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释青见怪不怪地点点头,开始用晚饭,颇为自然地顺手给第五君倒了茶:“你确实吃了不少,我听说你在茶楼里一整锅小鸡炖蘑菇全吃了,还配了五两米饭。”
第五君:“……”
“你喝点茶消消食吧。黑茶。”齐释青抬眼朝他笑了笑。
第五君:“……”
确实撑得厉害,遂饮茶。
偌大的千金楼里无比寂静,只能听见他们这里轻微的声响。
齐释青在对面认真用餐,第五君板板正正地坐着,也不动筷,实在是尴尬得很。
刚刚还在的玄陵弟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都消失了呢……?
第五君抬头往上瞅。千金楼一共十层,顶层是原来赌场掌柜的放他财宝的地方,现在被少主改成了杂物间;第九层有那处关押堕仙的密室,因此面积小了一半;第八层是少主和他的卧房;六七层用做客人来时的客房,现在都空着;二至五层都是玄陵弟子、包括少主一直秘密养在这里的暗卫的住处。
第五君脖子仰得都酸了,也没瞅到半个人影。“少主带的弟子真是无趣……”第五君撇撇嘴,心里嘀咕,“当真循规蹈矩,连个串门的或偷窥的都没有。”
他揉了揉脖子,低下头的时候,刚好撞进齐释青的视线里,也不知道齐释青已经看了他多久。
第五君叹了口气,肩膀松了下来,好像很疲惫,终于不得不解除一身的防备似的,道:“少主,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不必这样一直看着我。”
他是真的有些累——虽然这一天也没做什么,但从灸我崖出来到现在为止,他其实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在提防着所有人。
第五君不知道齐释青千里迢迢去蓬莱岛东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想不通齐释青是怎么找到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死了。纵使玄陵门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算到一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的所在。
齐释青好像并不是找他算账的,但也并不完全相信他的清白。少主的主意一向很硬,拿定了就不可能更改,说要把他带回玄陵门就要带回玄陵门。
所以才把他放在身边严加看守,也散了他一身功力,好堵住悠悠众口,给他一个清白的证明。
可带回玄陵门之后呢?
第五君静静地看着齐释青。
他们已经分别四年,四年的时间里,什么都变了。
如今,他是灸我崖的掌门,有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徒弟;而齐释青虽然称作玄陵少主,但实际上已是玄陵掌门,只是尚未继任。
齐释青非要把自己——虽说落魄但仍然是别派的掌门——带回玄陵门,是为了什么呢?
齐释青把筷子放下,再度微笑,已经不知是今天的第多少次。对着第五君审视的目光,齐释青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不行么?”
第五君怔住,头脑里一片空白。
或许是他多想了,或许是齐释青仍然在不经意间把他们二人当成兄弟。
第五君仓促地低下头,从小包袱里抽出自己那只黑色的手套,有点发抖地戴回左手上。他不习惯冷场,每当有接不上话的时候,总有动作填满这种尴尬的空白。
这只黑色的手套是司少康给他的,为了掩饰他那只断了灵脉的左手的不时僵硬。四年的时间里,戴着一边手套早已养成习惯,只有在易容的时候才会偶尔摘下。
齐释青的目光霎时变了。
他看得出来齐归不自在,而他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戴上这只他师父给他的手套,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他是灸我崖的人,早已与玄陵门划清界限。
齐释青攥起拳,目光移开。他还是低估了司少康在第五君心里的地位。
到底谁能给他归属感一目了然。他输得很彻底。
第五君戴着黑手套的手缓缓藏在桌下,右手覆在上面。他的左手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虽然现在他散了功,与普通人无异,但那半边断了的灵脉终究对肌体有很大的影响,兴许一辈子都无法康复。
平心静气。不要紧张。
第五君对自己说。
等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次,心跳不再激烈的时候,他抬头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的面容很平静,但是双拳攥起,能看见小臂上的青筋。
第五君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两条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的胳膊,作为对齐释青之前问题的回答,笑着说:“少主想看就看吧,我也不收费。”
千金楼里一片寂静。他的声音不大,并没有产生回声。
过了好久,就在第五君想要起身的时候,齐释青忽然说话了。
薄唇开启,话音是温柔的,却让第五君听了很伤心。
齐释青说:“我想让你陪着我,过分吗?”
如果没有四年前玳崆山上的惨案,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第五君扯了扯嘴角,笑道:“少主马上要成为玄陵掌门了,我一个破落门派的,哪配陪着玄陵掌门呢?”
就跟给自己找补似的,第五君紧接着又说:“但我也有事要查,怎么着都得跟着少主回一趟蓬莱岛西,同行这一路还要劳烦少主照顾了哈!”
齐释青敛眸听着第五君说的话,终于浑身卸力。
“你是为了查你师父的死,才同意跟我走的。”
并不是为了我。
拳头松开了,齐释青面无表情地望着第五君,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第五君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一个劲往下沉。
他为什么跟齐释青走?
其实原因很复杂。
司少康的死,与玳崆山上玄陵门众人的死,都是堕仙的杀债。这两桩惨案,第五君没有一件能理清,每日每夜都压在心口。
当然是为了查清这些真相。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想查清真相。
两年前他也付诸过行动。他不顾司少康的反对,偷着跑去蓬莱岛西,却搭上了师父的一条命。
司少康的死太过沉重,而那杀手腰间的黑色罗盘成为了一道信任的鸿沟。自那以后,第五君便放弃了查清事情的真相、抑或是洗刷自己的冤屈。
可齐释青找去了灸我崖。
时隔四年,不知他是死是活,不知他是否真的是欺师灭祖的叛徒,从蓬莱岛西找到了蓬莱岛极东。
第五君望着齐释青的眼睛,那双深沉的眸子如同漩涡,容易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少主在意他的清白。
少主说会保护他。
给他好吃的。
对他很好。
第五君找了无数的理由,试图合理化自己半俘虏性质的跟随齐释青一路西行的举动。
却很难过地意识到,他的确想要查明师父的死,也想查明玳崆山上的血案,可压倒性的原因却是……
他想呆在少主身边,所以才跟着来了。
齐释青见第五君久久不回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活着的终究不如死了的。
尤其还是舍命救了他的师父与恩人。
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齐释青不再纠缠,站起身,对第五君说:“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少主有大动作!
第160章 悸动(四)
第五君走上楼梯的时候,还以为齐释青会一路把他送进屋子、亲眼看他关好门才算完。但齐释青就这么背对他坐在大厅里,守着一桌的残羹冷炙,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
于是第五君咬了下嘴唇,转身上楼了,一直到八层,进了少主卧房对面的客房并发现里面一切如常,这才心情复杂地慢慢合上房门。
他刚静下心来,脑海里就传来他远在蓬莱岛东的小徒弟刘大刚的声音:“师父师父!”
——第五君从灸我崖离开前给刘大刚留了一张传音符,只要画符人灵脉仍在,不管化不化功,都能听到对方给他说的话。
听到小徒弟的声音,第五君心头的阴霾散了些,他把背上的小包袱取下放在案上,拆开来。
“师父,你已经整整两周没有给我写信了!”
第五君掏出包袱里的银弹弓,这是今天闲逛时买的。一群十来岁的小男孩看着一摊子的漂亮弹弓都拔不动腿,第五君当时就决定要给大刚买一个。掏钱买下来的时候,那群孩子羡慕坏了。
第五君摩挲着弹弓的把手,哼笑道:“前天刚写的信,还没收到而已,这小子脾气真急。”然后继续笑眯眯地听刘大刚叨叨。
“师父,经过我这几个月的不懈努力,咱们进账很多的!我攒下来钱,等你回来花呀!”
第五君嘴角咧得更大了些,心头软绵绵。
他从包袱里又掏出来一个竹匣子,厚实的竹板、严丝合缝的小抽屉,细细长长,是用来放毛笔的,非常适合外出看诊的时候随身携带。也是给大刚买的。
“哦师父,还有两件事,我最近看了一个痨病的罕见病例……”
第五君认真听着,在桌上铺好纸,随手写了个药方,又写了该针灸哪几个穴位,如何下针,等等。
听着大刚在传音符那一头无比严谨地讲着自己的想法,第五君笑得越发欣慰。大刚想到的治疗方案大体都是对的,只是因为病例太过罕见、病人太过虚弱才不敢实行。第五君给的建议也只是给小徒弟吃个定心丸,把他的诊疗方案优化一下罢了。
明明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小不点,却已经是蓬莱岛东百姓心里靠谱的小神医、小道长了!
我徒弟!
第五君美得不得了,拿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很快,一只潦草的小狗就跃然纸上。
传音符那头的刘大刚说完了一件要事,又说到了另一件:“第二件事,师父,我想休假!”
第五君毛笔一顿,“……?”
他这才离开灸我崖几个月,大刚就心生怠惰了?刚刚表扬完他!
大抵是能猜到师父不同意似的,那头的大刚心虚地沉默了一小阵。
第五君:“……”
紧接着,刘大刚还没变的童声快速而欢快地说:“师父要给我写信哦!我等着师父的信哦!师父晚安——!”
然后就没声了。
“……”第五君带着无语的笑容拉开椅子,正儿八经开始给他的小徒弟写信。
夜深了。夜市的商贩摊铺陆陆续续收摊回家,熙熙攘攘的银珠村彻底静了下来。
几年前的千金楼曾是银珠村的销金窟、不眠地,而现在,入了夜依旧宾客如云的地方,只剩下了暖莺阁——当年的卖笑姑娘小甜甜,如今竟成为了老鸨。
“日子一眨眼就过了。人生真短暂。”第五君趴在窗边,静静地望着银珠村的夜景。在八层的高度,只能听见夏夜的风声,第五君伸出手想要触碰炙热的空气,却在伸直胳膊时,碰到了一层泛着金光的屏障。
“……”第五君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并有些心虚地看向门的位置。老天作证,他可不是想溜出去啊!谁能想着整栋千金楼外都有一层屏障啊!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也没有动静。第五君就又趴回窗台,轻轻叹了口气。
那层屏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第五君把下巴藏进臂弯,只留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向着虚空的屏障眨巴。
刚刚,他的手其实穿过去了。
“这说明……”第五君在心里说,“玄陵门的屏障还是认我的。”
就像突然有点害羞似的,第五君把脸往臂弯里又埋了埋,这回只露出额发,在晚风中微微飘摇。
这屏障不是防他的。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兴许只是拜他脖子上那块亲传玉佩所赐,并不是玄陵门真的还把他当自己人——毕竟四年前玳崆山上玄陵门的灭门之仇还算在他的头上——但只是一点微薄的“少主没在提防我”的想法,就让第五君心跳砰砰。
不过很快,第五君就轻笑起来。“说什么提防不提防……”
他颇为潇洒地走回屋里,将今日在药铺买的药材拿了出来。
以防万一,他要配一副化功丸的解药。
第五君在长案上摆出来制药的一溜器具,把要捣的第一味药丢在了臼子里。
轻轻、规律的捣药声响起。第五君小臂熟练地上下,闷热的夜晚,不一会儿就出了汗。
“我在折腾个什么劲啊……”第五君叹着气,力度却依然控制得当、又匀又轻。
其实第五君本来没想着要吃下化功丸的,从在灸我崖的时候就没吃,靠着已经断了灵脉的左手瞒天过海、声称已经化功,一直坚持到了两天前。
两天前,他甩掉了少言和云城,悄悄出了银珠村去给司少康扫墓。
回来的时候,他料到齐释青可能会生气罚他,但却没想到对他的惩罚是——罚去跟少主睡一个屋。
那天晚上,为了睡一个好觉,不用担心自己未化功的真相被察觉,他服下了化功丸。
“我……”第五君把药粉盛出来,放了另一味药进去,“唉……”
今日在茶楼坐了一天,第五君总算想明白了。
他只是太喜欢齐释青了,所以才会这么蠢。
他是为了能一直没有后顾之忧地跟少主睡一个屋子,才服下的化功丸。
想到刚刚在楼下跟少主的谈话,第五君心里五味陈杂,视线里甚至有雾气侵蚀,很快就落了一滴。幸好他及时偏头,才没有把好不容易捣好的药毁了。
每当第五君自以为把心绪都料理好的时候,只需要跟齐释青相处片刻,就马上被打回原形。
他一直都喜欢少主。从小时候就喜欢了,一直喜欢到现在。
他也一直都想要呆在少主身边,哪怕玳崆山之后他被当成叛徒,还被玄陵门悬赏了项上人头,他也拼尽全力想要回玄陵门解释清楚。
两年前,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代价太惨重,往后再不敢妄想重逢的场景。
第五君把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出来,平日里一向很稳的手却有些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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