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村长没能把话说出来,傍晚时分,天际卷起一道狂云,下起倾盆大雨。
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补洞的补洞,回家的回家,只等第二天收拾残局。
然而到了深夜,只听‘轰隆’一声响,木柱倒塌的声音震醒整个秋水村的人。最先探头的是村长,他看到伫立几十年的村口轰然倒塌,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下一秒,他夺门而出,高声挥臂:“发水了!发水了!快跑——!”
·
秋水村背靠高山,一条小溪从山脊蜿蜒而下,天气好时能捉到不少野味冲击。
可一旦发大水,将是不可磨灭的灾难。
村民不是第一次碰到洪涝,早在山顶划了一处空地用作避难。
如今所有人都挤在方禹之间,神情凝重、脸色阴沉,沉寂的环境中,只听得到赵凌的声音喋喋不休。
“再厚一些,棉布不够吗?”
“怎么是湿的?真是废物!”
“你的手太脏了,想办法弄干净。”
“离我远一些,我不喜欢旁人靠得太近。”
他正指使内侍铺软榻。所有人都狼狈不堪,满身淤泥和污水,他却浑身干燥,不见一点水渍。
倒不是赵凌讲究,刚到山顶时,他比谁都狼狈。只是逃命上山还带了家什物件,避着人就换了衣服。
有个妇人冷眼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个内侍为了带你这些东西被洪水卷走至今下落不明,你毫无愧疚便罢了,还有心思弄这些东西,你究竟有没有心肝?”
秋水村远离京城,自由散漫惯了。对他们来说,恩情大过天,什么官职头衔都抵不过‘对你有恩’。
这也是这段时间村民能够容忍赵凌的原因。
但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赵凌并不是几年前的面具男子,于是仅存的优待也荡然无存。
太子沉着脸回头,脸上的厌恶和不耐一览无遗。
他本来就看不上江南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南下也是被迫为之。如今跟这帮刁民困在山顶,他心中的负面情绪彻底爆发,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和善。
“我贵为太子,他们为我而死乃天经地义。”赵凌冷笑,“别说这些没有根的东西,哪怕是你们,只要我想,你们随时要为我去死。”
替他铺床的内侍顿了顿手,谁也没看到藏在黑暗中的表情。
周围的村民瞬间瞪大了眼珠。他们活了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话。
妇人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你......”
她的话没说完,一直冒雨站在崖边观察的江渔忽然开口:“泥石流过来了!”
在场只有宋长安听懂他的意思,当机立断:“走!”
赵凌的床榻还没铺好,独角戏也没演够,颇有种被扫面子的不悦感,说:“这里地势这么高,水涨不过来的,表哥还是少操心.......”
话音未落,一道汹涌的浪潮呼啸而来,与此同时响起树枝断裂的巨响。
大家往那一望,只见涛涛黄水裹挟着石块、木头、树枝翻涌前进,眼看就要漫过这块空地。
江渔拖着一块巨大的浮木,冲他们喊道:“过来,抓着!”
村民们露出惊恐的神情,对视一眼,纷纷冲了过去。
满天黄泥下,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但一块浮木载不了整个村落的人,当黄水漫过空地,浮木迅速下沉。
“不行!太重了!人太多了!”
“快!快把身上的东西扔了!”
村民们慌乱不已,开始摸索身上的重物抛向水里。然而杯水车薪,浮木下降的趋势仍然明显。
要下去一个人。
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冒出这个想法。
我下去吧。
村长暗自做出决定,刚要松手,一声惨叫惊起。只听‘扑通’一声,不断下沉的浮木骤然稳定,一道黑色的身影落入涛涛黄河中。
大家定睛一看,赵凌把随身的内侍踹下浮木,又抓起一个老人准备往下扔。
“你做什么!”
“放开他!”
“那是我们的族老!”
赵凌冷笑:“你们以为稳定了浮木就万事大吉吗!别太天真了!重量自然越轻越好,我的内侍已经牺牲,你们秋水村也得下去一个人.....啊!”
一个壮硕的村民抓起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拳,把老人护在身后。
这拳打得赵凌眼冒金光,差点没稳住摔下去。他盯着乌青,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珠:“放肆!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堂堂七尺男儿,竟让老人替你送死,实在可耻!”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天王老子也得受这一拳!”
“你......!”
“别吵了。”宋长安淡淡的望了赵凌一眼,“谁也不用下去。”
赵凌刚想骂他虚伪,却看到刚才被他踹下去的内侍正死死抓着宋长安递去的木棍,浮木猛然下沉好几寸却没有翻倒。
江渔看到宋长安搭在浮木的手溢出淡淡金光,正是这抹金光托住浮木。但赵凌看不到,他只觉得浮木将倾,所有人都得玩完!
赵凌怒吼:“现在还做什么好人!不过一个内侍,死了就死了!你想让所有人替他陪葬吗!”
宋长安没理他,拉着内侍上浮木。
那内侍神情恍惚,忽然止不住的落泪。他知道伺候太子容易惹来杀生之祸,要不是为了家中病重的老母,哪愿意接替‘病故’的师父到太子屋里当差?
他已经足够小心,但身怀太子的惊天秘密,再如何谨慎也免不了做第一个被下刀的人。
浮木多了一个人,村民紧张的一动不动。浮木摇摇晃晃,随时要倒却还是没倒。
赵凌不知道宋长安的神力托着浮木,只觉得对方不顾大局、妇人之仁,在生死危机中,这种人最是拖累......
思及此处,赵凌眼底闪过一丝阴郁,缓缓伸手......
把他推下去,再把内侍推下去,这样浮木少两人......
“你想做什么。”江渔冷冷的看向赵凌。
赵凌猛地缩回手,五官乱飞,看起来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江渔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看了看宋长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脸色沉了下来,冷声说:“你竟敢.......”
赵凌心虚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回敬道:“我要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你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的庶子,还想训斥当朝太子不成?”
这句话的目的是提醒江渔注意身份,没想到江渔丝毫不怵,冷笑了一瞬,意味深长的开口:“当朝太子?”
赵凌顿了一下,对他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秋水村的恶民便罢了,他们没读过书,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多么繁华,更不知道太子在大禹多么尊贵。可江渔好歹也是五品尚书的庶子,该懂的不该懂的都知道了,怎么也如此不敬?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更不敬的话还在后头。
只见江渔极轻的压了压眼角,继续说:“......很快就不是了。”
赵凌:“?”
·
这一夜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多亏宋长安的神力,浮木颤巍巍的摇晃,竟真的撑到了天明。
雨停了,洪水也退了。村民各回各家,该修缮毁坏的房屋了。
临别前,那个被他们救下的内侍私下找到江渔和宋长安,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半块玉玲珑。
这便是太子的惊天秘密。
江渔捏着玉玲珑,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另外,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内侍露出迷茫的表情。
第77章 禹代(18)
江南的事宜传回京城, 太子赵凌成了满城的笑柄。
“听说了吗,那戴着半块面具的男子不是太子,而是瑞安世子。”
“这真是......太子殿下......这真是.....”
“我还为太子殿下点了长明灯, 没想到当年救济我家的是世子,这样一来, 岂不是恩情没还又花了银子?”
“你这么说还提醒我了, 我得赶紧去寺庙为世子点灯。”
“对对对,快去, 这才是真正的恩人呢......”
几乎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能听到类似的对话。其中当然有江渔推波助澜的作用,更多还是面具男子的名声太大。
面具男子第一次出现是在一场瘟疫中, 大半村民死于疫疾, 剩下的孩童、妇人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等死亡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下。
他的出现为村落带来生机, 不知怎么的, 经他烹煮的药膳, 药效都会特别好。不过半月, 这场肆虐半年之久的瘟疫竟奇迹般消退了。
从此不论何处有灾情、何处有战争、何处有瘟疫, 都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像下凡历劫的神明, 处处带来绝处逢生的希望。
......由此可见,宋长安在百姓中的地位多么不同凡响。
而太子占着‘面具男子’的身份受人敬仰多年, 暴露后的反噬不可估量。
且不论太子如何躲在屋里摔杯砸碗, 也不论京城乃至其他地区的百姓如何议论纷纷, 处于话题中心的宋长安正坐在自家的后院里,和江渔钓鱼。
是的, 钓鱼。
宋长安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吊杆, 仿照现代制作工艺纯手工打造, 让江渔颇有种穿梭时空的既视感。
他们坐在围栏边, 看鱼儿在钓钩周围欢快的摆尾,却没有一条下嘴咬钩。
两人也不心急,宋长安一如既往的温和,江渔则一副‘爱谁谁’的模样,就差一副拽得没边的墨镜了。
而江月,则是两人的极端。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裙,头发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髻,面容倾城美丽,比在江家时不知红润了多少。
此刻这张美丽的面孔露出了焦虑的神情,不断在江渔身后走来走去。
江渔好几次要钓上来的鱼都被她的脚步声吓跑,没忍住叹了口气,问:“你走什么。”
江月猛地顿住,望向他,开口:“你们可真把我吓一跳,当年小皇子之死闹得满城风雨,官家好不容易才愿意放下往事。你们倒好,带着太子的内侍指认太子......嫌命长啦?”
宋长安眼神不动,却笑了一声。
江渔换了只手拿鱼竿,另一只手端起茶盏抿一口,木着脸说:“我傻吗?”
江月没听明白:“?”
江渔:“我当然不会直接带人找管家,这跟挂着牌子说‘我是出气筒’有什么区别。”
江月忙不迭的点头,又问:“那你们带人回来做什么?”
“赵凌中庸,原本在朝中就颇有微词。”江渔抬眸望向江月,“他靠冒充‘面具男子’赢得百姓的拥护,这些民心便是他唯一的底牌。可惜现在......”
他顿了顿,微微吊着眉梢,看起来十分不屑:“现在,他从圣贤成了偷别人东西的过街老鼠,身份比浮萍还要漂浮不定。我只需要给朝中非太子党的势力送个把柄,自会有人拉他下台。”
江月被江渔如此不敬的态度弄懵了,瞪大着眼珠,说:“官家子嗣稀薄,只有这么太子这么一个适龄的皇子。若是他下台了,将来谁能继承皇位?”
这也是太子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面具男子的身份全城百姓不知,时刻监视瑞安王的暗卫却知道的一清二楚。皇帝没有当面揭穿他的谎言,怕的就是赵凌失去民心。
江渔:“放心,会有别人代替他。”
江月愣了一下,下意识问:“谁啊.......”
‘哗啦啦!’
鱼尾拍打水花的声音传来,江渔和江月不约而同的望了过去,宋长安钓到今天第一条鱼。
他偏头冲两人笑了一下,说:“我钓到了。”
·
后续的事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官家还活着的子嗣共有10个,除去没有继承权的公主不谈,唯二有资格登基的两个皇子,一个是赵凌,另一个是不足两岁的幼子赵毅。
但赵凌的性格和能力颇受朝堂大臣诟病,性子温和的还好,脾气火爆能力强的老臣就差没指着他鼻子骂‘废物’了。
太子只是表面窝囊,内里的自傲、目下无尘比苍穹都大。他暗暗记下那些对他冷嘲热讽的人,在朝堂勾结党羽,排斥一切对他有异议的人。
被排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敢当着本人的面骂街的,能有几个好惹?
他们自成一派,宁愿拥护个还在喝奶的小皇子也不愿顺着太子。
这可把太子气坏了,他们的做法岂不是把‘你连黄齿小儿都不如’写在脸上?于是各种明争暗斗,各种搅屎使绊.....
久而久之,两大阵营还真形成了。
江渔便是把内侍和玉佩交给了三皇子党的领头人,当朝宰相。
宰相算计来算计去,还是觉得当众揭开赵凌的面目比较划算——满朝文武看着呢,还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成?
至于官家.....
官家这些年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分明也很不喜赵凌。
如今他没了‘面具男子’的光环,没了百信奉为神明的敬仰,想舒舒服服的坐在太子之位?
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宰相想的很好,策划的也很好,谁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都排演好了。唯独遗漏的,便是官家的年龄。
他太老了。
老得连话都说不太清。
他一辈子都在担心别人谋权篡位,无数个日日夜夜抱着银色弯刀入睡,晚年得了一堆毛病,早已受不了太大刺激。
当他听到赵琰之死有了结果,又知道害人者是亲手碰上太子之位的赵凌时,他两眼一黑,当朝昏了过去。
这天晚上,整个京城彻夜未眠。
江渔和宋长安坐在床榻,两人皆穿着一身白衣,静静望着窗外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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