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被点名的人个个脸色铁青。
谁又能看不出来呢,这份所谓的“善良”本身就来源于刻意的算计,来源于沈宁正在谋划的另一桩恶行。
但凡是个有骨气的修士,谁又会愿意在这样的前提下向沈宁低头。
然而在场却也同样存在着一个无所谓对错、对沈宁无限偏宠的沈容。
一听自己的孩子实际和魔修无关,那有理有据的论述、那坦诚明说的善良,都让沈容为之而动容。
同为门派长老的林清源无法那些,其他门下弟子对他来说倒是轻易就能达成的目标。
沈容甚至都没使出什么手段,只是追着沈宁的话跟着扫向那些被点名的修士,这些年轻紫阳宗弟子便迫于门派长老的威慑,面对着沈宁那张得以的脸跟着弯下自己的腰,顺着对方的意思跟着开始道歉。
直到此时,沈宁似乎才算是勉强满意,觉得这些人的态度对得起他额外发的“善心”。
掌门今天总是忍不住咳嗽。
明明是个修士,却像是得了风寒的样子。
掌门轻咳两声,似乎想揭过此时场上尴尬的氛围,同时提醒沈宁学会收敛:“咳咳,那阿宁,你能和我细细说说么,你当日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当初会选择和魔修纠缠而不是直接上抱?”
就差点名直说,你本身想法就不合适,这会儿就别把自己摆在受害者身份上了。
“掌门,您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么?”沈宁怎么可能学得会忍气吞声。
他这会儿要是忍气吞声了,之后就该轮到他自己在诘问下受苦受难了。
“我冒着危险与那些魔修打交道,就想尽可能将门派内隐藏的魔修尽数除去,我这也是为了门派的将来,难道您觉得我这是做错了,所以只配在得到这样的对待——被关进戒律堂的监牢、至今仍被捆仙绳捆绑后,还是不配得到哪怕一点鼓励和歉意?”
……说得好像谁不会拿感情谈事似的。
恐怕此时场上也只剩下沈容能配合着做出一脸动容的样子,表现出一副“我的阿宁真善良”的样子。
像是沈宁这样的恶劣的人,说不定最开始就是满心记挂着其他同门对他算不上多好的态度,盘算着这一幕的出现,意图让所有人都向他低头,这才在最开始安排了这场局。
沈宁说得确实没错,当真正的沈宁站在所有人面前,就意味着那套只适用在原本的“沈宁”身上的命运最终毫无用处。
而沈宁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全门派上下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个恶劣的、就算是当着掌门的面也毫不收敛的沈宁究竟是和模样。
阙星澜站在场边。
因为先前其他人的好意,此时他和沈宁之间的距离称得上是靠近。
阙星澜甚至能清楚看到沈宁神态间的微妙变化。
其他人唯恐壁纸而不及的存在,却反而是他眼中唯一自由、唯一想要靠近的存在。
这是阙星澜第一次看到既定的命运被轻易打破。
明明比原本的“沈宁”来得更加恶毒,脾性古怪到更加难以捉摸,摆明了是个更加险恶的混账。
但就是这样的沈宁,他几乎是精准踩着所有人的底线,以更加凶恶蛮横的姿态,最终从闹剧中轻易抽身退场,全程不闪不避。
明明看着更加恶劣的具体事项,却反而能叫所有人忍耐着接受。
这就是沈宁。
这才是沈宁。
像是有细微的星光从沈宁身上散落,穿越大片空白降到他身上,最终渗入皮肉、深入骨血。
血液顺着血管淌入心脏,并最终由心脏自那点微弱的星光里泵出火苗,一点一点烧灼不断升温的热血。
素来平静稳定的心跳声不断加快,以至于到了最后竟生出了头晕目眩的错觉。
很难想象此时阙星澜的震撼。
既定的人生终于加入了别的重要变量,让他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丝过去从未体悟过的鲜活气。
他看到了另一段不受禁锢的未来,他看到了人生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那是唯一一个能超脱于规则的存在,那也是这个世界唯一能被称作是自由的人。
——即便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反派,甚至于在很多时候都不屑于收敛装出伪善。
他就在旁边艳羡地欣赏这一幕,并期待着加入,最终死在对方剑下。
大抵此时唯一能让阙星澜勉强保持镇定的,就只是因为沈宁那在短时间就能让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古怪脾气了。
但凡表现出哪怕一丝迫切,沈宁绝对会借着这点机会将人彻底看个透彻,伸手取得自己所有想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东西。
阙星澜只能告诉自己,必须得保持冷静。
越是表现得迫切,沈宁或许还更是容易享受这份迫切,并对他的所有希冀都视若无睹。
阙星澜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力保持着镇定。
只剩一双眼不受控地直直注视着对方。
而在他的视线终点,沈宁同样也在这个时候扭头扫了阙星澜一眼。
所有的情绪在沈宁的眼中都无所藏匿。
沈宁轻易就看到了阙星澜的激动——
不是吧,就这点小事,至于激动到像是烧了CPU的样子么……
沈宁能看得出来对方的情绪变化,但却无法理解。
毕竟他向来自由肆意,最是惹人艳羡。
沈宁给出的说辞有理有据,远比其他别的可能更衬他现在人嫌狗憎的怪脾气。
之后又是零零碎碎地问了几轮,直到所有问题都在沈宁给出的架构中能寻到理所当然的答案后,他这才被人从戒律堂里放了出来。
只是大概也就是因为沈宁在大殿上的所作所为,之后门派内的气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显得有些尴尬,特别是在某些沈宁在场的场合。
也就是因为这个,在之后紧跟着号召门下弟子走出山门出去历练时,几乎没人敢在沈宁面前出没,于是也没人愿意和他组队。
当然,因为同出一门、被沈容以担心沈宁孤单为由,强制要求被迫和沈宁组丢的柳思思除外。
介于目前沈宁对阙星澜还有点兴趣,再加上沈宁差不多已经摸清楚了天道命运对天选之子的要求,几乎没费多少功夫,捏准了主角不可能在面对反派时选择退让,沈宁几乎没花多少功夫,就直接和阙星澜组上了队。
紫阳宗的所谓门派历练,其实就是指派门下弟子去往紫阳宗附近的城镇,解决当地上报的异事,保一方平安。
这也是如今修真界内寻常城镇和周边门派的固有生态。
在过去,在道修和魔修勉强还算是平和的时候,城镇内作恶的妖魔可比现在少很多,彼时这还不会被算作是门下弟子的历练内容。
如今一旦道修开始显得弱势,于是什么妖魔鬼怪都紧接着开始出世作恶,惹得寻常城镇内的普通人苦不堪言,平时时不时就得额外忧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安全。
沈宁这一次历练的目的地,就是紫阳宗附近的一座约莫有数万人口的大城——长甘城。
兴许是因为城内人口数量太多,新鲜的活人总是引得妖魔鬼怪狂舞,哪怕是城外专门设下的法阵都挡不住这些妖邪动手。
城内的百姓过得远没有他们城镇的名号来得轻松,群魔环绕之下一日日都苦得要命。
因为相比起其他城镇和紫阳宗离得有点远,而平素弟子出山门历练时可没有平时去往秘境时来得那么方便快捷,有灵舟相送。这一段抵达历练地点的路,都必须得门下弟子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出发去往长甘城的路上,沈宁也因此有了和阙星澜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有时候闲得无聊探索欲上来了,他没事就会试探着问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以此来熟悉这位后知后觉对他敞开心怀的天选之子。
而沈宁自己心里也有数,在自己暂且跨越“死劫”后,这个时常纠结于命运的天选之子注定会因此而对自己额外保有一份宽宥。
相比起以前那副闭口不谈的自闭样,如今的阙星澜对自己的死亡恐怕也额外多上一份期待与肯定,相信自己或许真能死在他手下后,他一定能从对方口中问出更多的问题。
在最开始问过一些零碎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后,沈宁逐渐开始向里深入,逐渐多上了一些好像没有分寸感的探寻意味。
这天将将入夜,因为在城外没有客栈也没有破庙,三人只能选择露营。
篝火被点燃,火光笼罩下似乎连夜色都显得温柔。
继那些鸡零狗碎的询问后,沈宁就是在这时候问出第一个略有些冒犯的问题的。
沈宁突然出声问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好奇。我记得阙师弟你以前是个普通人吧,好像还是个主动找上紫阳宗的普通人。你是怎么会想着要修仙呢?”
以他对阙星澜的了解,要是能一辈子待在人间城镇内,就算是时不时遭受妖魔的侵扰,对方也必定不会主动找上山门,来做什么修真者。
虽然阙星澜十有八九会说什么“命运如此”的含糊的话,但此时柳思思在场,说不定能得到些什么意料之外的有趣反应。
而沈宁在这之后也确实得到他想要的有趣反应了。
相比起沉默的阙星澜,反倒是柳思思率先激动了起来:“师兄,你没事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不要随便乱问阙师弟这种私事好不好?!”在亲眼看过她的这位沈师兄在过去是何等可恶后,这几乎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沈宁。
可沈宁要是会因为他人的一句阻拦,就听话地放过这摆明了有状况的话题,那他也就不是沈宁了。
沈宁一派轻松:“这有什么,问问又怎么了,我这也是关心阙师弟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思思有些生气,但沈宁这脾气他如今也算是知道了个大概,要是不和对方说清楚,对方绝对会装作看不懂其他人的脸色,寻根究底地一直往下追问,直到问出他想要的内容。
柳思思恨恨跺脚,不得已和自己这位恶人师兄屈服。
她先是装出了一副暂时要离开办事的架势,随即对着沈宁挤眉弄眼示意对方跟上。
……柳思思显然不知道她的动作看着有多明显,而这荒郊野岭也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
沈宁没有辜负柳思思的期待,跟上对方寻求问题的答案。
也就是在躲开阙星澜后,沈宁终于从柳思思口中得知了阙星澜的那段过去。
柳思思压低声音,像是怕自己的话会随着风传到阙星澜耳边:“师兄,阙师弟他来修仙,是为了能寻求找到他妹妹的办法。人间的官府实在不顶用,于是就只能寻求术法。”
“只是可惜,如果真要跨越这么远的距离、在人间毫无方向地寻找到自己的亲人,这种寻求亲缘的术法法宝,显然不是普通筑基修士能触碰到的。”
“师兄,你别问他了,阙师弟不会想回答这样的问题的。”柳思思一脸恳切地看向沈宁,试图让沈宁学会收敛。
可沈宁却不觉得事情当真如此。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别的什么事么?
他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于是在之后柳思思说“沈师兄你先回去,我再捡点柴火,我们装作没聊过天的样子分开后去”后,沈宁跟着同意,并在回去后,问起了这件事。
而阙星澜的反应确实也如沈宁意料中的那般平静,只剩下说出的话足够惊人:“寻找妹妹?怎么可能,她早就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事情总是如此,天道总是要适时给天选之子一点修仙的动力的。不然要是天选之子沉溺于亲情友爱,无心于修仙踏上那条注定的未来,那可就糟糕了。”
“……这应该也很正常。”
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此时篝火边有一瞬间的沉寂。
沈宁顿了两秒,突然有些不可思议地出声问道:“……阙师弟,你这么一心求死,不会只是因为你心里那份仅存的良心吧?”
第27章
在此之前,沈宁曾试着将自己代入这位年轻天选之子的人生,并在最后一度怀疑阙星澜就是因为觉得无聊,感到压抑,所以才天天想着寻死。
但在这一瞬间,听着阙星澜状似平静的叙述,即便面上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可沈宁总觉得对方的反应看着有些不大对劲,总是在细枝末节处给他一种和淡定至极的神态尤为不相称的违和感。f
只是这似乎也只是沈宁的错觉。
阙星澜看向沈宁,突然认真地询问道:“师兄,如果我真的是因为这份善心于是想要寻求解脱,沈师兄您会因此而好心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么?”
“如果师兄您喜欢这样的套话,并愿意为此而给予犒赏,那我倒是无所谓配合着做出这样的流程,讨得师兄你的欢心。”
言辞间似真似假,看着还挺诚恳的样子。
但阙星澜每次谈及自己的生死时一直都是这幅诚恳的样子,一时间就是沈宁看这情形,也有点分辨不清真假。
所以说这种一心求死的人最麻烦了……
对生活没有半点兴趣,没有能被他用来拿捏用以威胁的要害,所有本身原本具备的利用价值都因为对方对人生的悲观态度,从而大打折扣、挥发贬值,实在没什么意思。
要不是阙星澜是沈宁目前能了解到这个世界未来命运、了解天道的最快途径,他甚至都懒得搭理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毕竟他沈宁也不是专门折腾垃圾回收、废物利用的。
沈宁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却未透露出自己的半点所思所想:“实现愿望……那具体恐怕还是得先看看师弟你诚意如何了。”
阙星澜笑笑:“可是师兄,如果我真的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有诚意,愿意和师兄您坦白这一切,现在师兄您恐怕已经是懒得搭理我了吧?”
沈宁:“那可不一定。”
好人方便控制,愤怒往往能催生出力量。
以如今阙星澜的情况来说,以后真准备动手时有的是用到对方的地方。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和阙星澜的愿望背道而驰,不清楚对方是否愿意接受了……
沈宁打量着不远处的阙星澜,已经开始有些厌倦着打探来打探去的麻烦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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