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路灯旁站着一个人,灯光打在他头顶,头顶的头发丝被光染得金灿灿的,黑色风衣、黑色长裤,衬得他身形修长笔直,林重侧着头看他,身体掩在墙体后面。
陈路生也在看他。
就这样干巴巴地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了困意。
关窗户,关灯。
他躺床上睡觉了。
陈路生在楼下守了一夜,林重知道。
他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往下看了眼,看见陈路生了,早上他也看到了。
下午出门,林重下楼去车棚,陈路生提出要送他。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头发潦草、衣服破烂的陈路生,“你应该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一张好脸好身材都被糟蹋了。
他说完骑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路生像条被主人抛弃的狗,遥遥望着主人走远,喉咙里似乎要发出委屈的咕噜声。
第19章
陈路生没带这边房子的钥匙,助理也没过来,他自己找了家酒店暂时住下,好好洗了个澡,买了几身新衣服。
他洗了好几遍,沐浴露的味儿快把他腌透了,洗好换衣服,重新戴上手表,简单吹了个头发,露出额头。
在镜子前照了照,他满意地拿起手机,给林重发了条短信过去。
——我洗干净了。
他等了半天林重的回信,没等到。
于是他直接跑去了林重家,家里没人,林重没回来。
转眼就到了晚上。
眼看外面天渐渐黑了,下起了雨,他心里那一丝掩藏的心悸又开始作乱了。
他慌得坐不住,站起来在楼道里踱步,腿脚一阵阵发麻,不动就要僵住一样,手机被拿起又撂下,他怕林重嫌他烦,又怕林重出事。
反复几次后,他终于拨打了林重的电话。
嘟嘟嘟的声响,像擂鼓敲击着他的心脏。
直到手机里传出一声:“喂。”
他一颗心落回实处。
耳边雨声萦绕,不知是外面传来的,还是手机里传来的。
“你还在外面?”陈路生说话小心翼翼的。
“嗯。”
伴随着,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带起积水的迸溅,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马上快到家了。”林重的声音沉闷闷的。
陈路生走到楼道口前,往外张望,“到哪了?我去接你。”
林重不说话了,雨声滴滴答答,把这沉默拉得漫长。
“小山。”陈路生轻唤。
“左边。”林重说完便挂了电话。
陈路生闻声扭过头,楼前面是一大片车棚,中间一条宽道,朝左边看去,是一条从车棚边缘拐出来的小路。
鹅卵石被雨水浸得光滑,林重站在路口,全身湿透,眉眼被打湿,湿漉漉地看着他。
陈路生连忙跑过去,脱了外套,披在林重身上,宽松的衣服拢住林重削瘦的肩头。
林重看着他,拽住他胸前的衣服:“陈路生,你还缺情人吗?”
陈路生感觉自己呼吸一滞,一瞬间的心脏抽痛强行榨干了他半边身体的血液,雨声骤然变大,他用尽了力气才抬起手,抹去林重脸上的水痕。
指腹摸到一丝温热。
他猛地将林重抱在怀里,“别哭。”
林重的身体好冷,脸和手也好冷,陈路生不停地用手给他暖,却不见回温。
两人躲在楼道里,林重不愿回家,陈路生便叫了辆车,带林重去了酒店。
相继冲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
林重格外乖,坐在沙发上,任陈路生拨弄他的头发,吹风机的热风呼啸,陈路生的手不经意拂过林重额头的疤。
陈路生关了吹风机,勾着林重的下巴,轻吻林重的额头,细密的吻落下,一直覆到额角。
“陈路生。”
林重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陈路生温柔应着:“嗯。”
“五百万,你就当买下我,我以后就是你的了。”林重说。
“为什么是五百万?”
意外险的保险金加起来也是五百万。
“我妈说,工作了,每年至少赚十万,干四十年就是四百万,然后再加上退休金,差不多养一个小山,就可以收获五百万。”林重的嗓音很沉,“不,是应该收获五百万。”
陈路生抱住林重:“小山千金难买。”
林重却不吃他这一套,伸手要:“五百万。”
陈路生坐到林重身旁,掏出钱包,塞给林重,林重拉开钱包的拉锁,里面很多张卡,他挑挑拣拣:“哪张卡钱够?”
“哪一张都够。”陈路生说。
林重随便抽了张,银行卡在他手指间翻转了一圈,他莫名笑了,笑声听得陈路生心疼。
林重倾身,头靠上陈路生的肩膀,“帮我绑定上。”
陈路生拿过卡和林重的手机,低头操作,林重一颗颗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陈路生弄完,抬眸时,林重已把衣服扣子全解开了,胸膛裸露,陈路生不禁愣住,林重拿走陈路生手里的卡和手机,扔到一边。
他跪在沙发上,朝陈路生爬过去,拉过他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做吗?”他问。
手掌在林重胸前摩挲,搓揉,陈路生咽了咽口水,一把将林重搂进怀里,托着林重的腰和臀,将人抱起来,朝房间走。
两人身体交叠着,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陈路生一手揉搓着林重的后腰,头伏在林重肩窝,吻林重的脖颈和锁骨。
林重闭着眼,努力不去感受皮肤上传来的湿热。
想象自己是具死尸就好,他想。
鼻尖忽的嗅到香味,那香味不浓,却引得林重胃里一阵翻滚,林重大口喘了几口气,告诉自己,没有香味,只有沐浴露的味道。
可没有用,胃里一阵阵搅痛,他没忍住,推开陈路生:“你去洗澡。”
陈路生一脸莫名,他才刚洗过啊。
“你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林重快吐了。
“那是沐浴露的味道。”陈路生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林重连连往后退,直退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风和雨一起卷进来,湿了一片窗沿。
恶心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不少,但胃痛愈演愈烈了,林重捂着胃,蹲下身,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我去洗澡。”陈路生很小声道。
他说着进了浴室,这回没用沐浴露,只用清水冲了下身体,冲完出来,都没吹头发。
林重还蹲在那里,他走过去,想扶起林重,手刚伸出去,林重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他慌忙跟过去。
林重趴在马桶上,吐得厉害。
陈路生伸手给他顺背,拿纸帮他擦嘴,林重胃疼得腰直不起来,弓的像只虾,窝进陈路生怀里,流了一脑门的汗。
陈路生按了下冲水按钮,呕吐物被冲走,随后他抱起林重回床上。
他叫了酒店服务,让前台送胃药来,胃药很快送了过来,他接过药,关上门,转头又去倒了杯温水。
他拿着水和药走进卧室,扶起林重,喂林重吃了药。
林重疼得人都没力气了,陈路生钻进被窝抱他,他跟个破布娃娃似的,没个反应。
第20章
陈路生的手掌热,按在林重胃上,轻轻揉,许是陈路生揉得,也许是药起效了,林重感觉没那么疼了。
“小山,”陈路生的气息滚烫又湿润,全喷在了林重耳后“我没有和别人做过。”
他又道:“没有女人的香水味的。”
林重恍然想起,他邮给陈路生的手机里好像发过一条说见到了陈路生情人的消息。
对,他闻到的那股香水味,是那个女人身上的,她经常去逛他打工的那个商场,他为她服务过很多次,从她身上闻到过,而他也在陈路生身上闻到过几次。
“我是干净的,你别嫌弃我。”陈路生用力搂紧林重,声音里透着卑微。
林重只感觉疲惫,不想说话。
沉默着,他渐渐睡着了。
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敏感,林重眼睛紧闭,睫毛颤动,手向下伸了下去。
他抓住陈路生的头发,缓缓睁开眼。
陈路生从被子里冒出头来,问他:“舒服吗?”
林重挺舒服的。
于是他的手胡乱揉了揉陈路生的头,像对待一条冲他摇尾巴的狗一样。
“以后我都这么伺候你好不好?像以前你伺候我一样。”陈路生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林重冷笑:“能一样吗?”
陈路生猛然心头酸涩,涩得他舌头根发麻,舌头不听使唤一样,什么话也吐不出来。
林重又问了一遍:“陈路生,我问你呢,能一样吗?”
明明他什么动作也没有,陈路生却感觉他像在指着自己的心口,质问他,指尖戳得他心口疼。
“我伺候你,是你甩我脸上两千块钱,我从地上把钱捡起来,然后跪下。”
林重,你真的够贱的。
林重在心里说,为了两千块钱,尊严都不要了,果真廉价啊。
漆黑的夜掩藏了一切,他们看不到彼此眼底的汹涌,林重在心里千千万万遍唾弃自己。
最后他想,更贱的是,他还不肯承认。
赵景川甩他脸上两百万逼他下跪的时候,他怎么就不跪了呢,怎么就骨头突然硬了呢。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你真的不需要一次次地来提醒我,我他妈那时候有多贱。”
他说着坐起身,要下床。
“对不起。”陈路生慌乱地抱住林重,心里割肉般的疼,一遍遍道歉,“小山,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声音哽咽:“我以后弥补你,爱你,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
林重讥讽:“……我、们?好好的?”
“不,你好好的就好,你好好的,好好活着。”陈路生搂紧林重,下巴搭上林重肩膀。
林重不可遏制地想笑,“哈哈哈我好好的哈哈……”
他笑了好一阵,笑得陈路生心慌。
最后似乎是笑累了,他渐渐收了笑,扯开陈路生,冷眼看着他。
“你的爱很了不起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这么惨是因为不被你爱啊?没有得到你的爱,我的人生所以被毁了是吗?所以你妄想用你的狗屁爱来拯救我,有了你的爱,我就能不要死要活,好好的了是吗?”
“什么他妈狗屁,你算什么东西。”林重扯着陈路生的衣服,把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开。
林重下床离开,进了另一间房间,砰的一声,他狠狠关上了另一间房间的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眼睛一时还没适应黑暗,看不清东西,往前走了几步,腿撞上了床沿,他顺势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头一闷起来,门外传来的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也听得不真切了。
脑海里空白了一瞬,随即又浮现出太多东西:
——他跟周博道歉,周博直盯着他,问他,你就这样放弃了吗,他嘴唇张张合合几次,才出声:“是,我想放弃了。”
周博红着眼又问他,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他是能眼睁睁看着他哥等死,还是能看着他爸妈跪着跟别人借钱?
他都不能,所以他把理想和抱负都丢进了生活的无底洞里,他背叛了周博。
——他在病房里待了三个多月,走出医院后已失去了好不容易抢到的工作机会,他又和父母闹翻了,只能腿瘸得拄着拐杖,出去流浪。
之后频频面试失败,他找不到工作,为了一口饭当了三个月的后厨帮工。
有段时间没吃的没地方住,流落街头,他没出息地捡起了突然砸到头上的施舍的钢镚。
后来他舅舅打来电话,说父母为他辛苦求来了工作,他竟为父母那满篇谎言感动到哭泣不止,用仅剩的钱买了火车票回家,回去很久后才知那工作是他的恩师四处送礼为他求来的,可那时恩师已经去世,他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能跟她说。
——最疼爱他的舅舅死前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你母亲太苦,你要好好孝顺她,别跟她置气。
他点不下那个头,也没说不。
拉着他的手渐渐脱力,舅舅还是反反复复的那一句话,气息越来越弱,直到咽气,不甘地睁着眼睛。
他至今仍在后悔,没能让他舅舅安心地走。
——跳河自杀的前一天晚上,他趁所有人熟睡以后爬了起来,下楼推过林瑞的房门,想最后好好看一眼他哥。
可是,他没推开,林瑞的房门锁了。
林瑞不会锁门,但他爸妈会。
应该是提防他发疯伤害他哥吧,他想。
还有收拾出来卖掉的满箱的奖状和奖杯,偶然听到的他父亲说他已经没用了的话,永远过不了的体检的那一关,逃脱不了的病痛和噩梦,挪到最后面的相片,母亲骂他要死死远点……太多太多了。
脸埋进枕头,空气瞬间好像变得稀薄了,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林重不由呼吸加重。
什么他妈好好的,他心里冷笑。
他的人生里可没有一样是好的。
而口口声声让他好好的人,也是他人生里那一堆烂事里的其中一件。
枕头里留有洗衣液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他整个人趴在床上,床垫柔软,像一张捕人的网,而他陷进了网里。
第21章
房间外,灯光在两个房间中间的小厅里划分出领域。
陈路生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他眼中的世界在不断扭曲变形,墙壁上长出了眼睛,红色的骇人瞳孔直盯着他,从地板上长出了带着倒刺的藤蔓,缠上他的脚踝,沿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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