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第一百零三章
灯火已熄,寝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注意力止不住地落在身旁的韩嘉彦身上。
这是她们成婚以来,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韩嘉彦同床。此时韩嘉彦因方才与浮云子的对话而心绪低沉,显得有些沉默。
浮云子离去前叮嘱她睡前要记得做晚功,帮助身体更快速地恢复,故而她梳洗上榻后,就一直盘膝闭眼,吐纳冥想。
赵樱泓很是后悔自己今晚坚持要找浮云子问清楚那些往事,惹得韩嘉彦难过了。今晚她们久别重逢,本该亲昵相伴,互诉衷肠,结果却……
这么一想,她就鼻酸欲泣。可怜六娘,再一次品尝到父母双亡的苦痛。这苦痛比之此前更痛,因她本对韩琦没有甚么感情,但她与平渊道人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骤然得知平渊道人可能就是她的生父,父亲骗了她这么久,不肯相认,甚至还抛下她跳崖自尽,随母亲而去,可以想见韩嘉彦此时的心境有多么悲凉。
“樱泓,怎么还不睡,你赶了一天路,合该很累了。”韩嘉彦忽而出声,将赵樱泓的思绪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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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吐纳完毕,缓缓躺倒在她身侧。
“我等你呢。”赵樱泓轻声道,随即往她肩头凑了凑。韩嘉彦张开手臂将她半拢在怀,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你手臂可养好了?”赵樱泓问。她其实很想枕着韩嘉彦的手臂入睡,但又怕压坏了她。
“右臂的拉伤养好了,左臂还差点,没完全好。”韩嘉彦道。
“你定没好好养伤,你师兄说你天天酗酒。”赵樱泓怨道。
韩嘉彦心虚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没办法清醒着过活,只想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真是个呆子…”赵樱泓抬手抚了下她脸颊,去没料到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六娘……”赵樱泓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我韩嘉彦……又到底为甚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韩嘉彦哽咽着说道。
赵樱泓忙向上挪了挪身子,将她的面庞拢入怀中,抚慰她的身子: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我也要你陪着我,决不允许离开我半步。”
韩嘉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赵樱泓的话还是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见韩嘉彦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又道:
“六娘,你仔细想想呀,你师尊若真是你父亲,他怎么舍得抛下你不管,就这样自尽了。你们可曾在崖下找到他的遗体?”
“不曾……他自尽之时,我和师兄都在外地,我们听闻龙虎山传来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去时,龙虎山已经给他立了衣冠冢。龙虎山仙人峰的峭壁,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尸骨无存也不奇怪,我们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他是假死脱身,实则隐姓埋名,也去查你娘亲之死,为她复仇去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怔住,她真的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也许是一叶障目,她虽然一直觉得师尊的去世十分突然,却一直没想过他是假死。
因为平渊道人确实一直有很浓重的避世和厌世的情绪,他是个异常沉默严肃的人,面庞上极难看到笑容,总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亦时常酗酒,十几天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连浮云子和韩嘉彦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到龙虎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去,好几日才会回来。这样的人会跳崖自尽,丝毫不奇怪。
且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再加上脸上的刺青和伤疤,面容走形,看上去非常吓人。
“可是……为什么?”韩嘉彦一时疑惑。
赵樱泓认真分析道:“他与你娘亲分离两地,以道士身份避世隐藏,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身份如此特殊,我恐怕只要有心人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也许,不论是朝中还是西夏,都有人在找他,他才必须隐藏身份。也许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仇家。你娘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甚么,故而才会假死,让隐藏在暗处的仇家放松警惕,找不到他。
“而他甚么也不告诉你,应当是为了保护你。他与你表面上的关系只是师徒,没人知道你们是父女,你有韩家人的身份做庇护,也不需要知道上一辈人的仇怨,他恐怕是希望你能安稳地活下去。”
赵樱泓分析得是如此有道理,以至于韩嘉彦的伤感情绪转瞬消散了,认真思考起这一可能。若真是如此,师尊…父亲现在应当还活着,他在哪儿呢?他是否曾来看过自己。
赵樱泓轻轻按揉她的后枕,道:“所以莫要伤心,你好好将伤养好了,咱们回汴京去,我帮你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一血前仇。说不定到时候,你就又能见到你师尊了,到时候就甚么都明白了。”
“嗯。”韩嘉彦心怀大慰,紧紧抱住她,道,“樱泓,你真好。”
“你才知道我好啊,是谁不信任我,还抛下我的?”赵樱泓又忍不住怨她,这事儿她要记一辈子,以后但凡她犯错,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我错了,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嘉彦苦笑不已,不得不连连求饶。
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睡罢,很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都很累了,久别重逢加情思得解,近些时日的磨折疲惫报复般袭来,也未进一步亲昵,互相拥抱着,没过多久便双双睡去。
……
翌日晨间,绿沅打着呵欠从仆从房里出来时,发现媛兮已然起身了。长公主的贴身女婢之中,媛兮素来是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那个,她也不觉得奇怪。
待她用过朝食,打算去长公主房外陪侍时,却发现媛兮竟然还在屋外等候,尚未进去服侍。
她点了一下媛兮的后背,媛兮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媛兮姐,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长公主昨夜临睡前不是吩咐了,早上会迟点起吗?”绿沅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我是怕阿郎起来了没人服侍,所以还是早点来候着。”
绿沅抬头看了一下天光,自己今天本就起得迟了,这会子已然快巳时了,长公主素来晚起不奇怪,可惯常早起的阿郎也没有起来,那可就不寻常了……
绿沅不禁红了脸,凑到媛兮身边道:“长公主和阿郎昨夜不会是圆房了罢。”
“你休要瞎说,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二人还没有这么不顾及身份的。”
“嗨,哪有这些死板的条条框框,是你脑筋太死了。长公主和驸马久别胜新婚,这还不干柴烈火,阿郎也太能忍了罢。”绿沅道。
“你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些思想,跟谁学的坏在这编排长公主和阿郎呢。”媛兮伸出手来掐绿沅的脸蛋,训斥道。
“诶呦诶呦,我错了,好姐姐饶了我罢。”绿沅被掐得受不住,连连求饶。
“嘘……别吵,把主子吵醒了。”媛兮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
绿沅压低声音含混道:“要不咱俩进去瞧瞧看看罢,一直在这儿候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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