啃,还豪无羞耻之心地朝小秀才咧嘴笑,说:“小闺女,你哥哥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小秀才气得直瞪这个老头,可这老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甚至伸着油手去研究那张诊床的构造,把诊床弄得脏兮兮的。
“麻烦您吃完先洗个手!院子里有水!”小秀才大声斥责这老头,但老头不理她,仍然伸手把诊床摸了个遍。
就趁小秀才说话的这个空当,有个好奇心极重的大妈悄没声地进了第五君的卧房。
片刻后,第五君的房间里传来了惊叫:“天啊!这是什么呀——!!!”
小秀才一扭头,就见第五君的房门大开着,噌一下从板凳上蹦起来冲过去。
那大妈指着第五君房间尽头的神像,声音高亢如同鸡叫:“神医竟然在家供奉了别的神仙!!这不是,这不是——这就是城西那个庙里的神仙!神医跟沈大少爷是一伙的!!”
小秀才恨不能捂上她的嘴,使劲推着这个大妈往外走,但那大妈别看干巴瘦,却是做农活的,结实得很,小秀才根本推不动,反而被她搡了一个趔趄。
大妈那一嗓子把医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那个手脏的老头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几步就到了神像跟前,身姿矫健得不禁让人怀疑他到底哪里有病。
171/191 首页 上一页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