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条被毒打惯了的,见到棍棒就瑟缩的流浪狗。
店里经过的人见他抖若筛糠,关切地问道:“这位是身体不适吗?”
齐归慌乱地抬头看那个人,却不敢开口讲话,生怕有人认识他的声音。
司少康却笑呵呵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对那个人说:“舍弟是个哑巴,还有癫痫之症,我是带他来寻医的,才投宿在这里。”
那人恍然大悟,顺便给出祝福:“祝二位寻得良药,让他早日康复。”
司少康低下头,对齐归的耳朵说:“我早跟你说过,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齐归憋着一口气,怔愣地想起来这个三个字的名字。他在帽子下面看向司少康的脸,嘴唇开了又合,最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第五君。”
说出来这个名字的瞬间,齐归莫名感到熟悉。
仿佛他确确实实、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司少康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帽子。
“对喽,小君。”
司少康要的是一个带着套间的上房。
“你就在里间睡,我先出去给你弄一身衣服,我回来之前你脸上的易容不要摘下。”
他把第五君按在椅子上,认真地说。
第五君一声不吭地坐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一时间让司少康摸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乖乖听话。
司少康皱起眉头:“这个房间我会下禁制,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要是准备乱跑,我就得给你下定身咒了,不然我不放心。”
第五君抬起眼睛来看着司少康。
“你早知道。”
司少康一愣。
第五君又说了一遍:“你早知道。玄陵门要……杀我,不管我是死是活,都要砍我的脑袋。”
“你早知道他们认为我是堕仙。”
“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什么都知道。”
司少康下巴微抬,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第五君抓住了椅子扶手,只有这样才能借到一点力,“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你早知道……玳崆山那里会死那么多人,掌门、长老、师兄们都会死,为什么不阻止?”
司少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俯视着第五君,这个曾经满脸笑意的青年,现在一脸冰冷地瞪视他,等着一个答案。
司少康别开视线。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无法干涉。”
第五君一下蓄力,站了起来。他直视司少康,质问道:
“那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命数?!”
屋里安静了。
隔着厚重的门板,第五君都能听见楼下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司少康的目光缓缓上移,凝视着第五君漆黑如墨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映着烛火的微光,司少康盯着这弧形的光泽,说:“我的确不该干涉你的命数。”
“但我做不到。”
第五君咬紧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咬司少康。
“凭什么?!”他吼了出来,“你就该让我死在玳崆山!好过被当成堕仙,被当成欺师灭祖的叛徒!”
第56章 葬昔冢(八)
烛火“啪”地抖动了一下,司少康的瞳孔也跟着颤了一下。
下一瞬,他冲第五君眨了眨眼睛,用鼻子哼笑一声。
“我会付出代价的。”
司少康说,“这样你心里能平衡一点吗?”
第五君怒视司少康,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恼火和万分不解。
司少康却自顾自地道:“你放心,我只破了这一次例,再不会了。”
第五君直勾勾地盯着司少康,生平第一次,他无比想要对一个人破口大骂。然而司少康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温柔,他不得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即使他再想死在玳崆山,他也被这个人所救,这一点千真万确。
“好了,不争了。”司少康冲他笑了笑,“你累了,睡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第五君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第五君从榻上爬起,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衣服,司少康正在他跟前打坐。
司少康闭着眼睛说:“醒了就去洗漱换衣服,我们还要赶路。”
第五君一眼都不看他,劈手拎过衣服,憋着气换了。
等他更衣完毕,司少康还在入定,神色祥和平静,闭着眼睛。刹那间,第五君的满腔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立刻动手从后偷袭。
但下一秒——
第五君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折着脱臼的胳膊。
司少康坐在椅子上翘起脚。
“小样儿。”
他把第五君从地上拉起来,咔嚓给他的胳膊复位,“就你这点伎俩根本不够看的。”
“要不要跟我打赌?你顶多再跟我斗半年,半年不到,你肯定心服口服叫我师父。”司少康笃定地对他说,眼里全是得意的笑意。
第五君当下就做了决定,从这日算起,他一定要跟死少康打满一百八十四天,比半年多一天也算他赢。
但他只打到一百八十天,就叫出了“师父”二字。
近六个月的时间里,司少康带着第五君一路向东,躲避三家围剿,向着灸我崖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个人斗智斗勇,一个想方设法要回玄陵门,另一个则要全力阻拦,把他拽去蓬莱岛东——这是两人打架的主基调,然而除此以外,小打小闹的内容特别丰富。
就比如这一天。
一大早,第五君和司少康就因为豆腐花的甜咸之争展开了新一轮打斗。
第五君被司少康在后脑勺贴了一张符,跟被上了发条似的,跟在司少康身边,出门买早饭。
司少康对早点铺老板笑着说:“老板,来两碗咸豆花。还有一屉小笼包,两只茶叶蛋。”
第五君因为被贴了符,话说不流利,只能磕绊地说:“要、要、甜……”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那老板已经哐哐两碗咸豆花打好了,连带着小笼包和茶叶蛋,利索地递给司少康。
第五君嘴巴还傻乎乎地张着,话音未落,就大势已去。
司少康掐了个诀,一拍第五君后背,第五君就又跟个木偶似的,跟着他往回走。
等进了屋,司少康小心地把他后脑勺上的符纸摘下来,没有扯到一根第五君的头发,第五君下一秒就暴起,掀了桌上的两碗咸豆花。
“你凭什么控制我?!”第五君怒吼着躲避司少康紧接着打来的符。
司少康叫道:“我要是不这样让你跟着我,等我回来你就没影了!!”
“你给我下来!”司少康拿着扇子指着第五君,“从桌上给我下来!那么脏的鞋你也敢上桌?!!”
第五君跟一下找到了气司少康的办法似的,痛快地在饭桌上又跺了两脚。
司少康只觉得鞋底的灰尘都飞到了空中,落在了那些小笼包上。
他一向洁癖,身上的白衣半点污渍没有,第五君一天不沐浴他都觉得共处一室污染了他的环境,此刻如何能忍——
司少康一道符纸打过去,端端正正贴在了第五君脑门上。
第五君一下就被定住了,直直地站在桌上,只剩下眼珠会动。
司少康哼笑一声,竖着把他从桌上挪到墙根,跟个屏风似的立在那里。
第五君只好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司少康吃早饭。
司少康挑挑拣拣,总算捡出来了几样他觉得还算干净能入口的东西,细细吃了起来。吃的时候,还故意冲着第五君吧唧嘴,还朝他哈气,全是小笼包的汤汁的味道。
“咸豆花多好吃啊……”司少康捏了个诀,地上洒了的豆腐脑瞬间消失不见。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甜豆花。”他叹了口气,嘟囔着把剩下的垃圾也给收拾了。
第五君眼睛几乎要喷火。
司少康摇着扇子,晃悠道第五君跟前。“你再敢那样蹦上桌,以后都没你的饭吃。”
第五君额头青筋暴起,司少康惊奇地瞅着他。
几秒之后,“嗷”的一声。
第五君狰狞地挣脱了司少康的符咒,吼叫着向司少康扑去。
司少康却眨了一下眼,笑嘻嘻地后退一小步。
第五君一个踉跄没扑到人,就啪唧摔在地上,摔得格外结实。
司少康悠悠在他头顶道:“衣服又脏啦,一会儿去洗干净哦~”
第五君却趴在地上不动弹。
司少康哼了一声,“你就是想诈我,等我蹲下去,你好一拳揍过来,对吧。”
第五君还是不动弹,甚至本来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司少康狐疑地走近半步,观察了第五君片刻,然后还是蹲了下来,低头去看第五君。
第五君的头扭在另一侧,柔软的黑发铺了满地,司少康轻轻抚上第五君的脑袋,却被第五君打了一下手。
司少康睁大眼睛,把扇子收起来,挪到另一侧。
他把挡住第五君脸庞的青丝拨开,发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下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
终于,有一颗圆润的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沁入发丝里,几根头发便缠在了一起。
司少康从怀里拿出来一方帕子。
“这是洗干净的。”他说,然后轻柔地按在了第五君眼睛上。
他一手捂着第五君的眼睛,另一手梳着第五君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穿过,司少康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好久,第五君终于抢过司少康的手帕,使劲地擤起了鼻涕。
他本想把水叽叽脏兮兮的手帕扔在司少康身上,最后却还是攥在手里。
第五君把脸埋在胳膊里面,闷闷地说:“我想吃甜豆花。”
司少康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拿靴子轻轻踹了踹第五君的小腿,说:
“你不早说!”
第五君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因为感觉自己哭了有些丢脸,就还是那么趴着。
司少康好笑道:“看在你都哭了的份上,我去给你买,下不为例。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把脏衣服都给洗了!多大的人了!”
司少康出门的时候,没有给第五君下定身咒,甚至也忘记了给房间下禁制。
但是第五君没有走。
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最后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来,连着司少康的手帕一起摁在了水盆里。
作者有话说:
【豆腐脑甜咸之争】
第五君:甜的!
司少康:咸的!
刘大刚:咸的!
齐释青:甜的咸的根本无所谓,小归喜欢什么我就选什么
俺大爷:甜的!
第57章 葬昔冢(九)
第五君跟司少康一路向东,有时还不得不曲折迂回,以求平安。有无数次他们就快撞上三家围剿的弟子,司少康总是给他们二人易容,预判了所有情势,化险为夷。
因此第五君无数次麻木地和那些人擦肩而过时,总有种错觉——
既然司少康能提前知道所有的事,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跟着,浑浑噩噩地过活就可以了。
可他没想到,司少康也并不是能预知所有事的。
在他跟司少康“半年内叫师父”的赌约进行到第一百七十五天的时候,他们撞上了一伙玄陵门弟子。
第五君那会儿正在一块石头上盘腿坐着,翻看司少康做的一沓假面皮。司少康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歪着脑袋瞅他:“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呢,明明能辟谷的,非得一顿不落。都给我吃穷了。”
第五君用双手使劲扯着一张假面皮,像是手擀面师傅在扯面,头不抬眼不睁地回道:“你放我走我就不吃你的了。”
司少康轻嗤一声,知道第五君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并不会轻易付诸行动了,脸上就浮起笑容来。他站在第五君身后,在他头顶上说:“想学吗?换颜易嗓之术。”
第五君不吱声,但是捧着那些假面皮,看得拔不下眼。
司少康轻笑道:“你说句好听的,叫声‘师父’,我就教你了。”
第五君:“哼。”
司少康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两人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司少康侧头去看第五君,柔软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十七岁的青年,长发乌黑簪在脑后,唇红齿白。
司少康盯着第五君的黑发,有些出神。
第五君察觉到司少康靠近,斜眼睨他,伸手把他推远。
“干嘛?”第五君没好气地问。
司少康被推开,笑嘻嘻地又凑过来,从第五君手里抽出来一张假面皮。
“我大人有大量,这换颜易嗓之术免费教你了。”
第五君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司少康。
司少康吧唧把这张假面皮扣在自己脸上,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好看着。学会了好保命。”
他们所处的位置在离开客栈向东两里地左右的一个小树林里。
第五君学得认真,细枝末节的问题也不放过,司少康讲到精妙之处时,第五君眼睛都瞪圆了,眼神里全是兴奋。
他一直是这样,学到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就会全神贯注、废寝忘食。
司少康满面含笑望着第五君,教得越发起劲。
是以半个时辰后,等司少康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佳时机。
在近十丈远的地方,有四个黑衣人分别站在四棵树后,谨慎地露出来一只眼睛,正在暗中观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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