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地点,正是在人来人往的戒律堂的正殿上。
墙倒众人推,只能说沈宁过去在门派内的名声实在算不上好。
曾经嚣张跋扈的恶人沦落到如此境地,倒也吸引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只等着“恶有恶报”最终实现的那一天。
此时阙星澜也混杂在这群围观看热闹的人之间。
因为过去堪称是人尽皆知的他和沈宁之间的糟糕关系,在来到戒律堂的正殿上后,当他的存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后,阙星澜甚至还被其他好心的看客笑着推让到了人群最前面。
“来啊,阙师兄,这里看得最清楚。”
“我就知道,以沈宁那糟糕的脾性,走到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
“看到沈宁落到这般境地,阙师兄你看了也一定会觉得开心吧。”
周围便是细碎的笑闹声,所有人都觉得阙星澜在亲眼看到这一幕后一定会觉得开心。说得更过分些,甚至还有人直白地说出了类似于“恭喜”的词眼。
没人知道此时阙星澜对沈宁未来命运的担忧,就好比他过去同样无人能得知的痛苦。
阙星澜看着被人群围在正中的沈宁。
此时沈宁被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和议论囚困在人群之中,就好像一只被强行锁在笼中的飞鸟,但他的模样看着却是冷静得过分,真要说起来,甚至看着比周围在场的其他人更像是个冷酷的审判者。
只是那份冷酷之下似乎还在隐隐压抑着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围越演越烈的议论声最终还是吵到了沈宁的耳朵,阙星澜看着沈宁抬眼,极具压力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阙星澜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和沈宁短暂地对上了视线,并在此时终于窥见了那副冷酷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是傲慢。
是被困在囚笼之中仍俯瞰众生的傲慢。
以至于当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时,从容的模样看着都像是一位王者在静默中与整个世界对立。那紧缚住他手腕的捆仙绳,都像是一捧被拥簇者献上的鲜花。
于是在无声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的嘈杂声好似当真被压下了一点。
没有更多给阙星澜感慨叹息的时间,对沈宁的审判很快开始。
“肃静!”掌门威严地喊了一声,在术法的作用下,他的声音平等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修士耳边,周围很快就跟着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凝神听着掌门的话,不敢用自己的絮语去挑战高阶修士的神识。
横跨大半个大殿,掌门看向沈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他曾经就觉得沈宁的性子有些出格,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矫正,没过几天居然就直接等到了沈宁闯下大祸的消息。
掌门出声询问道:“沈宁,你和魔修有所联系,这事你可确定?”
冲着此时就在边上旁观的沈容的面子,在这最开始,掌门问的倒也不显得太刁钻。
沈宁没有反驳:“确实,我的确是和那个魔修卧底有那么一点联系。”
张虎现在还被关在戒律堂的监牢中,他也不会在这种明显的地方上撒谎。
毕竟这毫无意义。
他甚至勉强能算作是一个真诚的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沈宁都不会撒谎。
毕竟,以他的理性来说,在这种处于被审判的弱势情况下,他绝对不可能会把这些稀罕少见的机会全用在这拙劣到无法演示的谎言上,以至于拉低他话语的可信度,导致最后因为这点细节上的小问题出现差池。
沈宁这话一说,周围瞬间响起了一阵激动的喧哗声——
“沈宁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他怎么敢这么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直接应下来的?!”
“到了这时候还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难道到了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么,就是门派长老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庇护他了!”
大抵所有罪人都该跪在地上埋头痛哭、涕泗横流才对,这样周围所有围观的人才能从这份狼狈中感到心满意足,并最终在对方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愧疚言语中,进行类似于马后炮的批判。
沈宁在这其中显然就是个异类,一时竟显得与这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而沈容此时就站在掌门身后几步的位置,他看着被所有人议论的沈宁,神情中带着悲恸。
“为什么呢?为什么阿宁一定要和那些魔修扯上关系呢?一定是阙星澜,一定是阙星澜那混账惹得阿宁不喜,这才在着急之下犯下了错事。”沈容看着很是激动。
大概是提前得知了审问张虎的结果,就像是原本安排的那样,他很快默认了沈宁身上的罪过,并将这份痛苦转化为憎恨,加倍砸到了阙星澜头上。
掌门见状只得再喊几声,再度维持此时场上的纪律:“肃静!肃静!”
“从那位魔修口中,我得知了你竟是为了对同门——阙星澜下手,这才和魔修有了联系,此事当真?”
听到这事居然还额外牵扯到了另一个同门,人群更是激愤,更是有类似“没想到沈宁嫉妒阙师兄的事居然是真的”的话不可置信地响起。
好像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阙星澜看着这一幕,无声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想起了之前沈宁和他说的那句话——“有些罪恶,注定只能用更深邃、更极致的罪恶才能将其尽数覆盖。”
用恶来覆盖恶。
沈宁确实做到了。
可罪恶又如何能覆盖取代反派本身的命运呢?
怕是他的这位师兄今天也注定要折在这里了。
阙星澜有些失望地想,只可惜他在这之前到底还是没尝试过死在沈宁剑下,以至于此时都开始跟着有些失落。
是不是没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
阙星澜这么想着,然而就在此时,沈宁凌厉的声音就像是一柄利剑一样,即便没有术法作用,但依旧还是直直地刺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沈宁:“我确实和那个魔修有点关系,但你要说我是为了对阙星澜下手,这才主动找上的对方?这就不至于了吧。”
“这么好用听话的一个同门,他要真死了,说不定我反而会觉得有些麻烦。”
掌门皱眉逼问:“但在最开始,那个魔修一直都在说,你私底下对他的说法,就是因为嫉妒从而生出不满,想要强取阙星澜的性命。”供词不可能有问题,这是他们最终来回问了好几遍的结果。
不过居然说得这么清楚,显然是张虎自知自己没有活路,于是想要拽着他一起下水,用堪称坦荡的态度说明了他们交谈间的所有细节。
只是……魔修有魔修的说法,作为明面上的正道修士,他自然也能有一份专属于自己的说辞。
沈宁早早就等着这一刻。
先是最开始的法宝灵剑,之后又是玄鸟灵兽,在阙星澜那无人能得知的对命运的厌弃下,如今全门派上下恐怕都已经默认了他和阙星澜之间的单方面胁迫关系,觉得阙星澜就是迫于他的淫威为他做事。
好不容易在享乐的空隙花时间花心思铺垫出这样的一个结果,让全门派都生出了这样的错觉默认这样的结果,他可不能浪费这个刻意营造出来的宝贵机会。
“他这么说你们就信了,相比起我,你们更愿意相信魔域的魔修?”不过是借着魔修的名头进行批判,说得好像他就不会一样。
几乎是满意地看见在场其他人骤然严肃复杂起来的神色,沈宁继续往下说:“可能在这句魔修供出来的话里,也只有几个字能算是对的。”
“确实,我确实对阙星澜不满,而在这之前,我就打定了注意,要让阙星澜付出代价,要让他未来匍匐在我脚边向我认错。而现在,我确实也做到了。”
“至于魔修口中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起来当时也是他主动找上了我,想要借我的手达成目标。我当初也不过是觉得对方居然会当着我的面暴露自己的卧底身份,觉得对方实在蠢得可怜,这才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说,恐怕也只有他当真了吧。”
“哦,忘了,”沈宁环视四周,脸上带笑,“现在恐怕还要额外再加上你们。”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旧不忘自己的嚣张本性。
周围跟着稍稍安静了一些,觉得沈宁说得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他们似乎也从沈宁未完待续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终于学会了在尘埃落定前保持沉默。
掌门轻咳两声,对沈宁至今还这么嚣张的做派仍然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也确实,沈宁说得虽然难听,但也确实在理。
以沈宁如今表现出来的这份恶劣,再想想现在沈宁已然在阙星澜身上做到的那些事,尽管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可沈宁看着好像也的确不大可能会和魔修共同谋划谋害同门的事情。
毕竟真要论最后的事实与结果,沈宁对他不喜欢的人做的那些事,在他们这些修士看来,实在是远比死亡还要来得更加恶毒的事。
——就好比沈宁一直都在一点一点地剥夺阙星澜的尊严。
……多稀奇,明明性格糟糕得不行,却又偏生叫人觉得他确实和魔修没什么关系,好似还有点值得挽救的价值。
当然,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性格上的负面缺陷,反而叫人更难以想象,他居然会和一名身份、地位、修为都没有自己高的魔修小卧底平等交流……
掌门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本来他应该在看到门下弟子与魔修没什么密切关系后温和一点说话的语调,可对着这样的沈宁却偏偏又实在只能紧绷着自己的声音,不敢给出半点可能被误认为是鼓励的宽慰。
掌门:“可你刚才的那个说法,无形中也能算是默认了自己确实在维持这段和魔修之间的关系。”
“你在当时,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和念头,居然会选择顺着魔修的意思往下说,一直演到今天,而不是直接上报戒律堂?!”
沈宁已经能提前看到自己最后的胜利了。
毕竟现在就连掌门都顺着他暗示继续往下说,他也确实没必要太过紧张。
沈宁耸耸肩,开始尝试祸水东引:“没办法,我是真的有些好奇阙星澜和那些魔修之间的关系啊。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那些魔修为什么会对一个区区外门弟子如此关注,我们的阙师弟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而且,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么,如果顺势答应下来引得那些魔修上钩,在这个魔修势必不可能在我们紫阳宗眼皮子底下大肆入侵的地界,只要稍稍把控好时间和距离,只要阙师弟对那些魔修而言足够重要,我或许就能通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门派之间的联系,顺带着揪出门派内的其他魔修卧底?!”
整个戒律宗的大殿在沈宁话音落下的瞬间跟着彻底陷入了沉寂。
周围其他围观的同门似乎也意识到了话题最终指引向的古怪方向,于是很快就悄然从惊愕中静默了下来。
掌门也跟着露出了些许错愕,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顺着沈宁的意思继续往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宁:“这还不够明显么,难道你们还没猜中么?”
“其实偶尔,我兴致上来了也是会做个好人的。”在一片安静的大殿上,沈宁说出了乍一听似乎有些合理的理由,“我也有喜欢的人……偶尔,我也希望我在门派内的名声也能好一点。”
周围的音量在这一瞬间猛得炸开——
“如果是有喜欢的人的话……好像也确实啊。”
“我记得沈宁最开始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他最开始还称得上是个君子。”
“不过沈师兄会为喜欢的人做到这份上?还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了在一切麻烦尚未出现前的开始,想到了门派内曾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沈宁对柳思思存在好感,对阙星澜的不满也正是因为对方横刀夺爱。
在场几乎有不少人都下意识看向了话题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柳思思。
联系原本的“沈宁”最初踏进深渊的原因,如今的沈宁说得这句话似乎也能被人接受。
然而就在柳思思都忍不住开始怀疑,沈宁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感情无望、因爱生恨时,人群中的沈宁突兀地发出了几声近乎于嘲讽的嗤笑。
沈宁笑得真心实意,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
他的声音尤为平缓,以至于最开始居然还真有人在忽略了他的嗤笑后,觉得他在真心实意地发问:“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这么和你们说?以此来合理解释我的恶行?”
“开个玩笑,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啊,想做就去做了,你们会抗拒那些会让自己觉得快活的事么?就像是现在,我其实就是想看你们这幅靠想象感动自己的蠢样。”
不知道为什么,人似乎总是很喜欢把情爱与某人无缘无故的恶联系在一起,仿佛只要恶人有了情爱就能变成个好人,连带着所有的恶行都开始变得值得被人原谅。
就是沈宁以前看多了旁人感动自己的模样,如今每每看到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随着沈宁这句丝毫不收敛自身恶意的话落下,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跟着出现了变化。
然而即便是如此,沈宁似乎还没觉得满意感到痛快,继续笑着往下说,毫不收敛自己的态度:“在最开始,我其实就是料到了今天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并一直期待这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愿,低头和我道歉的样子。”
“林长老,王师兄,赵师弟……”沈宁的视线投向位于掌门身后的林清源,并简短地在对方身上停顿了一瞬后,跟着自己报出的那些姓名代号,看向那些在不久前迫不及待将他捆回戒律堂的同门,假惺惺地继续往下说,“我觉得,如果无意间的善良只是因为其主人本身的性格就被漠视忽略,纨绔又如何能改邪归正,恶人又如何能被感化成良善呢?”
“在之前,我就觉得你们在看到我被可恶的魔修诬陷时,个个都争先恐后落井下石,恨不得我直接被诬陷着无辜惨死。”
“现在误会解除,你们既然也都知道自己因为偏见而对我生出了误会,这会儿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在鼓励的同时,和我顺便道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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